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很多感覺都是虛幻的，只有孤獨才是真實的，
對於孤獨，
莊子說，獨來獨往，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叔本華說，一個人只有在孤獨的時候，他才是自由的，
李白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岳飛說，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黃景仁說，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每句話都深入骨髓，讓人想哭。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陳子昂的孤獨。
01
那年摔琴成名後，陳子昂秒殺一切網紅，成了長安很多論壇峰會的座上賓，
不久，他更以高分通過全國統一考試，成為進士，
小半個長安沸騰了，很多曾對他不屑一顧的大號都想跟他搞互推，《唐朝好聲音》《最差勁大腦》等真人秀節目紛紛發來請柬，某土豪不惜一擲千金，只想讓陳子昂為他轉身，
連一向傲慢的大唐廣告協會也託人來說情，想邀請他擔任副會長，
所有人都在猜：接下來，這個四川人還有什麼大招？
……
子昂的人生，似乎進入了快車道，
可是，快車道往往充滿各種兇險和不確定，
他馬上要面對一個非常挑剔、極其難纏的人，
準確地說，這是個女人，
她就是武則天，大唐當時的終極大老闆兼老闆娘，
老天很眷顧這個女人，同時也讓她失去了很多做人的樂趣，
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大唐發生了幾件大事——文成公主遠嫁吐蕃，性格沉穩的大書法家歐陽詢去世，
那年的某個秋夜，還發生了一件事，當時平淡無奇，後來卻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歷史，
來自山西的武媚娘首次與唐太宗在龍床上聊少兒不宜的話題，此後她逐漸成為中國史上最有名的女人，
她的第一任、第二任丈夫是父子倆——李世民和李治。
關於她的傳說，給囚徒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下面這一則，
初入宮，李世民有匹烈馬，無人降服，
武氏說，要制服這匹馬，只需要三樣東西，一是鐵鞭，二是鐵楇，三是匕首，
她的理由是，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還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
聽了是不是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她當時不過15歲而已，
這麼狠毒的女人，成了陳子昂一輩子的領導。
這位女政治家比子昂大35歲，特別愛穿石榴小碎花的長裙，
當她穿著裙襬近4米的石榴裙出現在朝堂上的時候，所有的男人都被鎮住了，甘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據說，這就是典故“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由來。
群臣拜的，並非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權力。
唐代，石榴裙女士戲狗圖
02
李治同志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作為大唐第三任CEO，他把很多事交由最親密的榻友武后直接拿主意，
子昂還是很有政治頭腦的，他認為，由這個女人掌權，未嘗不是好事，
跟李淵、李世民等開朝猛人相比，李氏子孫進入第三代就盡顯浮頹，
沒有一個鐵腕人物，天下將重歸混亂。
公元683年，軟弱多情的李治老師終於game over，武后從幕後走向前臺，
從來沒有一個皇帝是女性，她急需輿論支持，
