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片蒼茫》:窺探中國農村的荒蠻故事

《北方一片苍茫》:窥探中国农村的荒蛮故事

《北方一片蒼茫》(電影劇照/圖)

電影《北方一片蒼茫》的開場——在大雪覆蓋的樹林裡,一男一女艱難行走,大雪沒膝,倆人步速極慢。鏡頭一轉,是女主角王二好視角的農村炕頭上。她以畫外音的方式,和鏡頭中的人進行著“兩個空間”的對話。

該片是導演蔡成傑的長片處女作,2017年獲得第11屆FIRST青年影展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今年二月,又斬獲第47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金虎獎。評委會評價它“故事聚焦在女性視角,一位雖然身處困境卻不斷反抗著受害者身份的女性,她掙扎的旅途凝聚了糾結複雜的情感和精巧的幽默感。”影片中,故事的一切都圍繞著王二好這個角色展開。

時隔一年,影片於今年7月20日在全國藝術聯盟專線上映,這部小成本現實主義題材電影終於可以和觀眾見面。劇本初創時,這部電影叫《小寡婦成仙記》,現在的《北方一片蒼茫》在蔡成傑看來更像電影名字,也包含了更廣泛的意象。

滿紙荒唐言

影片拍攝地是在導演蔡成傑的家鄉河北省平泉縣,這裡是蒙冀遼三省交界處,遼河源腹地,語言彙集了三地的發音,演員田天扮演的王二好說著一口雜糅的方言,偶爾蹦出東北腔和山東味兒。田天是山東人,方言是為了電影現學的。在蔡成傑的記憶裡,這片土地總有故事發生,或離奇,或古怪,關於王二好的故事也早有耳聞。

田天飾演的王二好是個死了三任丈夫的寡婦,因為這種遭遇,王二好成了村子裡奇特的存在。她的遭遇越被放大,關於她的宿命論就越離奇,陰差陽錯下,她成了“仙兒”—— 一個村民們寄託精神需求的符號。

電影開頭,二好第三任丈夫大勇子剛剛去世,村裡到處是她剋夫的傳聞,帶著自己的小叔子石頭無家可歸。作為債主的二好討回了自家的金盃車,這個車成了她和石頭的“移動住所”。

故事的背景設定是冬天。蔡成傑向南方週末分析道:“這個故事如果不在冰天雪地裡,那二好這個角色的生存壓力就沒那麼大,她必須尋找到一個溫暖的房子,能夠度過冬天,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我覺得這個故事的起點還是生存。生存是動力,所以不停地找房子,為了找房子而去裝神弄鬼。”除了基本的生存問題,影片中王二好散發的人性溫暖跟周圍人的冷漠形成對抗,外部世界的冰冷讓她身上閃爍的人性微光顯得更難能可貴。

外面冰天雪地,車裡溫度無異,找一個能睡覺的地方成了二好的目標。而在影片開始,導演用主角身份交代了二好離開哥嫂家的原因:還在昏迷中的她被老豆腐強姦了。接下來,性騷擾貫穿全片,村長、同學、村民,誰都想在寡婦王二好身上嚐點兒甜頭。

因為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王二好成了“仙”。在蔡成傑看來,這種看似有點莫名事情的背後一定存在著普遍認知:“一個女人死了三任丈夫,她的命運應該算是跌落到谷底了。但是人總會置之死地而後生,在自卑、特別悲傷的時候會反彈,當這樣一個命運特別悲慘的女人還需要繼續生存下去的時候,她就擁有了一些弄假成真的可能。而如果是一個普通女人,別人並不太在意,恰恰因為死了三個丈夫,別人會覺得她本身命硬,更容易聯想到有神力。”

從原本被全村欺凌的對象成了人人供奉的神仙,王二好將計就計把這種“身份”利用了下去。癱瘓多年、屎尿不能自理的聾四爺被她扔到鐵桶裡洗個澡,二好找洗衣粉的功夫,四爺就凍死在了裡面,可笑的是四爺居然死而復生還腿腳靈便了。B超鑑定過的女胎兒被王二好施法,竟然完成了龍鳳轉換,圓了一家子“只要生不死、就往死裡生兒子”的夢。導演用荒誕的手法展現了一個個不可能發生的事件,讓觀眾遊離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影片涵蓋了重男輕女、性侵、販賣人口等等社會問題,很多來自蔡成傑聽聞的真實事件。但蔡成傑認為,用一個虛構的作品去質問這個地方是否真實存在,以及是否對應真實事件,這本身沒有意義,如果真這樣就拍成記錄片了。一個村子,數百村民,讓所有荒誕詭異的故事在這裡發生,人性的善惡也一併上演,導演說他只想成為一個北方農村某些生活樣態的描繪者。

不精不誠難動人

北電錶演系畢業,科班出身,女主田天是電影中唯一懂表演的專業演員。除了學習手語,她還學習了開金盃車、薩滿舞,拿到劇本三天就把臺詞通篇背過。因為是專業演員,田天能給到蔡成傑不同的表演方案,或誇張,或收斂,然後根據導演所需去調整。導演蔡成傑認為田天演戲不成問題,問題在於她如何表現農村婦女的生活狀態以及和其餘所有非專業演員的素人們協同、平衡。田天需要去填補自身缺乏的農村生活質感,而這種質感恰好又是“素人演員”們自帶的。

因此,拍攝前一個月田天提前下鄉,去到老鄉家裡住著,觀察農村人生活,模仿他們的舉動,在原汁原味的生活裡浸泡;而非職業演員的素人們,必須把劇本通篇背過,按照導演引導提高表演能力。

