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蟲系列|余秋雨:總結在寒夜-上

與其相忘於江湖,不如關注“行之無涯”。

我在《自序》裡說過,這次考察歐洲,本來是想進一步為中華文明尋找對比座標的。但是,歐洲果然厲害了,每次踏入都會讓人迷醉。我只知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前走,處處有感受,每天也寫了不少,卻忘了出行的目的。

在歐洲旅行,還可以在各地讀不少資料。我在佛羅倫薩讀美第奇,在布拉格讀哈維爾,在冰島讀《薩迦》,都讀得非常入迷。這一來裡中華文明就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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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在北歐的夜行火車上,我才回過神來。這趟火車處理我們幾個人外,沒有別的乘客,我一個人佔了一間設備齊全的臥室。車窗外是延綿不絕的雪原,而這雪原的名字又沒有在地圖上找到。路那麼長,夜那麼長,一種運動之中的巨大陌生,幾乎讓自己消失。我靜下心來,開始整理一路上與中華文明有對比關係的感受。

歐洲圖像太多,話題分散,很難簡明地歸納出與中華文明的邏輯對比。我只能放棄概括,保留感性,回想一路上哪一些圖像具有對比價值。從行李裡抽出兩張紙來,寫了三十多個,覺得太多,刪來刪去,刪成了七個對比性圖像,那就是——

一行字母;

一片墓地;

一份圖表;

一個城堡;

一群閒人;

一塊巨石;

一面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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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那一行字母。

那行字母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M-E-D-I-C-I,在街邊、門牆、地上都有。這是美第奇家族的拼寫。

按照中國文化的習慣思維,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門庭,大多是歷史前進的障礙,社會革命的對象。但是,美第奇家族讓我們吃驚了。

最簡單的事實是:如果沒有文藝復興,世界的現代是不可設想的;如果沒有佛羅倫薩,文藝復興是不可設想的;如果沒有美第奇家族,佛羅倫薩和文藝復興都是不可設想的。

美第奇家族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營造了一個新文化的中心,把財富和權力作為匯聚人文主義藝術大師的的背景,構成了一個既有挑戰性質,又有示範性質的強大存在。歷史,就在這種情況下大踏步地走出了中世紀。哐、哐、哐,腳步沉重,腳印很深。但丁的面膜供奉在他們家裡,米開朗琪多和達·芬奇的蹤跡處處可見,大衛的雕像驕傲地挺立著,人的光輝已開始照亮那一條條堅硬的小方塊石子鋪成的狹窄巷道。儘管當時的佛羅倫薩還沒有產生深刻的近代思想家,但這座城市卻為近代歐洲奠定了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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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歷史轉型期,總是很難看到權力資源、財富資源和文化資源的良性集結。中國的改革者們更多地想到剝奪,這種剝奪即便包含正義,也容易使歷史轉型在搖擺晃盪中降低了等級。

這中間,最關鍵的是文化資源。美第奇家族在這方面做得特別出色,他們不是把文化創造的權力緊握在自己手上隨意佈施,而是以最虔誠的態度去尋找真正的創造者。他們對於一代藝術家的發掘、培養、傳揚、保護,使新思想變得感性,是新時代變得美麗。

這座城市的市民長期追隨美第奇家族,而美第奇家族卻在追隨藝術大師,這兩度追隨,就完成了一次關及人類的集體提升。

中國的一次次進步和轉型,都容易流於急功近利,忽略了新的精神文化基礎的建立,還誤以為暫時犧牲文化是必要的代價。其實,社會轉型的成功關鍵,恰恰在於必須集中權力資源、財富資源和文化資源,一起開創一種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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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一片墓地。

我說的是德國柏林費希特、黑格爾的墓地。其實,歐洲可供遊觀的學人墓地很多,隨之還有大量的故居、雕像,讓後人領略一個個智者的靈魂。

同樣是知識分子,德國的同行遠比中國的同行純粹,並因純粹走向宏偉。歷代中國文人哪怕是最優秀的,都與權力構架密切相連,即便是逃避和叛逆,也是一種密切的反向連結。因此,他們的“入世”言行,解構了獨立的文化思維;他們的“出世”言行,則表現出一種故意。直到今天,中國文人仍然在政客式的熱鬧和書蠹式寂寥間徘徊,都帶有自欺欺人的虛假。

德國學者很少有這種情況,即便想歌德這樣在魏瑪做大官,也不影響《浮士德》的創作。黑格爾龐大的哲學架構和美學體系,更不可能是應時之作。他擔任柏林大學校長,算是一個不小的行政職務了,卻也堅持大學創始人威廉·洪堡的宗旨,實行充分學術自由,不許官方行政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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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黑格爾的思維更加開闊的是康德,終身靜居鄉里,思索著宇宙和人類的奧秘。

但是,即便這樣,康德也反對知識分子偽裝出拒接社會、拜託大眾的清高模樣。他以法國啟蒙主義者為例,提出了知識分子的行為標準:“勇於在一切公共領域運用理性。”這恰恰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致命弱點。即便是我們尊敬的前輩知識分子,他們留給“公共領域”的精神財富也少而又少。

因此,中國知識分子的墓地和故居,也總是比較冷落。

當代歐洲知識分子的傑出典範,我認為是曾經當了十多年捷克總統的哈維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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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一份圖表。

圖表在法國里昂的一家博物館裡,列出了這座城市在十九世紀的創造和發明。我細細看了三遍,每一項,都直接推動了全人類的現代化步伐,從紡織機械到電影技術,多達十幾項。

這還僅僅是里昂。擴而大之,整個法國會有多少?但我又看到,待到十九世紀結束,無論是法國的各級官員還是知識分子都沉痛反省:比之於美國和德國的創造發明,法國遠遠落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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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份圖表提醒我們,中國人再也不要躺在遙遠的“四大發明”上沾沾自喜了。

中國由於長期封閉,不僅基本上沒有參與人類近代文明的創造,而且對西方日新月異的創造態勢也知之甚少。結果,直到今天,組成現代生活各個側面的主要部件,幾乎都不是中國人發明的。更刺心的是,我們的下一代並不能感受此間疼痛,仍在一些“國粹”中深深沉醉。這種情形,是文化保守主義愈演愈烈,嚴重阻礙了創新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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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座城堡。

我是指英國皇家的溫莎堡,以及不遠處的伊頓公學。

中華文明本是信奉中庸之道的,但在中國近代救亡的危機之中,受法國激進主義影響較深。從法國大革命到巴黎公社,激情如火的慷慨陳詞和鐵血拼殺,感染了很多中國的改革者。相比之下,對英國的溫和、漸進的改良道路,反而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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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甚至不知道法國社會安定在什麼樣的體制下,關起門來激進得無以復加。甚至在和平的年代仍然崇尚暴力,包括語言暴力。

很容易把這種激進主義當做理想注意加以歌頌。即便是經歷了“文革”這樣的極端激進主義災難之後,還有不少人把“窮皮猛打”作為基本的文化行為方式。而事實上,這種激進主義社會元氣的損傷、民間禮儀的破壞、人權人道的剝奪,業已釀成巨大的惡果,不僅禍及當代,還會貽害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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