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開滿苜蓿花
1981年，我正在讀小學四年級。我是剛剛從鄉下轉學到了縣裡的城關完小，所在的班級是縣裡一個著名的班級，同學們的成績優異，每次考試總是在縣裡名列第一名。班主任也是我們縣裡一個有名的老師，幾乎年年都是縣裡的先進教師。由於我的父母都是農民，還在鄉下，我只是跟著住在縣城的爺爺奶奶生活，所以我在班級裡屬於沒有見過市面的少數群體，不免也有些自卑。
一天，班主任李老師在課堂上跟我們說：“明天縣教育局的領導要來咱們班聽課，咱們今天先把明天課堂上要講的課和要提問的問題預習一遍。”雖然我們班作為重點班級經常有縣裡的領導來聽課或者其他學校的老師來觀摩學習，同學們見多識廣，但是一聽說縣教育局的領導要來聽課，還是緊張起來，一個個把手倒背在身後，挺胸收腹，正襟危坐，認認真真地聽班主任講課。那一節課具體講的是什麼我已經記不起了，但是課本上有一個問題卻令我記憶深刻：有誰見過苜蓿？苜蓿花是什麼顏色的？當老師講到這裡，問我們誰見過苜蓿花的時候，平日裡誇誇其談的同學們都沉默了，因為班裡的同學從小就在縣城裡長大，從來就沒有見過苜蓿是一種什麼東西，更沒有見過苜蓿開花，當然也不知道苜蓿花是什麼顏色。李老師慈祥的目光在班裡尋覓著，希望有同學舉手來回答。可是李老師失望了，沒有一個同學舉手。
我這時候突然想起，在鄉下的時候，有一次在我們村西邊的小樹林裡看到過別人種的一片苜蓿草。當時我是第一次看見苜蓿，看到苜蓿綠油油的一片，開著黃色的小花，特別漂亮。在這之前我還吃過媽媽做的蒸苜蓿，是用白麵撒在洗乾淨的苜蓿草上面，放在鍋裡蒸熟。吃的時候蘸一點醋和蒜汁，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裡覺得非常好吃。看到沒有人舉手，我只覺得興奮異常，心跳加速，心想終於有了一次表現自己的機會。我，只有我一個人舉起了手，在整個教室裡那麼顯眼。李老師看我舉起手，高興地趕緊叫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我快速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答道：“我見過苜蓿，苜蓿的花是黃色的！”我滿懷信心地回答完了問題，等著李老師表揚我。可是聽到我的回答，李老師卻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疑問地問我：“你真的見過苜蓿嗎？苜蓿花到底實是什麼顏色？”我回答：“我真的見過苜蓿，苜蓿的花是黃色的啊！”這時，一個同學大聲說：“不對，苜蓿的花是紫色的！”李老師馬上把那位同學叫起來，問道：“你見過苜蓿的花嗎？”那位同學說：“我沒有見過，可是我查字典了，字典上說苜蓿開紫色的花。”同學們紛紛拿出新華字典去查，我也翻開我的字典，只見字典上寫著：苜蓿，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紫色，果實為莢果，可以喂牲口、做肥料。我頓時傻了眼，呆呆地站在那裡。我在鄉下看到的苜蓿花明明是黃色的啊，怎麼字典上卻說是紫色的花？同學們也齊刷刷地扭過頭來盯著我，那目光像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劍。我覺得無比羞愧，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坐下去的，後面的課再也沒有聽進去。只記的李老師對我們說：“明天上課，同學們回答問題的時候，一定要說苜蓿的花是紫色的。”
難道是我記錯了嗎？我努力回憶著在鄉下看見的苜蓿花的樣子，黃色的小花，一簇一簇的，很漂亮！不對，肯定是我記錯了，字典上都寫著苜蓿的花是紫色的，字典上怎麼會說錯呢？字典上寫的是不會錯的，一定是我記錯了。我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默唸著：苜蓿的花是紫色的，苜蓿的花是紫色的晚上……我甚至還夢見了鄉下那一片苜蓿，開著紫色的花。
第二天上課，教育局的領導來聽課了，坐在我們教室的後面。李老師講起課來神采飛揚，熟練流暢。同學們也表現出色，回答問題聲音洪亮，準確無誤。當李老師問道：“同學們誰見過苜蓿？苜蓿的花是什麼顏色的？”沒有見過苜蓿的同學們大多數都舉起了手，我也舉起了手。李老師叫起來一個同學回答，我看見李老師在叫這個同學回答問題之前看了我一眼。那個同學答道：“我見過苜蓿，苜蓿的花是紫色的。”李老師滿意地說：“很好，回答的非常正確，坐下！”我知道，李老師很想叫我站起來回答這個問題，畢竟我是班裡唯一的一個聲稱自己見過苜蓿的同學。但是李老師怕我把苜蓿的花說成是黃色的，那樣就跟字典上不一樣了，就答錯了，所以李老師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後來一直在想，如果李老師讓我站起來回答這個問題，我會怎麼回答呢？苜蓿的花究竟是紫色還是黃色？我真的不知道我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會按照字典上的把苜蓿花說成是紫色的？還是會按照我的親眼所見說苜蓿的花是黃色的？我不知道，我當時只是覺得我真的見過苜蓿花，我應該舉手。
