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雞、名妓與妓館:在中國買春的日本文人

“在街上行走的,男的你就當做是盜賊,女的就當做是娼婦吧。”村松梢風在《魔都》一書中誇張地寫道。上世紀初,這位日本非著名作家來到中國上海,為上海發明了“魔都”的名號。在他看來,“魔都”之為“魔”的重要特徵之一,就是在人們上海幾乎所有地方都能遇到賣春女。

野鸡、名妓与妓馆:在中国买春的日本文人

村松梢風對賣春女的分類相當熟悉:她們大致可以分為上中下三檔——“長三”是純粹的藝伎,賣藝不賣身;“么二”是賣藝也賣身。“長三”和“么二”的稱呼,據說來自是她們的價格行情——長三不管是打茶圍還是出局都是三元;么二打茶圍一元,出局兩元。在此之外,還有被稱為“雞”的暗娼群,流連在茶館、娛樂場和大街之上,“雞”不像長三和么二,她們沒有許可證,在官方的管控許可之外公然買賣。

村松梢風並不是唯一在中國尋花問柳的日本文人,與他同一時期,比他有名得多的日本作家——比如芥川龍之介和谷崎潤一郎——也在他們的中國遊記中,或是為了映證中國的落後與“罪惡”,或是單純出於一種獵豔的心情,記錄了類似的對中國賣春女的觀察,以及他們往返於妓館的記錄。而他們對於近代中國賣春行業“身體力行”的觀察,也與中國近代描摹妓院生活的狹邪小說《海上花列傳》或是當年的妓院指南互相補充,構成了一類特殊的歷史檔案。

野雞拉客:“鍥而不捨地為自己爭取”

據美國波士頓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葉凱蒂在《上海·愛》一書中所說,“長三”和“么二”在見客的禮儀上有所區別:要見高級妓女,必須由有身份的恩客介紹,不經介紹,客人不能進門;而要見么二,就無需他人介紹,直接上門即可。與長三、么二不同,低級的賣春女無需恩客預約,也不在家等待上門,她們走上街頭,為自己爭奪一點機會,這就是日本文人所遇見的拉客場景。

在《中國遊記》的“罪惡”一章中,芥川龍之介曾寫過自己遇上賣春女拉客的情境,還將之與在中國所見聞的搶劫、賣春、吸食鴉片等相提並論。他如此寫道,在傍晚,走到青蓮閣之類的茶樓,就可見到有無數賣笑女,她們見到日本客人就口唸類似日語的短句招徠客人,“阿拿他、阿拿他”或是“撒以狗”。“阿拿他”是日語裡的“親愛的”,而“撒以狗”的意思,據芥川考察,流傳自日俄戰爭期間日本軍人拖著中國婦女尋歡時口中唸的“撒,依靠”(快走啊)。 還有一些拉客的賣春女竟然戴著眼鏡,似乎是出於時尚的考慮。

野鸡、名妓与妓馆:在中国买春的日本文人

名氣遠遜於芥川龍之介的村松梢風,在《魔都》中更加細緻地闡釋了賣春女的拉客之道。他和友人去往青蓮閣,發現這裡的場面極其壯觀——無數賣春女,有的纏著客人,有的互相打鬧,有的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在一片吵嚷聲、煙霧瀰漫之中,他和友人剛一上二樓就賣春女“逮住”了,纏住友人的是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逮住他的是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看上去像一個賽璐璐的人偶似的”(賽璐璐:一種纖維塑料)。賣春女說,“我們很喜歡日本人,到我們家裡去玩吧!”在她們身後,跟著一個胖胖的姨娘,她們在前面負責百般諂媚,姨娘負責讓賣春女不要輕易放棄。所以當他和友人在桌邊落座,賣春女鍥而不捨地前來親吻,惹得他們沒有辦法……

隨著賣春女,他們穿過了窄窄的弄堂,深入了其中一家。登上二樓,村松見到一個“女郎屋”,屋內的擺設很簡樸,只有一張掛著帷幔的床、靠牆擺放的凳子,還有其他一些廉價的用品。賣春女各自掌握的技能不同,那個上了年紀的妓女甚至會唱音調奇怪的日本歌,這足以說明她有相當的待客經驗,而年幼的妓女只會夾住他的胳膊,姨娘來給他們奉上茶和瓜子,對他們說,“東洋寧,這個好來西。”他們無奈,只得在擱下一塊銀元后離開了。

