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盪的晚唐淮南:從高駢到楊行密

受正史濃厚“中原史觀”的影響,過往有關五代的歷史,常常過分聚焦在中原那五個連續的王朝上,對“十國”卻多視之為無足輕重的附庸,然而且不說這十國(其實不止十國)的實力未必在五代之下,其對地方社會-特別是南方-的影響,十足深遠,比如南唐、吳越、閩、楚和南漢。

晚清庚子年間北方大亂,南方几位總督聯手搞了一個“東南互保”,借用這個概念,我們也可以說在黃巢兵興時期,淮南節度使高駢採取了關門政策“東南自保”,眼看他黃巢數十萬義軍從自己地盤向北渡淮而去,卻一兵一卒未發,導致京城淪陷天子播遷。

事後追究責任,高駢被剝奪了兵權和財權,當然,這都只是名義上剝奪,天高皇帝遠,誰還能管得住這些逍遙在外的一方雄主呢。

即便如此,得知中央怪罪自己,高駢還理直氣壯地連罵帶嚇把僖宗給狠批了一頓,說是朝廷裡“奸臣未悟”“陛下猶迷”,總有一天他高駢要把這些混蛋統統都抓起來問罪。

僖宗也毫不客氣,“卿尚不能縛黃巢於天長,安能坐擒諸將”,黃巢都到了你家門口了,你手足無措,還說什麼坐擒諸將,吹牛吧你!“卿雲劉氏復興,不知誰為魁首?比朕於劉玄、子嬰,何太誣罔!”你說關東又要出現劉邦改朝換代了,那麼請問誰為劉邦,你說我是劉玄、子嬰亡國之君,欺人太甚!“朕雖沖人,安得輕辱”我雖然年輕,但也輪不到你這種人輕易侮辱!君臣撕破臉面,“自是貢賦遂絕”,從此淮南再不向朝廷輸送貢賦。

動盪的晚唐淮南:從高駢到楊行密

高駢割據一方自保的行為其實並不保險,此時淮南四周皆為強敵,情勢並不樂觀。北面是曾經投降黃巢的蔡州節度使秦宗權,隨著黃巢覆滅中原各路節度使實力受損,秦宗權卻順勢坐大,連佔二十餘州。

光啟元年(885年)二月甚至在蔡州稱帝,秦宗權此人又極為兇殘彪悍,據說把死人屍體用鹽醃了作為出征的糧食,面對如此喪心病狂的野蠻人,連宣武節度使朱溫都猶恐避之不及。僭越稱帝以後,淮南就成為了秦宗權擴張生存空間的主要發展方向。

而在大江之南的浙西地區,當時的鎮海節度使周寶則是高駢的老朋友兼新冤家。高駢、周寶同出自神策軍系統,本來關係一直不錯,高駢以兄事周寶,但是隨著高駢事業和聲名蒸蒸日上,就不再把周寶放在眼裡,“浸輕之”,到了兩人成了鄰近轄區的地方大員,各種矛盾更加白熱化。

中和元年(881年),高駢突然聲稱要進軍關中出師勤王,“悉發巡內兵八萬,舟二千艘,旌旗甲兵甚盛”,同時以北伐的冠冕堂皇理由,要求周邊節度使都集結到自己這裡來歸自己指揮。

周寶正猶豫不決,他的謀士一語道破天機“高公幸朝廷多故,有吞併江東之志,聲雲入援,其實未必非圖我也!”高駢不過是在搞鬼把戲,想把我們都騙去一網打盡,他自己好吞併江東,千萬不能上當,於是,周寶去信回絕了高駢。被揭穿真面目之後,高駢向中央舉報是周寶拖後腿影響了淮南出師勤王,責任在他周寶身上,兩人“由是遂為深仇”。

當然,對於此後淮南局勢發展來說周寶還不是最重要人物,當時有一位叫董昌的石鏡鎮將也被高駢招攬而來,說是要董昌跟著他一起去北伐,董昌身邊又有一位鹽販子出身的助手、錢塘人錢鏐(líu),同樣看穿了高駢真實用意“觀高公無討賊心,不若以扞禦鄉里為辭而去”,與其在此聽這些北方將領忽悠,我們不如回浙江老家“扞禦鄉里”。

