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丨如虎之年

孟春林和媳婦兩口子又是背又是扛,孟春林一隻手還提著個塑料桶,吭哩哐嘡地,一步一步上到八樓。

主管手拿一串鑰匙在前面帶路。

這是個小套房,說是套房似乎有些誇張,因為就一個廚房和一間主居。房東在廚房一角用板材隨便隔了道“L”型,裡面留了塊彈丸之地,安了坐便器和蓮花噴頭就成了一個衛生間。廚房有扇玻璃窗,窗下有張木條桌,油漬麻花的,上面擠滿了鍋碗瓢盆和煤氣灶。招人眼的就是窗外城市的天空,恢弘而深邃。

主管打開主居室,他朝一張空著的下床對孟春林努嘴。

孟春林將三個大大小小的行包重重擱地上,倒在床板上長長吁了口氣。

他打量這個睡覺的屋子,頂多十平方米竟然搭了三張兩層鐵床,最裡面下鋪已經有人住上了,嚴嚴實實蒙著布簾,拉簾子的鐵絲上還掛著幾件男女物品。

媳婦馬上清理那兩包大“傢什”,她把褥子和床單拿出來鋪在床上,然後一件一件把所有衣服啥的全堆在床上,準備重新疊整齊。在整理孟春林的物品時不經意翻出一個軟囊囊的塑料袋,包了好幾層,打開看,是一件粉紅色的器物,肉肉的,細看原來是個縮小了的女人屁股,上面有個很難看的窟窿。腦子裡閃現出那些點綴在大街小巷的成人用品店,它跟那裡面的一模一樣。

她問丈夫:“這是啥?”

“嘿嘿……”孟春林訕訕地笑,他伸手去奪,沒奪走。

媳婦怒不可遏了:“說啊,還成天叫累呢,竟然幹這種齷齪事!”

孟春林嘿嘿著,無言以對。

女人還是很理智,就這麼發洩後也就稍漸平息了,她把那個東西重新包起來,走到甬道扔進了垃圾桶。

孟春林怕這下媳婦為這事跟他犯口舌,轉身去找點事做,他將那些剛搬上來的碗碗碟碟取出來,在水龍頭下淋洗乾淨,重新放回桶裡。他想等上班後擠點時間去買個氣瓶和灶臺,兩口子就算在這裡撐起另一個家了。

孟春林走進裡屋,媳婦也收拾完畢,獨自坐在床沿打愣怔,悶悶不樂的。

他看看枕邊的小鬧鐘,四點五十分,還早,於是對媳婦說:“喂……躺會吧!”

這麼說著就去解媳婦的衣服,被媳婦打開手。

“滾!”媳婦說。

孟春林覺得沒趣,打消了念頭,悻悻地獨自脫了鞋,和衣翻上床躺下了。

短篇小說丨如虎之年

迷糊裡孟春林感到喉嚨又辣又刺,隨後是湯勺攪動鍋底的聲音。

廚房裡,也就是在那個油漬麻花的桌子旁,多了一對剛結婚出來打工的小夫妻,他們下班回來正在做晚飯。男的又高又瘦,卻頂了一頭經過漂染的爆炸式栗色捲髮,他一手掌勺,一隻手挽著媳婦的楊柳細腰,後者獎勵他的只有貼著男孩的身子,和給他腮幫印上一個溼漉漉的唇印。勺子在鍋裡不停地攪動,油煙爬上窗子從洞眼鑽出去,消失在煙霾中。睡眼惺忪的孟春林這時從屋裡出來。

他們看見了新來的室友孟春林,孟春林也看見了他們,跟他們友好地點頭。

孟春林同時還看見媳婦蹭在衛生間就著兩隻塑料桶,正洗著他們換下的衣服,開著水,嘩嘩的。他於是走過去摸了把媳婦梳得很好看的馬尾巴辮。然後才掏出煙去給那個男青年敬菸。

“我姓孟,叫孟春林。”孟春林自我介紹。

青年丟下勺,接了煙,頭也懶得抬,順手將煙丟在了窗臺上,又拿起勺子攪動鍋裡的油團。油麵跳動著密密麻麻的辣椒和花椒,炸得滿屋都是嗆辣味。

沒趣的孟春林躲開,重新回到媳婦身後,去看她的雙手在桶裡來回翻飛洗衣服。

空氣是凝固的。那個年輕的新媳婦似乎覺察到了些許的不自在,也可能是被鍋裡飄升起來的香味感染了,掰開男人的長臂猿似的手,從桌子上抓起一根黃瓜,找了個小木凳往地上一杵,坐下來慢慢地嚼嚥著。

“這個廠真是喲,一間小屋住兩家人,啷個搞嘛!”女孩操著地道的四川話。慄發青年安慰說:“急個啥,再說了……”

孟春林露出一絲苦笑,無奈地搖頭。

孟春林媳婦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這話讓她聽到了,分明就是衝自己說的,不依不饒,頂去一句:“想舒坦就別出來打工,自己家裡要咋們一關就能咋樣,要麼去外面開房唄!”

