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刨學的語境中 蒙娜麗莎慢慢微笑

原標題:在解剖圖的圍繞中,蒙娜麗莎的微笑慢慢成型

列奧納多的《蒙娜麗莎》,這幅巔峰之作早在1503年就開始繪製這幅作品,那時他已不再為切薩雷·波吉亞效力,也回到了佛羅倫薩。但是直到他1506年回到米蘭的時候,這幅作品依然沒有完成。實際上,在第二次回到米蘭的那段時期,列奧納多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不斷進行完善,隨後在羅馬的3年中依然如此。在最後一段人生歲月中,他還把這幅畫帶到了法國,不斷潤飾,直到1517年。他去世的時候,這幅畫還在他的工作室裡。

在列奧納多的職業生涯尾聲討論《蒙娜麗莎》很有意義,因為他一生都在致力於完善融匯藝術與自然的能力,而這幅畫堪稱巔峰。多年來,這塊楊木畫板被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薄釉,這一過程也展現出列奧納多的多重才華。開始時,這只是一幅絲綢商人年輕妻子的肖像,後來演變成了一次探索之旅,列奧納多在探索如何描繪人類複雜的情緒,如何通過神秘的微笑使其過目不忘,以及如何將我們的本質與宇宙的本質聯繫在一起。最終,蒙娜麗莎的靈魂與自然的靈魂交織在了一起。

在解刨学的语境中 蒙娜丽莎慢慢微笑

從他完成《蒙娜麗莎》的畫作向前追溯40年,那時年輕的列奧納多還在韋羅基奧的作坊裡工作,他畫過另外一幅別人委託的女性肖像——《吉內薇拉·德·本奇》。從表面上看起來,兩幅畫有相似之處。畫中的人物都是佛羅倫薩布商的新任夫人,她們身後的風景中都有流淌的河水,而且還都是四分之三側面坐姿。但是更引人注目的其實是兩幅畫之間的差異。這些差異不僅反映出列奧納多的繪畫技巧日臻完善,更重要的是,作為一位科學家、哲學家和人文主義者,他也變得愈發成熟。如果說《吉內薇拉·德·本奇》出自一位有驚人觀察力的年輕藝術家之手,那麼《蒙娜麗莎》就是他用畢生敏銳的觀察力來探求知識的成果。他對知識的追尋詳盡地記錄在數千頁筆記裡——照射在曲面物體上的光線、人臉的解剖、幾何體的形狀變換、湍急的水流、地球與人體的類比——所有這些都幫助他領悟如何精妙地描繪動作與情感。“他永不滿足的好奇心,他在不同學科間來回的跳躍,這些都在一幅作品中變得和諧統一。”肯尼斯·克拉克寫到《蒙娜麗莎》時說,“科學知識、繪畫技巧、對自然的痴迷、對內心的洞察力全部融在其中,而且平衡得天衣無縫,以至於一開始我們幾乎意識不到它們的存在。”

委託緣起

瓦薩里在1550年首次出版的列奧納多傳記中生動地描述了《蒙娜麗莎》:

列奧納多為弗朗切斯科·德爾·焦孔多繪製一幅他妻子蒙娜麗莎的肖像……看一下這幅畫,便能理解藝術能多麼逼真地模仿自然……水靈靈、光閃閃的眼睛活靈活現,眼睛周圍泛著粉紅色和珍珠色,還有那些睫毛,若沒有精妙的手筆,一切都無從談起……鼻子紅潤柔軟,鼻孔優美、栩栩如生;嘴唇微張,嘴角的唇紅與臉上的膚色融為一體,看上去不像顏料,而是真實的肌膚;在喉部凹陷處,如果悉心觀察,幾乎能看到脈搏的跳動。

瓦薩里提到了麗莎·德爾·焦孔多,她生於1479年,出身於著名的蓋拉爾迪尼家族的一個小分支,這個家族從封建時代起就是地主,但是他們的財富並沒有流傳下來。麗莎15歲的時候嫁入了富有但地位並不顯赫的焦孔多家族,這個家族的財富主要來自絲綢貿易。因為手頭不寬裕,她的父親不得不割讓一個農場作為嫁妝,但是衰落的貴族地主與新興的商人階層之間的聯姻最終讓相關各方都從中受益。

