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45年的等待:我與張露萍

信仰|45年的等待:我與張露萍

◎張露萍,又名黎琳:1921年-1945年,革命烈士,年僅24歲

張露萍(原名餘碩卿、餘慧琳、黎琳)自1945年7月14日壯烈犧牲在貴州息烽集中營,至今已經整整62年了。(此文寫於2007年,故是62年)

我和張露萍是1938年初春相識的。那時我剛18歲,她17歲。

我原籍河北,1937年夏我正在山西太谷銘賢中學上高三時,日軍攻佔了娘子關,學校被迫遷往四川。國恨家仇使我決心投奔抗日之路,便在學校路過西安時,以“自謀生計”為由徵得學校同意提前畢業,跟幾個同學一起,輾轉去了延安,上了抗日軍政大學。

張露萍原籍四川成都附近的崇慶縣,她早於1936年還在讀初中時即參加了民族解放先鋒隊,接受進步思想,積極投身抗日宣傳活動。

1937年冬,張露萍剛進入成都蜀華中學上高中,抗日戰爭的隆隆炮聲促使她下決心奔赴抗日聖地延安。她邀約了兩個同窗好友,不顧家人阻攔,越秦嶺,闖西安,歷盡艱險,於1938年2月3日抵達延安。

那天,寒風凜冽,延河還未化凍。我們抗大第三期的一些男生下課時,正好遇上送她們的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的卡車,大家熱情地圍上去搶接她們的行李。黎琳因為行李較重動作遲緩了些,當我擠到車廂前,正好站在她的下面。

我先替她拿下行李,再向她伸出雙手,她大大方方地扶著我跳下車。儘管一身塵土,但她那凍得通紅的圓臉上卻綻出興奮的笑靨,一雙大眼睛裡盡是好奇的神色!

在我提著她的黑色皮箱送她去住地的路上,倒是她先問我的姓名,還自我介紹說她叫黎琳(她離家出走後用的化名)。

我還記得她到陝北公學沒幾天就跑來告訴我,她吃小米飯已經不噎嗓子時那副高興的樣子;也記得她轉入抗大學習後,有時因為聽不懂教員的課急得掉眼淚的樣子;更記得身材嬌小的她穿著紫紅毛衣站在隊列前面指揮大家唱歌的形象,她背後是黃土荒坡,前面坐著一大片灰色著裝的學員……

黎琳在延安,當她因為家庭出身問題未能及時被批准入黨時、抗大結業後申請上前線未獲批准時,都曾焦慮地向我傾訴,我們總是互相勸慰、鼓勵。寶塔山上,延河岸邊,都曾留下我們倆的腳印。

我難忘1938年10月26日。那天下午,黎琳喜氣洋洋地來找我,說她準備請我吃糖,但要我先猜猜是什麼事。我看著她那掩飾不住的自豪神情,便懇切地說:“你準是被批准入黨了!”

我也難忘1939年初秋,我們經組織上批准結為革命伴侶的情景!那個晚上我們互相談自己的理想:我們將一起去參加戰鬥迎接抗戰勝利;她支持我去鑽研馬列主義搞理論工作,我支持她去從事她喜愛的文藝工作。

然而,兩個多月後,她就接到了新的任務。那天,她從她的工作單位“文協”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就急切地告訴我:組織上跟她談話了,說南方局周恩來副主席那裡急需人去開展統戰工作,考慮到她父親餘安民曾被蔣介石委任為中將師長,又曾與劉伯承司令員同學、共事,想調她去重慶參加南方局軍事組工作!

我倆對這事都感到有些突然,但很快我們就冷靜下來,堅決服從組織安排。她若有所思地說:“要是我們兩個一起去就好了!”我說:“我支持你去後方,我在延安等你回來。”

三天後,我送她去兵站。半路上,她從我手裡奪過她的揹包,說我體質不如她強,還囑咐我以後少開夜車啃書本,注意身體。那天延河邊風沙滾滾,無論是我還是她,根本沒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情懷,更沒想到這竟是我們的永別!