孟春林唯恐激化矛盾,拍拍媳婦肩膀示意忍了,媳婦也就聽從他的,話在這兒打住了。

她把衣服清水,擰乾,拿出衣架晾到走道的繩上去。

小兩口都不再說什麼,專心弄自己的晚飯。不過自孟春林媳婦不輕不重這麼一教訓,那新媳婦的臉上倏地紅雲上升,像個熟透的紅蘋果,沉沉的。小兩口不再言語。

短篇小說丨如虎之年

過了春節,廠裡趕做外單裙子,上了一批人。大都是女工,單身公寓滿員,剩下一個沒床位,主管安排臨時住進孟春林他們這間夫妻房,等女單身宿舍有了空床位再調換。

姑娘叫姚瑤,二十出頭,花骨朵一個,天真無邪的樣子,笑起來睫毛又濃又長。

等到了晚上兩對老室友下夜班回來,這姚瑤蹦躂著跑下樓,拎回來一大袋水果請客。

看見姚瑤,孟春林心裡難受。孟春林兒子小森,年齡還大姚瑤兩歲,可沒姚瑤省事,在成都上大學,三、五天就找他們要錢,幾乎他和老婆每月的工資全都花在他身上了。兩口子意見不統一,要五百孟春林只給三百,而媳婦主張分文不少,對此兩口子沒少拌嘴。享用完姚瑤的友好禮物,都上床休息。

姚瑤想看會書,她隨手從帶來的箱子裡抽出一本《服裝工藝設計》,正打開封面看了個開頭,聽見對面的慄發青年隔著床簾問她:“坐了幾天火車你不累?”

“不呢!”姚瑤不加思索地回答,她想這個大哥蠻和氣的。

接下來就聽見他說:“你克服點,我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晚上一定要保證睡眠質量。開燈睡不踏實。”

“馬上關,對不起!”姚瑤只好罷了,反手關了燈。

翌日早上,三個人都前頭走了,剩下孟春林和姚瑤。一夜起來,姚瑤花蕾一樣的面龐明顯因為熬夜,少了昨天的鮮活燦爛,萎靡不振。她撤掉了床鋪上的所有用品,那些書也被收起來,重新放回那個還立在窗邊的紅色拉桿箱裡。

孟春林很納悶,試探著問姚瑤,“咋了?”

姚瑤搖頭,耷拉著臉,不停地搓著嫩姜瓣兒似的一雙小手。

“走吧,快到點了,要打卡的。”

“不啦……”

“……”

“噁心!”

見她一臉不悅,孟春林不再問。女孩心,天上雲,說變能變,他也不去揣摩。“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他想起好像有這首歌。何況自己也剛來不久,對這個廠的情況大致瞭解一些,經常加班,沒休息,工資低,請假還要倒扣,年輕人嘛,換個條件好點的也應該。

孟春林一個人往外走。

走到門口孟春林又想起要提醒這姑娘工廠還押了她二百塊錢,自己走人算個人違約,錢就折成違約金別想拿回去,很吃虧的,還是等主管同意拿了押金走最好。

可是姚瑤說錢她不要了,必須馬上離開,馬上!

中午下班回來,姚瑤真是走了,房間又恢復到昨天的樣子。孟春林發現姚瑤走前還把兩個房間乾乾淨淨掃過一遍。孟春林記得那個掃帚移動過位子,他早上拿去掃過外面通道,本來他想把這臥室掃掃,看沒時間了,姚瑤接過去說她來。不過,孟春林發現小兩口床前沒掃過,床簾一邊開著,床上亂糟糟的,大團使用過的衛生紙呈自然狀滑落到地上,白花花惹眼!