董昌帶著錢鏐告別了高駢,渡江回到鎮海節度使周寶的地盤,在嘉興碰上了準備去杭州赴任的新任杭州刺史路審中,董昌乾脆趕走了路審中,自己進城當上了杭州刺史。亂世就是這樣,不經意之間一些看似邊緣的小人物,,未來很可能就走向了舞臺的中心。

再回頭說淮南的高駢,這個時候的高駢,已經以得罪朝廷為代價成功換取了割據一方的現實,高駢本人卻由此而迷失了人生方向,開始陶醉在廣陵城的春風十里彩雲明月,更要命的是還無可挽回地一頭鑽進了各種封建迷信之中不能自拔。

動盪的晚唐淮南:從高駢到楊行密

和很多上流達官、成功人士相同,此時高駢的內心卻是極度空虛,洪州(今江西南昌)方士、“大師”呂用之就趁虛而入,很快就以自己的各路奇行異術和心靈雞湯,讓高駢佩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從。

呂用之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方術大師仁波切,除了發財還想要升官,誘導著高駢把淮南的管理權逐漸分割到自己身上,在高駢痴迷於和天上諸路神仙精神交流的時候,呂用之儼然成為了淮南的影子節度使,“署置將吏如帥府,器械精利,衣裝華潔,每出入,導從近千人”。

呂用之在揚州城小人得志囂張跋扈,自然引起淮南眾將不滿,左驍雄軍使俞公楚是當初把呂用之介紹給高駢的中間人,現在呂用之得勢凌駕於俞公楚之上,而且很多人都歸咎於俞公楚的識人之誤,老俞就不停勸導批評呂用之;

右驍雄軍使姚歸禮也對呂用之相當憤怒,曾經暗中遣人放火燒了其官邸,殺“貌類者數人”,可惜當夜呂用之夜宿倡家逃過一劫。不久,呂用之挑唆高駢命二將帶兵出征,又假借高駢名義去信廬州(今安徽合肥)刺史楊行愍處,說這兩人意圖謀反,楊行愍不明就裡在半路殺了俞、姚二將。整個淮南被大師呂用之搞得烏煙瘴氣混亂不堪。

光啟三年(887年)四月,秦宗權寇淮南,高駢命令左廂都知兵馬使畢師鐸率部出守高郵(今江蘇高郵)。這位畢師鐸原本是黃巢舊將,在投降高駢以後也算是忠心耿耿竭盡全力,但畢竟是降將很容易被呂用之抓住藉口清除掉,所以“常自危”,而且色鬼呂用之還一直都在打畢師鐸一位美貌小妾的主意。在畢師鐸出兵之後,呂用之很快就偷偷上老畢家偷窺了人家小妾,“師鐸慚怒,出其妾,由是有隙”。

幾天之後,激怒之下的畢師鐸突然從高郵回師,包圍了廣陵城,“城中驚擾”。高駢這才發現不對勁,趕忙召呂用之盤問,呂用之答覆說畢師鐸不想上前線,擅自撤軍,放心我從天上請一玄女一力士,保廣陵城無恙。高駢也終於起了疑心,說“近者覺君之妾多矣,君善為之”我看你最近又找了不少女人私生活放縱,你還是好自為之一些吧,“用之慚懅而退”。

呂用之這麼些年的胡作非為,整個淮南軍將和揚州百姓都恨之入骨,所以畢師鐸一舉旗響應者紛沓而來。四月乙丑,畢師鐸攻破廣陵城,呂用之敗走,高駢不得已,和畢師鐸相見於延和閣之下,加封畢師鐸為節度副使、行軍司馬,等於把淮南軍事權交給了畢師鐸。

此時有人對畢師鐸分析:呂用之逃掉了,但這個跳樑小醜不足為慮,而高駢卻要妥善處置,目前好的辦法就是還是推舉高駢為名義上的淮南最高首長,畢竟和高駢的資歷相比,僕射您的威望要差之甚遠,如果暗中輔佐操控,“總其兵權以號令,誰敢不服”“外有推奉之名,內得兼併之實”。