每一場戲之前,所有人圍坐在一起通讀劇本,導演在這個過程中提出相應的表演要求,一一分配下去,“演員們”自己回賓館排練、彩排,最後再帶去現場,實景拍攝。由於演員不懂調度和走位,蔡成傑和團隊商量之後決定用固定鏡頭拍攝,給他們一個自由的表演空間。蔡成傑向南方週末解釋道:“不能給到太多的特寫,特寫需要不停地切斷他的表演,非職業演員沒有重複能力,你打斷他,他的下一條狀態就不一樣了,所以綜合考慮,我們對非職業演員在現場拍戲的要求就是讓他更接近生活化。”

片中飾演二好同學徐偉的素人,是平泉縣一個超市的老闆。原本帶著閨女來試戲,自己被導演相中了。拿到劇本後,他把臺詞抄在煙盒背面,進貨、賣貨之餘的時間裡一遍遍背。電影定在二月份拍攝,徐偉背了整一個春節,仍覺得壓力很大。值得一提的是,片中有個情節是徐偉對二好趁醉起意,要把她撲倒在床上,這讓素人徐偉覺得非常害羞。蔡成傑向南方週末回憶起這段趣事:“春節時他拿自己的老婆一直在練手,練得有點走火入魔,後來給我打電話說‘我真的演不了,我特緊張’。後來我們就去他的超市給他做工作,他媳婦特別冷淡地說‘你知道嗎?我有胃病,他一直拿我練,現在演得每天都不管發貨,不看店了’。”

演員的故事不僅這一樁,在原來的劇本中,主角之一的石頭也是個正常的孩子。

拍攝前期,蔡成傑找到自己在平泉縣特殊教育學校任教的親戚,向他提出了關於石頭的一些基本要求。帶著劇組去挑演員,發現孩子們都有不同方面的缺陷與殘疾。蔡成傑一眼相中飾演石頭的溫新宇,他告訴南方週末:“溫新宇12歲左右,特別羞澀但有靈氣,很合適。”

劇組找到縣裡的手語播音員,把劇本里面的臺詞全部用手語翻譯過來,對溫新宇進行了拍攝前的培訓。田天也一併學習了手語,在片中,手語是二好和石頭的主要交流方式。

石頭不會說話,意味著他和嫂子二好之間失去了很多直接表達的機會。但蔡成傑認為,石頭一角是二好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情感所繫,也是她活下去的動力。他們之間應該建立一種獨有的溫存關係,手語這樣獨有的溝通方式正好。

誰解其中味?

電影共拍攝九天,殺青之後大部隊都走了。第十天,河北突降一場大雪。導演帶著攝影師用航拍器拍了一些空鏡,新雪蓬鬆柔軟,覆蓋整個遼河源地域,原本凌亂灰暗的農村景象變得規整、有序。談到這場雪,蔡成傑覺得幸運:“雪景的好處尤其在北方農村裡,從攝影的角度來說有一個不可迴避的功能就是遮醜,那些房屋莊稼爛葉子凌亂不堪,而且灰土土的,但一場雪下過之後,所有的基調都特別統一。”

影片中,真實世界的畫面是黑白的,有些荒誕事件卻是彩色的。因為是固定鏡頭,沒有太多運動變化,導演需要在鏡頭語言上做更多嘗試。蔡成傑和攝影師決定用黑白來呈現整個電影的現實基調,寒冷和黑白疊加更顯人情冷漠。用彩色來區分現實與虛幻,蔡成傑告訴南方週末:“這種顏色來參與敘事能更好的讓觀眾進入故事講述的世界裡,服務敘事。”王二好和石頭終於睡上熱炕頭時,牆上掛著一串閃爍的小彩燈,彷彿是五彩斑斕的希望。

故事的末尾,因荒唐而死的人也一個接一個:王二好心疼生了六胎的孕婦,孕婦卻和丈夫合夥把女兒全部賣掉;王二好好心救了被追債的同學徐偉,換來的結果卻是利益燻心的同學因狗頭金引發礦難害死村民。善良的王二好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行善,可並沒因此獲得回報,更殘酷的事情接踵而來。

即便如此,導演蔡成傑認為:“這裡面沒有純粹的壞人或者惡人,即便電影裡展現了一些人情冷漠或者利己主義的東西,這些村民也都是思想正常的普通人。王二好的種種行為也沒有超脫所有人,她所做的僅僅是源自一個女人最普通的善良。”原本的加害者成了請願者,原本的受害者成了座上賓,鏡頭轉換間,人性的善惡交織、碰撞、破碎。

在女主角田天覺得最難的一場戲莫過於自己身穿薩滿服跳舞的那場“請神”戲。“我一直生活在城市裡,那種場面真的沒見過。”薩滿服是製片人焦峰親手縫製的,王二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手舞足蹈。

影片中展現了眾多人性的複雜性,但蔡成傑沒有明確指摘好壞、善惡,他認為:“我覺得這部電影是現實主義,但不是批判現實主義。我沒有批判他們,也沒有去美化或醜化他們,只是客觀呈現。事實上是個人的一種感受,然後藉助那裡的景和人,以一種遊走的身份在介入每一個事件和抽離這一個事件。”

王二好也有很多願望,比如吃上熱飯、睡上熱炕,保護好石頭。儘管悲慘到被澆百家尿、被同村的女人們圍毆,她也是淡然處之,挺著腰桿兒挨槍子兒。在女主角田天看來,王二好的人生態度是積極的,災難接二連三,她從沒想過自己不活了。

最後,王二好唯一的精神寄託石頭死了。突然、迅速,沒有一點緩衝。電影中沒有明確給出王二好結局,卻用事件來佐證她情緒的全面崩潰。

在觀眾的認知中,“神仙”這種概念屬於迷信範疇。小寡婦被村民架到了仙的位置,承受的卻是作為人的種種苦難。這一切,已經不是簡單的黑色幽默了,世界無奇不有,北方一片蒼茫。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