貧困學生要考入頂尖大學,有多少阻礙需要突破?

最近,一篇題為《感謝貧窮》的文章激起了很多討論,文章的作者出生在河北偏遠農村,家境貧寒,但一直在學校成績優異,今年參加高考並錄取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章是作者在參加北京大學自主招生時所寫的個人陳述,文章描述了她對於貧窮的感知,一方面貧窮讓她失去了親人,讓她在學校受到嘲笑,讓她從小體會到父母的不易和生活的艱辛,但另一方面貧窮讓她懂得珍惜生活中小小的樂趣,讓她相信知識的力量,讓她學會不屈不撓,在貧窮中對抗貧窮,並從對抗中獲得力量,因而在文章的最後,她說,“感謝貧窮,你賦予我生生不息的希望和永不低頭的力量”。很多人評論說,貧窮不值得感謝,值得感謝的是你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家人對你的支持。也有人說,貧窮是命運,只有對抗過命運,才能真正學會勇敢、堅強,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如何看待貧窮,如何看待貧窮的突破,如何看待貧窮“教育”?這是我希望在這篇文章裡做的小小的討論。

貧窮阻礙了大部分的人

首先,文章的作者屬於極少數人。清華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的研究者2015年在《The China Quarterly》發表他們的一項研究報告,基於2003年參加中國高考的全國性學生統計數據,研究結果表明,在農村-貧困家庭(其他三個類別分別是農村-非貧困,城市-非貧困和城市-貧困)這一人口類別中,僅有12%的適齡人口參加了高考(同比67%的城市適齡人口參加了高考),7%的人考進了大學(同比城市數據為48%),2%的人能進入四年制大學(同比城市數據為16%),0.6%的人進入211重點大學(同比城市數據為7%),而能夠進入北大和清華這兩所學校的比例僅為0.003%(同比城市數據為0.13%)。也就說,城市學生能夠考進北大和清華這兩所學校的比例是農村貧困學生的43倍,能夠考進211重點大學的比例是農村貧困學生的11倍。如果參照這個數據,文章的作者屬於這極少數的0.003%。

而在這0.003%的人裡面,地域又構成了一輪重要的篩選,來自教育資源分佈相對分散的地域比教育資源高度集中的地域更有可能突破貧窮,進入中國最頂尖的大學。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劉雲杉教授基於北京大學1978年到2005年的大學新生統計數據研究表明,在優質基礎教育資源分佈較為分散的省份,即優質基礎教育資源(比如重點中學)不是集中在省會或規模較大的城市,而是較為平均地分佈在縣城或農村的省份,農村學生佔北京大學總體新生數的比例相對較高(超過30%),而對於優質基礎資源教育高度集中的省份,農村學生則很難進入北京大學(農村學生佔總體新生數量低於15%)。這一結論也在《無聲的革命:北京大學、蘇州大學學生社會來源研究1949-2002》中得到了印證,在基礎教育發展更為平均的省份,農村學生更有可能進入北京大學。也就是說,在這0.003%極少數突破了貧窮的人裡面,他們來自的省份是高度聚焦的,出生在聚焦之外的省份,能夠進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的比例很可能遠遠低於0.003%。

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在《國家精英:名牌大學與群體精神》出版時接受訪談,在訪談中談到他的資本再生產理論,他解釋說資本再生產理論是統計意義上的規律,既然是統計意義上的規律,就一定會有例外,例外分成兩種,一種是成功的故事,指的是突破了這個規律,實現了社會晉升的人,另一種是失敗的故事,指的是沒能把握住資本給予的位置,從社會階層中掉下來的人,而這兩種例外都構成了幻象,似乎規律可以被打破了,但事實是,絕大多數人都在重複和印證規律。我們都知道對抗貧窮很艱難,而這個規律告訴我們的是,對抗貧窮可能比我們已知的還要艱難。

為什麼這些人成了0.003%?

對抗貧窮很艱難,但依舊有人成了這0.003%,為什麼他們成了0.003%?有研究者基於某重點大學2011級到2014級大一新生的教育自傳分析稱,成功突破貧窮的人擁有不同於富裕階層的“文化資本”,這個“文化資本”幫助他們實現了突破。這份研究對於“文化資本”的概括與文章裡對於自己學業成就的解釋非常相像。研究的作者將這些學生的“文化資本”概括為三個部分:“先賦性動力”,即在逆境中生出的生機、動力,不服輸的幹勁;“道德化思維”,指的是底層孩子從小對於家境的感知,從而生髮出的對父母的責任感;“學校化的心性品質”,即對於教育可以改變命運的堅定信念。先不論這三點是否可以歸結為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概念,這個研究的解釋和《感謝貧窮》的作者一樣將自己的學業成就歸結於自己個人的品質,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個人在逆境中的隱忍、堅韌和鬥爭,學業成就和突破貧窮被解釋為個人對抗貧窮的成功,個人在貧窮中的成長和昇華。

我不太認同個人化的解釋。首先,這樣的解釋其實並不能很好說明為什麼這0.003%的人實現了突破?因為所有貧窮的人都面對一樣的貧窮,他們都被束縛,都想改變,而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貧窮並沒有給他們帶來所謂的“文化資本”,或者說他們在貧窮中習得的“文化資本”並沒有讓他們在教育中獲得成功,從而實現貧窮的突破。