根據組織安排,黎琳先是到成都老家見她父親。她在路經川北,到達廣元時寫了封信給我,說她獨自坐在嘉陵江邊看見了北飛的大雁,便在河灘上寫下了好多個“李清”的字樣,她真想讓天上的大雁們看見後將她的思念帶給遠方的親人!但她的來信並未曾留下地址。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我天天期盼的她的鴻雁。過了大約半年多,我突然收到了一小包我愛吃的水果糖。

交給我的同志只說是黎琳從重慶託人輾轉交給他帶到延安來的,我解開包糖的手絹沒找見她一個字!但我明白她是用她的手絹告訴我她平安無事,又用糖告訴我她無時不在惦記著我,而地下工作嚴格的紀律不允許她寫給我只言片語!

大約又過了半年多,抗大一位去重慶治病的女同學回延安,稱她在重慶親眼見到黎琳穿著布拉吉衣裙,挎著國民黨軍官的胳膊行走在大街上!我的另一位同學還專門來找我,勸我別再等黎琳了。

於是“黎琳叛變”的消息在延安不脛而走!這個驚雷般的消息極大地震撼了我,使我多少個長夜不能成眠!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那位同學描述的黎琳和我心目中她那純真、剛強的形象吻合起來。我只能懷著十分痛苦的疑慮,等待組織上有一天能告訴我真相。

我完全沒有料到:黎琳到重慶後已被秘密更名為張露萍,她沒有按原計劃去做她父親的統戰工作,而是被單獨派去從事一種極其特殊、極端危險的地下工作!她被捕後所受到的刑訊、監禁,直到最後被殘酷槍殺的全部經過,因極其秘密不為人所知。

她的名字又多,而獄中的地下黨組織和難友們只知道她叫張露萍!不僅我自己,就連組織上也是一直到1983年才完全查清事實真相!

我終於知道了:1939年初冬黎琳到達重慶紅巖周公館後,中共南方局軍事組給了她打入國民黨情報首腦機關這樣重大的任務;知道了年紀輕輕已被改名為張露萍的她,竟然擔任國民黨軍統電臺中共地下特別支部的書記,作出了出色的成績;

知道了1940年並非由於她的過失,他們支部七個成員被敵人發現全遭逮捕,先後被關押在重慶白公館、渣滓洞及貴州息烽監獄等地;

尤其是知道了黎琳在遭受極其殘酷的刑訊中,在長達五年監禁的非人磨難中,在殘殺她的刑場上,表現得那麼堅強、剛烈!

我在陷入巨大悲痛之餘又為她感到極大的欣慰和自豪!

我極其感謝中央組織部、全國婦聯、四川和貴州省委、重慶市委、組織部門、黨史辦、息烽和崇慶縣委及重慶烈士紀念館等單位為查清和表彰張露萍烈士事蹟所做的大量工作;也極其感謝中共南方局原領導人葉劍英、雷英夫和息烽集中營倖存的獄中地下黨支部委員韓子棟,同室難友孫壺東、徐寶芝夫婦等有關同志為張露萍烈士提供的充分證詞!

正是組織上和他們的努力,不僅摘去了張露萍烈士頭上的“叛徒”帽子,還恢復了她對祖國人民無限熱愛、對黨無限忠誠的歷史面目,從而被定為國家一級英烈!烈士的英靈終於得以安息,烈士的親友終於得以解除心上多年沉重的負擔!

1985年春,正逢張露萍犧牲40週年,她的烈士墓也在息烽快活嶺正式落成,而我正好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便在清明節從北京趕到貴州息烽去為她掃墓。

那是自延安跟她離別後我第一次站在她的面前!儘管隔著一層厚厚的黃土,我還是用一篇悼詞把我心中積存了45年的話向她傾訴了。

我看著一層層擺放在烈士墓前那些展現著無限春光的鮮豔花束,耳畔忽然響起了黎琳在延安最愛唱的那首歌:“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染遍了志士的鮮血……”

我彷彿真切地看到她正站在鮮花叢中向我微笑!她依然是當年那個穿著紅毛衣,熱情活潑、開朗剛毅的黎琳呢!我感覺自己決不能僅用眼淚去祭奠她,我會在心裡永遠保留她那樂觀無畏、光輝照人的形象!

歲月匆匆,圍護著露萍烈士墓的那些青松翠柏又多了20個年輪。2005年7月,在她英勇就義60週年紀念日,我以85歲的高齡再次登上息烽快活嶺,並寫下一首詩來緬懷她:

蒼山埋忠骨,浩氣滿大川。

夢隨孤魂繞,怎不憶延安!

信仰|45年的等待:我與張露萍

◎李清:1920年-2014年,原交通部部長、黨組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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