野鸡、名妓与妓馆:在中国买春的日本文人

從上面的片段中,我們不難看出日本文人對野雞的嫌惡之情,講述妓院生涯的小說《海上花列傳》也對野雞拉客的場景極盡諷刺。在小說裡,李實夫去花雨樓消遣,這裡的佈局是外面喝茶,裡面煙榻——也就是被芥川龍之介斥為“罪惡”的所在。上市時分,花雨樓裡“亂烘烘像潮湧一般”,然而實夫“皆不在意,但要留心野雞”,因為這裡,“原是打野雞絕大圍場,逐隊成群,不計其數,說笑話,尋開心,做出許多醜態”。野雞拉客的手段也十分大膽,雖然長相打扮連潔淨都算不上——“脖子裡烏沉沉一層油膩,不知在某年某月積下來的”,但仍時刻尋覓著潛在的客人,看到一個可能留心於自己的,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看那樣子,只要客人一搭腔,便能順勢躺下。

名妓風範:文人既感到痴迷,同時又受到挑戰

“野雞”們的貨媚賣淫屬於“罪惡”,名士雅集之時所邀請來的“美人”就要風雅許多,因為她們無論是在才藝上還是姿容上,都屬於更高階層。芥川龍之介在上海的飯局上就通過“叫局”見到了許多美人,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與神州日報社長餘洵在小有天酒樓的飯局。

飯局上邀請美人需要下局票,局票是邀請美人出局的便籤。每家酒樓的局票不一樣,芥川注意到,小有天的局票上面用紅字印著“叫XX速至三馬路大舞臺東首小有天閩菜館XX座侍酒味勿延”的字樣,而在之前他去過的雅旭園的局票邊角上,還印著“勿忘國恥”的反日口號,局票上籤上客人的名字之後就被送去傳喚妓女。對於局票的來源,葉凱蒂在《上海·愛》中有一番考證:因為過去妓院都是官辦的,陪客必須先向衙門購買一種竹籤來邀請妓女。從這種官發的竹籤發展而來,局票變成了妓女和客人之間的一個合同約定,也是日後算賬的憑據。

野鸡、名妓与妓馆:在中国买春的日本文人

下了局票之後,美人陸續而至。在酒局上,芥川龍之介對著其中一位喚為“愛春”的姑娘傾慕不已,也為另一位叫做“洛娥”的命運扼腕嘆息,因為聽別人說,這位姑娘眼見著就要跟貴州省長王文華結婚,到頭來未婚夫卻被暗殺了,所以仍在風月場中,無法自贖。局上群芳畢至,唯有一位芳名蓋世的林黛玉,遲遲不見上場。這位林黛玉,就是當年滬上名妓“四大金剛”之一。

“四大金剛”的說法是晚清小說家、報人李伯元於他創辦的《遊戲報》上發明的,除了林黛玉,還有陸蘭芬、金小寶和張書玉。“四大金剛”的提法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李伯元自己也頗為得意,“不料風會所驅,播為美談,林陸金張四校書之名,幾乎婦孺皆知,而四校書之聲價亦增十倍”(校書是高級妓女的雅稱,意思是圖書編輯)。這個說法的流行,也為《遊戲報》的報道提供了許多題材,不管是林黛玉的珠花大衣還是愛慕者的來信,都是值得報道的對象。清末報人對名妓風範的推崇追隨,葉凱蒂認為,正是名妓引發了文人對未來的想象的體現,在文人還在新舊變化中猶豫不前時,她們已經憑藉自己的生活方式、摩登風格充當了都市文化先鋒,這讓文人既感到痴迷,同時又受到挑戰。

回到芥川當日的飯局中,據神州日報社長所說,林黛玉對於二十年政局秘密的瞭解程度,僅次於大總統徐世昌,只是當年青春不再,芳齡已屆五十八歲。芥川龍之介明顯對這位有名的林黛玉有些失望,認為她更像是“娼婦一型”的女人,儘管塗脂抹粉,卻並不太美麗。然而她看起來至多隻有四十歲,一雙手更是胖得近乎兒童,“手指根處的關節,深深陷入胖乎乎的手背裡”。她的才藝給芥川龍之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和著胡琴、笛子的伴奏唱起秦腔時,同聲音一起迸發出的力量的確技壓群芳”。

林黛玉為何遲來?可能是因為邀請她的局子實在太多,她已經不再是“性伴侶”的角色,而是轉變成了一位活躍在公共視線中的職業演員。在《上海·愛》中,葉凱蒂描述道,名妓經常需在多個飯局之中往來,所以有時候在一個飯局上只待十分鐘,唱完一首歌就告辭,有時候也會有等得太久、甚至空等一場的情況。

陰森妓館:“姑娘如荒寺的大殿中放置著的木雕佛像”

除了賣春女拉客和名妓陪客,文人們還會專程去妓館獵豔。葉凱蒂曾在文中引用上海花界指南,將上海最高級的兩種妓女“書寓”和“長三”形容為“精緻絕倫,儼若王侯”;然而在村松和谷崎潤一郎的遊記裡,他們並未見過如此高貴華麗的場面,相反,那些缺乏電力的、裝修陳陋的古老妓館給他們留下了陰森的印象。