難怪!他想。

孟春林胃裡翻江倒海,想吐,去廁所蹲了一次,差點就吐出來了。出來他去叫小青年,要他清理他自己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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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哐啷……

大貨車沿著城市的街道向前急行,甩一路繁華和喧囂。孟春林每天的工作就是坐車,準確說就是跟車上下搬運貨物,一點都不輕鬆。裝完大卷大卷的布捆子早已是一身臭汗,然後他就爬進車廂揀個合適的地兒躺下,車一開動他就像躺在一個巨大的搖籃裡看著藍天白雲,享受短暫的放鬆。

迷糊中,聽到有人拍打車廂擋板叫司機停車。孟春林從布捆子上爬起來,他看見慄發青年揮舞著一條大棒朝他戳來,他左右躲閃,戳得更快也更猛,有幾次砸到他頭上,有血順著腦門流下來。小夥一邊戳一邊惡狠狠地說:“有種你下來!”孟春林丈二和尚,他拿手捂流血的傷口,幾近哀求地說:“兄弟,有話好好說……”

“球!”對方不買他的賬,像頭髮狂的獅子,“你兩口子滾吧,馬上搬走!”

“咋的?”孟春林腿都在打顫。

慄發青年說:“我還在蜜月啊,結婚三天就出來啦!”這傢伙容不得孟春林開口,只顧自個嚎叫:“那個地盤是我的,是我的新房!”

孟春林想跟他理論,人早消失了。醒來,原來是個夢。

哐啷哐啷……

愈來愈大愈來愈急促,是鐵床撞擊牆體的聲音,夾雜著呻吟。儘管憋得極微弱,孟春林還是分辨出那聲音來自對面那張鐵床和床上那個正在忙得死去活來的新媳婦。

孟春林趕忙用被頭蓋住自己的頭不去聽。

媳婦也有反應了,伸手擰他,還快速在他那裡狂抓了一下。孟春林不去接招,倒好像他自己成了賊在偷聽別人的隱私,一動也不敢動。

媳婦又調整回原來的姿勢,做出平躺對他開放的姿勢。孟春林仍然沒反應,媳婦埋怨道:“睡死!”

孟春林忙伸出手捂住媳婦的嘴,貼緊媳婦臉,“別吱聲!”

孟春林其實感覺到了媳婦表達的信息,只是來得這麼突然他一時無法適應。媳婦已經拒絕她快一年了,她說可能是身體有問題需要做個檢查,每次孟春林催她去,她卻因心疼錢而退卻了,一直拖到現在。不過,孟春林私下懷疑是兒子帶給她的壓力引起她這方面的減退。

如果這次她發生了,就說明我猜的準,孟春林想。

孟春林側目看媳婦動靜,他能感應到透著黑暗,媳婦的目光無比炙熱地看著自己。她身上積聚了打工三年的慾望終於在這一刻被喚醒了,通過貼緊的身體,像電流一樣傳遍孟春林全身,使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

媳婦今晚是真的性致上來了,她反而恨老公不主動,在被子下面拍了他一巴掌。

“木頭!”她說。

孟春林於是迫不及待,一把摟過妻子,手開始在她身上忙活。

正當孟春林心潮澎湃準備大動作的時候,身子下的老婆又將他猛地從自己身上推了下來。

“畜牲!”媳婦忿忿地說,“跟著好人學好人。”

孟春林只好臨陣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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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起來,孟春林洗臉的時候,媳婦望著孟春林好半天,噗嗤一笑。他問咋的,老婆說自己去照鏡子。孟春林隨手拿起鏡子,一邊看一邊抹眼袋。

媳婦說:“豬桃子!”

孟春林說:“你臉色不是也沒昨天好看嗎?”

孟春林到車間打完卡,徑直走岔道去找主管。

推開門,看見毛毛坐在沙發上吃點心。

她身穿短到大腿的睡裙,一隻腳踩在一個凳子上,紅色內褲就火焰般燃燒在孟春林眼前。毛毛忙不迭從凳子上收回她藕丫兒似的美腿,與另一隻併攏。孟春林這時才想起全廠那些關於主管和毛毛沸沸揚揚的傳言。各自都有家,住這裡僅一牆之隔,乾柴遇見烈火,時間一長就燒起來了。主管老婆一次從潮洲老家跑來跟毛毛抓扯,被主管一個耳光給打了回去。從此,主管就很少回家,春節恰逢老婆生二胎,他回去僅呆了幾個小時。就因為毛毛這個春節也不回家過年。毛毛屬離婚族,倒沒啥顧忌,按她自己的說法是身體需要。

她回敬那些傳言:“誰有本事也搞去!”

