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長榮:戲曲要死學用活

我出生在梨園世家,父親是尚小云先生。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大姐沒有從藝,大哥尚長春是武生演員,二哥尚長麟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我自己則是一名唱花臉的京劇演員。

尚長榮:戲曲要死學用活

我出生於1940年,那是中國正值水深火熱的時期。父親那時候已經不唱戲了,獨資辦了一個“榮春社”科班(舊式京劇學校),培養了一大批學生,像楊榮環等,還有眾多榮字輩、春字輩的師兄。我耳濡目染,從小就愛看戲,無論文戲武戲都十分喜歡。

不過,我第一次登臺,演的不是大花臉,而是“娃娃生”,在京劇《四郎探母》中扮演楊宗保。第一天上臺,我穿了個特製的小箭衣、小虎頭靴,手上還執著小馬鞭。父親怕我年齡小,上臺後會害怕往回跑,所以在“巡營”這一場戲又加了4個大鎧。我那時才5歲,個頭特別小,領著4個大鎧上場,只夠得上他們的身腰那麼高。一亮相,臺下觀眾的掌聲和笑聲就連成一片。“大帳”那一場戲,椅子太高了,“楊宗保”自己不能坐,最後還是當時檢場的師傅把我抱上去的。

演幾回“娃娃生”後,父親沒有讓我學戲,而是讓我背起書包進了學堂。究其原因,一是吃戲飯不容易,即使唱出了名,也不過是金碗討飯,在舊社會,戲曲藝人謀生很辛苦;二來,父親指望我上學堂讀書,或許還能改改門風。就這樣,我在北京和天津上了小學。但後來,我還是唱了大花臉。1950年夏天,我正式拜陳富瑞為老師學唱花臉。

這些年來,我有一個感受:京劇發展要“順天應時”。京劇發展到現在,各家各流派形成了不同觀點。有人覺得原汁原味才是京劇,有人認為京劇要不斷往前推進,要有新的創作。這些都不礙事。現在時代不同了,不像當時,大家都要一個“樣板”,一場戲唱一個晚上,或者連演幾個晚上,照樣有觀眾。而今,人們的生活節奏加快了,對京劇有了新的要求。京劇也在發展中不斷改良,戲不僅好聽,而且好看。

其實,京劇這個劇種是極不保守的。它沒有崑曲年長,沒有秦腔古老,但它有一個特點:順應時代,去粗存精,不斷推進。可以說,從乾隆時代徽班進京起,到20世紀初葉和中葉,京劇一直在不斷完善、不斷完美、走向巔峰。以“同光十三絕”為鼻祖的京劇在北京誕生時,徽漢合流,有崑曲、有諸多的梆子,京梆還合演過。當時的京劇,就是把幾個主要劇種融會貫通於京城舞臺上,以北京話為基礎學湖廣音中州韻。樂器里加一個京二胡,觀眾馬上覺得戲更好聽了,但這一舉措在當年遭到過保守派的反對,說是像梅花大鼓了。可京劇發展到今天,樂器更加豐富了,戲也更好聽了。所以,京劇的發展要順應觀眾的需求,根據觀眾的審美需求,不斷地去粗存精。

作為戲曲演員,一方面要加強對於文化知識的學習,另一方面,對於先賢傳承下來的精湛技法,還要多加研究。以前,不少人對“四功五法”以及京劇臉譜、服飾、裝飾藝術有過輕視和誤解。追溯到新中國成立初期,蘇聯專家就曾抨擊過中國戲曲的藝術表達。他們說,中國戲的演員為什麼要貼那麼長的鬍子,吊在空中直晃悠,生活中哪個人有那麼長的鬍子?為什麼中國戲裡演員的袖子那麼長,穿成那樣還能打仗嗎?演員穿那麼厚底的鞋,還能騎馬嗎?還有人認為,京劇的動作太拖沓,比如批評捋鬍子的動作是“多動”。

對於這些質問,當時我們沒能拿出明確、系統的文字理論進行闡述和解釋,告訴他們這是本民族優秀的文化積澱。如今,我們可以從美學角度講,這個鬍子不是真鬍子,吊在半空中,其藝術感染力要比真鬍子感人,要美得多。而捋鬍子這個動作是對思考狀態的表達。生活中,很多老年人確實是邊撥弄鬍子邊思考問題的——戲曲程式都是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藝術還要講究手段,有時,並不是每個詞都要像播音一樣讓觀眾聽清楚,重要的是讓觀眾聽出意境和情感。如《廉吏于成龍》裡有段詞很長,唸白很快,表明人物內心的震顫。觀眾不一定能把每個字都聽得明白,但肯定能感受到這段戲要表達的情緒。

中國戲曲的“四功五法”並不是守舊的,關鍵在於教師能否把“四功五法”詮釋給學生,演員能不能運用“四功五法”真正激活程式,為塑造角色服務。這個問題不應被淡化,恰恰需要被強化。我的口頭禪是“死學而用活”。死學,不是學死,而是真心實意地學;用活,就是把傳統程式應用到角色塑造中去,激活人物。只要我們精排、精演、出精品,就不怕觀眾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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