我認為與其說這些成為0.003%的人有什麼個人品質上的傑出,不如說他們的一些品質恰好符合中國教育選拔制度的標準,因為這個符合,他們可以突破貧窮,獲得晉升。而這個並不能說明實現晉升的人在人格、能力和素質上比沒有晉升的人優秀或傑出,而只是因為這些人恰好幸運地符合了這個標準。如果我們忽視這個“幸運”,將突破完全當作自己個人的成績,自己在逆境中的成長和成功,相應地就會把其他人的不幸歸結為他們在逆境中的“失敗”以及他們在面對逆境中的能力不足。能夠突破的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的品質恰好符合制度,符合制度可以給貧窮的少部分人提供的福利,而如果這些福利被理所應當地解釋為自己個人品質應得的成就,這其實和擁有更多資本的人將自己的成功解釋為個人能力的差異是一樣的。

這些品質很常見地被解釋為聰明、努力、勤奮、主動、有靈活性、反思能力等等,但一樣的問題是,有很多有一樣品質的人並沒有取得成功。在剩下的99.997%的人裡面一定有相當比例的人具有相同的品質,可是他們成了99.997%。首先,“聰明”的品質需要基本的客觀條件,才可以得以發揮聰明才智。就像前面劉雲杉教授的研究所展示的那樣,如果出生在一個基礎教育資源高度聚集的省份,聰明努力的農村孩子因為無法得到必要的教育支持,他們的聰明和努力從最一開始就會被浪費和消化掉,他們無法上一個還不錯的小學,還不錯的初中,離還不錯的大學之間隔著一個非常重要的還不錯的高中。不僅是必要的教育支持,很多聰明努力的孩子要因為家庭經濟原因而被迫輟學,對於這些學生來說,談聰明和努力是很可笑又可悲的。他們是資本的受害者,是貧窮的受害者,到最後卻要被說成是,因為你不夠聰明,不夠努力,不夠堅強,不夠優秀。個人能動性在面對資本的限制、結構的限制的時候,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強大。地域不同,客觀條件不同,同樣聰明、同樣努力的貧困學生出生在北京、山東、安徽、內蒙古、貴州、青海,能夠突破“貧窮”的幾率和難度是不一樣的。很多人說貧窮是命運,即使對於貧窮這個命運來講,它也具有不同的重量。

必要的經濟條件、教育條件是成就0.003%的幸運因素之一,而這只是其中之一。家庭社會關係中的中產聯繫、父母對於教育的支持、學校裡偶然遇到的老師和“重要他人”等等都構成成就“幸運”的因素。一環扣一環,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如果說資本還有什麼額外的作用,那就是當你面對失誤和風險的時候,你有更大的空間和能力去修正它。對於貧窮的人來講,一次失誤就是絕對的失誤。最後的成功需要一次次、每一次的成功,還需要每一個階段的幸運。因此,英語體系裡稱最後突破貧窮的人為lucky survivor(幸運的倖存者)。

成為了0.003%又怎樣?

進入了中國最頂尖大學的這0.003%的人就代表他們擺脫了貧窮嗎?很多人在文章的評論裡提到了在進入大學之後需要面對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現實,首先進入好大學之後是不是還可以保持學業的優勢,保持學業的優勢在大學裡是不是還是那麼重要,就算既可以保持學業優勢又可以積累其他方面的能力、經驗和成就,是不是就意味著可以找一份好工作。通過個人努力就可以帶來成就的簡單規則在跨入大學那一刻就結束了,接下來,我們需要面對的是一個複雜的世界,而現實只會越來越複雜。成為0.003%的人裡面有多大比例可以在經過四年大學生活之後有能力、有資本、有經驗面對真正複雜的世界?問這個問題,我依舊不是在質疑個人能力和個人努力,而是在問,我們的大學,為這0.003%的人提供了多少支持、訓練和“教育”讓他們可以面對這個複雜的世界?另一個現實是,當這0.003%的人終於拼盡全力贏得了考試這場戰爭的時候,富裕家庭已經慢慢開始轉移戰場,資本總有辦法找到策略去維持優勢,當考試不適合作為工具的時候,就換一個工具,而新的工具叫做國際教育。個人能力在靈活又狡猾的資本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這些是貧窮需要面對的顯性的現實,貧窮還需要面對隱性的現實。我們稱突破貧窮的人為“幸運的倖存者”,作為倖存者的他們,沒有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嗎?文章的作者在文章裡提到的自卑、傷心、掙扎和無奈真的能夠隨著“成功”而煙消雲散嗎?即便這些情緒都可以被消化,倖存者所接受的“生存教育”和舒適者所接受的“自然教育”是一樣的嗎?在充滿緊張感、焦慮和帶著家庭和父母的高期待的環境里長大的孩子,需要有多大的力量才可以對抗這樣的成長環境對今後的自己產生的影響。

貧窮並不是絕對壞的,即使富裕階層也會有意識地讓孩子接受吃苦教育,但是接受吃苦教育,和一直在吃苦是兩件事。回到前面的討論,貧窮教會我們的事,需要現實條件才可以發揮作用,而對於一直在貧窮的絕大多數人來講,他們並沒有這樣的條件。教育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貧窮構成了他們對原生環境的絕大部分感知,也構成了絕大部分的影響,而在這些影響中,絕大部分是枷鎖。

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說,人是生而自由的,卻無往不在枷鎖中。而掙脫枷鎖,依靠的不是個人,也不是感謝,而是給予枷鎖中的人更多支持,讓自由更有力量,也讓更多的人擁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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