沒等孟春林進去,主管往褲腰裡掖著衣服出來了,問孟春林幹什麼事,孟春林說請假。

只批了半天,沒時間跟老婆商量,孟春林三步並作兩步開始在城中村的居民樓間穿梭,最後他在一幢剛竣工的樓前停下來。

孟春林在上面相中了間八個平米的房中房後才給媳婦打電話。但遭到媳婦的反對。

媳婦氣得在電話裡呼哧呼哧的。媳婦說:“自行其是!”“咔”,給他掛了。

中午下班,孟春林強拉硬拽把媳婦引來看房。看著新房子,還有一張大木床,媳婦問房東:“房租多少?”老頭兒豎起戴有黃金戒指的食指,他又豎起戴有一顆碩大戒指的中指,“一百二十。”

“一百還多了。”媳婦說。

“不租拉倒!”房東老頭兒把他們往外推。

老頭兒眸子和孟春林的碰撞了一下。孟春林朝他微笑,含有一份歉意。老頭兒就突然改變主意,話峰一轉,“算了,就一百吧,先預交半年租金。”

媳婦說:“大叔,你看我們都四十歲的人了,是開溜的人嗎?既然租你房子,少說一年兩年,先交三個月,以後每月按時交,您看行不?”

大概覺得這女人難纏,又想盡快把房子租走省操份心,老頭兒說行啦行啦!孟春林馬上掏錢,剛摸到錢夾,手又抽出來,他覺察到媳婦在給自己使眼色。孟春林很清楚,那神色是每次對孟春林辦事不滿意的警告。

回去的路上,媳婦說:“再磨磨,把押金磨掉。”

下一次孟春林便不跟媳婦去了,讓她自己去“磨”。她說:“你不去也好,關鍵時候不會配合。”

估摸頂多也就快步走個來回的時間,媳婦回來了。打老遠喊完啦完啦。

“被人租走啦。”媳婦說。

孟春林說:“就曉得你會這麼說。”

對待媳婦辦這種事,孟春林既不能輕也不能重,輕了,怨你沒本事,重了,說你把錢不當錢,最後還得由她定奪。他不再吭聲了。

他對著窗外滿眼的絢爛霓虹,長嘆一聲。

“等著小兩口夜夜為你奏快樂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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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林從那天起就跟媳婦打冷戰,除了吃飯,同床睡覺,誰也不理誰。三天以後的一天下午,廠裡缺原料,都放假了,留下孟春林和其他幾個搬運工去別的廠子往回倒騰,下午半天他手機響了,媳婦打來的。孟春林懶得接。不接就一直打,無奈,孟春林摁下了按鍵。

媳婦火急火燎地說兒子有急事,要他現在就回去。

“半個鐘頭,不,十五分鐘必須到!”

孟春林腿發軟,心裡咯噔咯噔的。這小子錢又花光了。父母就是他的搖錢樹,只要一個電話,那做老媽的唯命是從,要把老兩口骨頭熬出油啊……想也懶得細想,繼續搬運那些高過他頭頂的布捆子。

孟春林精疲力竭回到家,他在床上找到了媳婦。

“你過來!”媳婦說。孟春林走到床邊,媳婦突然伸出手將他死死抱住。

孟春林被媳婦拽到了自己身上,久違了那種被埋在骨髓裡的躁動讓他慾火熊熊,心潮澎湃,本來丟盔棄甲了,現在那股原始慾望又被重新喚起,倉促中他戎裝出徵,到底還是寶刀未老,他送了媳婦一程又一程。

孟春林酣暢淋漓,他起身看下面的媳婦,現在的媳婦體態嫋娜,就像二十年前嫁他那樣,嬌喘連連,意猶未盡。

“原來你還真沒病!”

“好了。”

“怎麼就好了呢?”

“被那小兩口惹的唄!”

媳婦說:“晚上你去老頭那裡交房租吧,明天晚上我們就搬過去!”

孟春林以為聽錯了,媳婦說:“這次是真的。我想通了,兩個人的感情比啥都重要,兒子嘛,以後我們捏著點,不虧他吃不虧他念書就夠了。”

說完翻身下床去找褲子。

正好這時小兩口敲門回來了。孟春林拉開門,樓道里飄來一首他熟悉的流行歌曲:

當火車開進這座陌生的城市,

那是誰都沒有見過的霓虹。

……

有沒有人曾告訴你我很在意,

在意這座城市的距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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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愛國:心依然,男,生於1963年6月19日,大專文化,四川省蒼溪縣人,自由職業者。四川省廣元市作協會員,四川《南邊文藝》簽約作家。1981年起開始文學創作,先後在國內多加報刊雜誌發表小說數十篇,小說《腳手架》被四川文藝出版社《廣元市建市五週年文字作品選》收錄,目前長篇小說《淡淡茉莉香》在華夏天空小說網連載。

聲明:本文首發《選刊文學》,文章標題《如虎之年》。圖片均來自網絡,即:圖片與文字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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