苜蓿花倒底是什麼顏色？我後來問過很多人，可惜沒有一個人能跟我說清楚。我後來回到鄉下還專門去那個小樹林裡找那片苜蓿地，可是那裡早就沒有了苜蓿，只是長滿了野草。其實我們鄉下很少有人種苜蓿的，很多人到現在也根本就沒有見過苜蓿。不知那一年是誰在那裡種了那一片苜蓿，偏偏讓我看到了。不知為什麼這個人後來再也不種苜蓿了，害的我一直苦苦尋找苜蓿。我只是想再親眼看一看苜蓿的花，紫色的還是黃色的？
時光流逝，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再見過苜蓿，當然也沒有搞清楚苜蓿的花到底是什麼顏色。我也從一個小學生變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經歷過很多的人和事，小學時的那一幕按說早就應該忘記了。但是我卻怎麼也忘不掉同學們那齊刷刷刺過來的目光和李老師懷疑的眼神，每每在安靜的時候那一幕就會浮現在我眼前，讓我覺得渾身不安，好像二十多年前我在老師和同學們面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同學們在多年以後是不是還會想起來這件事？會不會還在說我是一個撒謊的孩子？
前幾天我在上網的時候突然想起在網上什麼都可以查到的，為什麼不搜索一下苜蓿呢？我在搜索的時候只是想再次驗證一下苜蓿的花是紫色的，這樣我就會死心了，我會寬恕自己，當年我只不過是記錯了。但是當我打開一個個關於苜蓿的網頁和照片時，我卻驚呆了：我竟然在網上看到了黃色苜蓿花的照片，鮮豔的黃色小花，五個花瓣，如此美麗，如此真實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我還找到了黃花苜蓿的資料：黃花苜蓿，草質優美，可供放牧或刈割乾草……黃花苜蓿的營養價值優良，纖維素含量較低，粗蛋白質含量較高。黃花苜蓿的利用時間較長，產草量較高。原來，最常見的是紫花苜蓿，但是苜蓿家族裡面還有黃花苜蓿和紫、黃色雜花苜蓿。
看到黃花苜蓿的照片，我的手都有些顫抖了。黃花苜蓿！真的有黃花苜蓿！我緊緊盯著屏幕上那朵美麗的黃花，眼睛竟然有些模糊了。我好像為自己洗清了多年的不白之冤，激動的心情無法形容。我多想再回到二十多年前，對著老師和同學說：“我沒有撒謊，我確實見過苜蓿，黃色的花！”我急忙拿來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的新華字典，查到苜蓿那個詞，後面的解釋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苜蓿，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紫色，果實為莢果，可以喂牲口、做肥料。為什麼新華字典就不能改一改呢，雖然最常見的是紫花苜蓿，但是世界上還有黃花苜蓿和雜花苜蓿啊！這樣一個簡單但是卻以偏蓋全的解釋，害的我背了這麼多年的心裡包袱。我氣急敗壞地把女兒的新華字典扔到一旁。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跟我的小學老師和同學們解釋了，因為我的小學班主任李老師在幾年前因患癌症去世了，我的那些小學同學也早已經失去聯繫，天各一方了。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我領著我的班主任李老師和我的同學，來到我們村西那個小樹林裡，那片黃花苜蓿還在那裡，長的鬱鬱蔥蔥。我用手指給他們看，大聲說著：“李老師，同學們，你們看，這裡有開黃色花的苜蓿。我沒有撒謊吧？”李老師和藹地用手摸著我的頭髮，說道：“我們都相信你，你是個誠實的好孩子！”同學們也異口同聲的說：“我們相信你！黃花的苜蓿花真漂亮啊！”然後我們一起在那片開著黃花的苜蓿地裡蹦啊、跳啊，玩的很高興。同學和李老師都很羨慕我，因為我的家鄉有這麼美麗的、開著黃花的苜蓿。
當我從夢中醒來，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面。
閱讀更多 曹桂鋒的文字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