村松梢風曾經朋友牽線,前往妓館密佈的棋盤街,也就是後來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文明書局等出版社匯聚之處。在那裡,每家妓館門前都掛著寫有妓女名字的標牌,街上的房子都已經很老了,欄杆和門窗上積滿了油汙,看起來悽然陰沉,村松寫道,“難以想象這是一條花街”。而妓館內裡的佈置也差不多,底樓中央是一個大房間,看上去是一個祭壇,“好像進入了一艘海難之後被衝到孤島邊上好幾年的舊船的船底一樣,一片寂寥”。妓女所在的二樓房間倒比外面好一些,裡面通常有掛著帷帳的大床、紅木的桌子、椅子和梳妝檯,除了主賓二人,房間裡還有兩個面目醜陋的中老年姨娘和一個正在見習階段的雛妓。

野鸡、名妓与妓馆:在中国买春的日本文人

在蘇州遇見花園大總統的經歷,比這個棋盤街的經歷還要“掃興”,因為價錢沒有談攏——遊船和歌妓兩頭都要給錢,村松沒能搭船去青樓,只能自行前往。那家青樓的女主人名叫雪麗玉,號稱“花園大總統”,所謂“大總統”,是每年當地報社投票選舉出的最佳藝妓,這也與李伯元在《遊戲報》上固定推出“花榜”有關——“花榜”以讀者來信為投票依據進行民主選舉。能見到如此一位“大總統”,在見面前,村松心懷感激:“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大總統呀,了不得呀。若你要是袁世凱或者段祺瑞這樣的大總統,我們就無法拜謁了。”

然而到達妓館,大總統卻遲遲不得露面。他等不及自己闖入閨房,只見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無精打采地坐在那裡,全無閉月羞花的樣子,問話她也不搭理。同行的歐陽予倩、後來的戲劇家說道,“這個女人是在生氣呢!”生氣的緣由在於,以她的名義預定的船中途取消掉了,自然有損總統顏面。當天總統既然不願意出面,青樓的聚餐也搞得莫名其妙,客人都是從各個地方召集來的,菜品又昂貴又糟糕。

谷崎潤一郎在南京的秦淮附近,也見識過更令人愀然的景象。通過當地的“專業”導遊,谷崎潤一郎在狹窄幽深的巷子裡,尋到了幾家妓館。他們進了一家門前字跡已然模糊了的館子,因為南京電力不足,屋內也顯得光線陰暗,陳舊不堪。接待谷崎潤一郎的是一個老鴇,接著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叫做巧雲。在谷崎看來,巧雲長得極其秀美,“使她顯得更美的,是比她所穿的黑緞子衣服更黑的、閃現出光澤的一頭秀髮和那充滿無限嬌媚的、彷彿驚訝般睜得大大的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她的美麗也與這昏暗骯髒的環境形成了奇怪的落差。雖然他對這個姑娘深感興趣,她卻推脫晚上暫時接不了客,導遊與鴇母反覆談判,價錢始終談不攏,只得離開。

野鸡、名妓与妓馆:在中国买春的日本文人

這之後,他們“如同在荒涼的廢墟中彷徨一般”又尋了幾家更加昏暗陰森的妓館,在一家門口等待時,他甚至生出恐懼的情緒,“在這樣漆黑的,進來後不知道出路的屋內,即便是被殺害了拋屍野外,這樣的罪惡也將永遠無人知曉。”院子裡有五六個女孩子,可憐地瑟縮著雙肩,就著醬菜喝粥,“每個都像老鼠似的髒兮兮”。還有一家,他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她如同“荒寺的大殿中放置著的木雕佛像似的,冷得索索地打顫,以納悶的眼光打量著一個異國不速之客的闖入”。最終,谷崎潤一郎以三元大洋的價格,在她家中留宿,風流的谷崎潤一郎對這個女孩感到滿意,“她的肢體是那麼地柔軟,用力一壓的話真會把她壓壞。臉上的五官長得像成年人一樣端正,卻又像赤子一般稚嫩。”

值得一提的是,村松與谷崎潤一郎沒有如願與第一流的妓女相處,與其說是缺少金錢的緣故,不如說是因為他們只是匆匆來去的外國遊客,沒有與當地的高級妓院和高級妓女建立起“相好”的關係,而這種“相好”的關係,需要持續不斷的金錢投入和情感經營。就像《海上花列傳》裡所寫的許多對恩客與妓女,當他們進入了這個階段,他們之間就會形成一種類似愛情的、親密排他的情感,他們甚至會把彼此視作丈夫或妻子,“妻子”讓妓院的姐妹稱對方為“姐夫”。所以,時間有限,語言不通,金錢也不富裕,沒有成為“相好”條件的日本文人,就可能因此與最華麗高級的妓館、最才藝雙絕的佳人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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