畢竟這個國家太大，眾口已是難防，人心更是叵測，
對武后的很多開明政策，陳子昂是支持的，他滿懷期待和熱情，至少做了以下兩件事來討武后歡心，
一是高宗駕崩未久，他適時上書，贊其為“非常之主”，提出由武則天主持政務；
二是公元690年，則天改國號為周、登基為帝，子昂上書《大周受命頌》，“以媚悅”武則天。
這兩篇政論文章，有力而不費力，還寫得情真意切，吸引了武則天的注意，
對於有才華的人，武則天總是高看一眼，比如駱賓王曾作《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罵人完全不帶髒字，武后卻笑著稱讚他是“宰相之才”，
“這個小夥子，我看有前途，給他安排個差事吧，”某天下午，在大明宮蕩完鞦韆，武則天對一旁的上官婉兒說，
上官婉兒這個人相當不簡單，14歲就獲得武后的喜愛，後來在政治方面頗得武則天的真傳，
對她的爺爺，你應該不陌生，他是曾給李世民當過宰相、又酷愛寫詩的上官儀，
上官儀總結出格律規則，創立“六對”“八對”，並形成綺錯婉媚的“上官體”，
這種體裁曾在朝廷民間受歡迎，後來卻是陳子昂們反對聲討的對象，
對於陳子昂，上官婉兒的心裡早已埋下一粒仇恨的種子。
唐代大明宮城
03
陳子昂得到的第一個正式職務是——麟臺正字，
古代藏書主要由秘書省管理，武則天上臺後，改其為麟臺，
麟臺正字，又稱校書郎，是專門負責校對錯字的小官，聲名遠播的王昌齡、白居易、米芾、蘇洵都擔任過這樣的職務，
陳子昂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耿直boy，起初武則天頗喜歡他的朝氣，提拔其為右拾遺（八品），專門為自己校對發言稿，查漏補缺，
雖然官階不高，但陳子昂悠遊於女皇身邊的樣子，已經讓99%的大唐讀書人眼紅了，
子昂天生不會低調。在他的筆下，《她是個好皇帝，凌晨2點還在加班》《婦女能頂大半邊天》《厲害了，我的女皇》等公號文章總能引起刷屏，
……
這期間的徐元慶刺殺御史大夫趙師韞一案，更是讓他名聲大燥，
趙師韞任下邽縣尉時，徐元慶的父親因罪被趙師韞殺頭，為報父仇，徐元慶隱姓埋名，到一家驛站當服務員，
後來趙師韞升任御史大夫，一次出差來到徐元慶所在的驛站，被徐一刀砍下頭顱，
此案引發朝廷爭議，有人認為徐元慶“孝烈”，不應治罪，有人認為，殺人償命，
經過仔細分析案情，陳子昂寫下了著名的《復仇議狀》，建議先按唐律處死徐元慶，之後再予表揚，
這個案例，在法禮之間進行了精確的平衡，被寫入《唐律》，成為大唐法律系學生的啟蒙課程。
一個寫文章的人，如此善於判獄，連監獄裡的囚犯都伸出了大拇指，
子昂的信心開始爆棚。
俗話說，福兮，禍之所倚，
他一腔熱血，為天下黎民百姓請命，這是好事，
但朝廷設言官，有時候只是擺設，該說的時候就象徵性說兩句，不該說的時候，千萬別說，
直言敢諫，一味冒進，很容易倒黴，
武則天計劃在四川開鑿蜀山，以打擊生羌人，子昂上書述說百姓的苦難，提議取消這個計劃；
武則天欲大修佛寺，子昂呈上《感遇詩》，說此舉勞民傷財；
武則天鼓勵告密，重用酷吏周興、來俊臣，子昂說這樣不利於激發廣大幹部的積極性，
一個官位低下的普通幹部，怎麼一點覺悟都沒有，
還想不想幹了？
老年武則天
04
好友曾提醒他，讓他學習狄仁傑的迂迴，宋之問的順從，可是，他做不到，
對於認定的事，他絕不回頭，
由是，在歷史上留下了浮躁的名聲（貌柔雅，性偏燥），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何況武則天還是歷史上最著名的母老虎？
看到女皇厭煩他，一些人也見風使舵，對他進行排斥和打擊，子昂感覺朝中的空氣令人窒息，
公元694年，朝廷政治鬥爭又給了陳子昂當頭一棒，他因“逆黨”株連而下獄，
政治抱負轉瞬成為泡影，
在獄中，他每天做的事便是思考人生，在給天后的信中，他開始苦苦地哀求，
他寫道，“憫臣愚昧，特恕萬死，賜以再生”，
聽說當時邊境不太平，他希望能將功折罪（束身塞上，奮命賊廳），
不久他出獄並官復原職，但已感覺渾身不自在，說話較之以前也謹慎許多，
他內心憋屈不已，有時候看著鏡子，覺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沒了銳氣的陳子昂，還是真正的陳子昂嗎？