就算朝廷知道了,你也可以把責任都推到高駢身上去,自己躲在暗處,悶聲發大財以圖將來。然而畢師鐸不是一個明智之人,對這個方案不以為然,相反派出數百衛士把高駢給軟禁起來。

動盪的晚唐淮南:從高駢到楊行密

在畢師鐸圍城之時,呂用之盜用高駢的名義,又發信給廬州刺史楊行密(這個時候以前的楊行愍已經被高駢給改名為楊行密),要其帶兵前來救駕。楊行密身邊的謀士認為這是個大好機會,“高公昏惑,用之奸邪,師鐸悖逆,凶德參會,而求兵於我,此天以淮南授明公”,高駢老糊塗呂用之邪惡畢師鐸背叛,這三件凶德湊到了一起,這是上天要把淮南地盤交到您手上的信號,天意不可違。

楊行密乃悉發廬州兵,還借兵於和州(今安徽和縣),急馳廣陵城。可惜來晚一步,到了城下畢師鐸已經搶先一步入了城,而且召來當年和自己一道從黃巢那裡投降過來的現任宣歙觀察使秦彥,秦彥有三萬人馬,如今輪到楊行密做選擇的時候了,是退軍廬州還是繼續攻城。

儘管秦彥、畢師鐸人數佔優,但楊行密還是決定和他們相持到底繼續圍困廣陵。光啟三年(887年)八月,秦彥出城中兵一萬二千人,由畢師鐸率領在城外與楊行密交戰,結果中楊行密埋伏“俘斬殆盡,積屍十里,溝壑皆滿”,這一戰過後,秦彥、畢師鐸嚇得不敢再主動出戰。

這時,那位被軟禁在道觀裡的前淮南節度使高駢的日子更加難過,秦彥、畢師鐸斷了他的糧,“左右無食,至燃木像,煮革帶食之”,靠啃樹皮煮皮帶維生,很快就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這還不算完,屢屢戰敗的秦彥認為是高駢下了什麼咒語,在背後搗鬼,又有一位仙姑王奉仙跑出來說“揚州分野極災,必有一大人死,自此喜矣”,揚州有大災,只有死一個大人物災難就會過去了。自然這位該死的大人物就只能是高駢了。九月,高駢全家“並其子弟甥侄無少長皆死,同坎瘞(yì)之”,曾經在安南、西川風雲一時的晚唐名將,竟如此淒涼離場。

大人物是死了,但揚州的形勢非但沒有改觀,反而越發糟糕,楊行密圍城半年之久,秦彥、畢師鐸大小數戰,無一勝績,走也走不掉,降又不甘心,就這麼困守孤城,“城中無食,米鬥直錢五十緡,草根木食皆盡,以堇泥為餅食之,餓死者太半”。

揚一益二,揚州本來就是當時天下最繁華富庶的港口城市,加之這麼多年以來兼任鹽鐵轉運使的高駢在這裡積攢了大量的江東財富,“貨財在揚州者,填委如山”,那個“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的鉅富揚州城,現如今竟然淪落至人相食的人間地獄,實為慘痛。

動盪的晚唐淮南:從高駢到楊行密

城中的秦彥、畢師鐸沒有更好的辦法,“相對抱膝,終日悄然”。此時二人又想起了那位仙姑,跑去問策,仙姑掐指一算曰“走為上策”。本來久攻不下,楊行密已經逐漸萌生去意,卻不料十月底,秦彥、畢師鐸主動棄城而去,楊行密率部進入廣陵城,“城中遺民才數百家,飢羸非復人狀”,楊行密運自己軍營中的軍糧,緊急賑之,救民於水火。

自此,楊行密自稱淮南留後,但此刻眼見淮南大亂,秦宗權已經派遣其弟秦宗衡將兵萬人渡淮而來,要取淮南於亂軍之中。楊行密經營淮南的大戲,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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