機會來了，公元696年，契丹發生嚴重武力暴動，
朝廷決定，由武則天的侄子、建安王武攸宜帶隊征討契丹，
陳子昂聽到消息，主動請纓，隨軍任參謀，
少年劍客之夢，彷彿就在昨天。
陳子昂讀書檯
05
邊塞的空曠雄奇，將子昂從壓抑的朝堂生活中暫時解放出來，
然而，在漁陽，先鋒軍隊首戰失利，所有的軍士臉上都寫滿了失落，
大家可能會認為，主帥武攸宜一定會睡不著覺吧？
非也，這個敗家子本來就是到邊境來撈取政治資本的，
天朝有的是地，有的是人，吃一次敗仗，有什麼好緊張的？
陳子昂著急了，每天都去武攸宜的大帳，催促儘快反擊，以鼓舞士氣，
心胸狹隘的武攸宜當他是空氣，還幾次罵他是SB文人，
子昂怕自己的口才不好，又寫了一封信，請求帶萬名死士攻擊契丹軍，
武大帥一怒之下，將書信撕得粉碎，並將子昂貶為軍曹（普通士兵）。
……
那個普通的下午，天色晦暗，陳子昂來到軍隊駐地附近的幽州臺（現北京大興），
這個臺，由戰國時期燕昭王修築，當時為了招到人才振興國家，燕昭王聽從郭隗建議，築黃金臺，廣納天下奇士良將，
臺上堆滿了黃金，凡自認為是人才的，都能到臺上去領取，
裡面確實有不少真正的人才，比如出身貧苦的樂毅，他對於時事的分析和建議，就引起燕昭王的極大興趣，第二天就被任命為大將軍，
後來樂毅果然沒讓僱主失望——組織各國聯軍討伐齊國，可憐的齊國最後被打得只剩下兩座城，
“我的燕昭王，你在哪裡？”子昂朝遠方大聲喊道，
環繞幽州臺一週，觸目皆是荒涼，
那個瞬間，心底的灰色無奈與眼前的荒蕪無邊連結起來，
靈感來襲，他輕輕吟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孤獨感，憑藉這20多個字噴薄而出，
感嘆生不逢時、知音難覓，古已有之，
孟浩然說，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賈島似乎在回答孟老師，他說，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
子昂的這首詩最初感動的，是他的好朋友盧藏用，每次讀之，盧都滿面是淚，
後來盧藏用以一輩子的時間，編寫了十卷本的《子昂文集》，忠誠地為他打CALL，
久而久之，他發現子昂兄弟的近200首詩詞，其實只講了10個字的故事，那就是——
大唐我愛你，收到請回答！
06
公元698年，這場歷時很短的戰爭，最後勝利了，
但從戰場上歸來的陳子昂，沒有勳章，
適逢父親病重，他心灰意冷地向朝廷請辭，
朝廷還給他留了情面，准許他帶職返鄉，
回到老家四川，他向好友盧藏用學習，興趣轉到易經和玄學上（愛黃老之言，尤耽味《易》象），
據幾位老農民反映，陳拾遺經常躲在茅屋裡煉丹，
次年，父親病故，子昂在家服喪，
平靜的日子，讓他覺得愜意。
公元701年，上官婉兒和武三思授意射洪縣長段簡，讓他“對付”陳子昂，
段縣長很盡職，短時間內給子昂羅織了一大堆罪名，
而此時的子昂，已經不是那個北上之時，寫出“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的少年，他的身體很弱，
不久便在獄中抑鬱而終，
他的死，當時並沒有幾個人關心，報紙上沒有訃告，
在撰寫墓誌銘成風的唐朝，他的墓誌銘也是很久以後才補上的，
孤獨就是他的墓誌銘。
07
他去世的時候，那個出生於碎葉城的著名詩人，已滿1歲，他叫李白；
又過了50年，一個詩人來到子昂曾吟詩的地方，想象著陳前輩與爺爺擁抱敬酒的過往，寫出了“千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的名句，他叫杜甫；
再後來，一個暗戀過楊貴妃的著名詩人也來湊熱鬧，他寫道，“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滿臉的崇拜，他叫白居易。
由子昂開創的大唐詩歌盛世，曙光已經有些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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