她新婚的丈夫弗朗切斯科·德爾·焦孔多8個月前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他膝下還有一個2歲的兒子。他成了美第奇家族的絲綢供應商,而且生意越來越紅火,客戶遍及整個歐洲,他還從北非買了幾個摩爾人當家裡的女奴。從種種跡象來看,他愛上了麗莎,這一點在這種存在利益交換的婚姻中並不常見。他給予了她的家庭經濟上的支持,到1503年,她已經為他生育了兩個兒子。直到那時,他們都一直和弗朗切斯的父母住在一起,但是隨著家庭壯大和收入增長,他買了一棟自己的房子,大約在那個時候,他委託列奧納多為妻子畫一幅肖像,那年麗莎24歲。 列奧納多為什麼會接受這項工作?要知道當時他正在躲避更富有、更顯赫的藝術贊助人伊莎貝拉·德斯特沒完沒了的懇求,而且據說他非常不情願拿起畫筆,因為他完全沉浸於他的科學探索之中。

也許列奧納多接受這項委託的一個原因是兩家的世交。但是,我懷疑列奧納多決定畫麗莎·德爾·焦孔多的主要原因是他想為她畫像。因為她鮮為人知,不是顯赫的貴族或貴族的情婦,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描繪她。無需迎合或者聽命於有權有勢的贊助人。最重要的是,她美麗迷人,而且她的笑容很有誘惑力。

作品

說起《蒙娜麗莎》的神秘魅力,要從列奧納多準備畫板時開始。這塊有細紋理的畫板取材於一棵楊樹樹幹的中間部分,尺寸大於家中通常擺放的肖像,列奧納多在上面塗了一層鉛白色的厚底漆,而不是更常見的石膏粉、白堊和白色顏料的混合物。他知道底漆能更好地反射光線,這樣光線就可以穿過多層半透明薄釉,從而增強景深、光亮感和立體感。

有些光線穿過釉層照在了底漆上,然後又被白色的底漆反射回來。於是,表面顏料反射的光線和從畫面深處折返的光線彼此交織映入我們的眼簾。這就讓人物造型產生了一種不斷變化和難以捉摸的微妙效果:她的臉頰輪廓和微笑由柔和的色調過渡塑造而成,上面看起來蒙著多重釉層,而且隨著房間內光線和觀看角度的變化,它們也在不斷變化。這幅畫因此活靈活現。

就像15世紀的荷蘭畫家——比如揚·凡·艾克——那樣,列奧納多將很小比例的顏料摻入油中作為釉料。對於麗莎臉上的陰影,他開創性地使用了一種鐵錳混合物製作的焦棕色顏料,這種顏料吸油性很好。

他上色的筆觸極為細膩,幾乎難以察覺,隨著時間推移,他反覆塗抹,最多可達30層,每層都很薄。據2010年發表的一項X射線熒光光譜研究顯示,“蒙娜麗莎臉頰的粉色基底上塗有棕色的釉料,這些釉料的厚度從只有2~5微米一直平滑過渡到陰影最深處的30微米左右”。此項分析還顯示畫家上釉時故意使用了不規則的筆法,這樣皮膚的紋理看上去會更逼真。

列奧納多筆下的麗莎坐在一道涼廊上,涼廊的柱基在畫面邊,但是很難辨認出來;她的雙手在前景處交疊,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她的身體——特別是她的雙手——感覺與我們異常接近,而起伏的群山後退至遙遠而朦朧的遠方。一項對底圖的分析顯示,最初列奧納多把她的左手畫成抓著椅子的扶手,好像馬上就要起身似的,不過後來又改了主意。儘管如此,她仍呈現出一種動態,似乎我們剛好碰上她轉身的瞬間,就好像我們剛走進涼廊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身體微微扭轉,她的頭轉過來直視著我們,衝我們微笑。

在整個職業生涯中,列奧納多一直沉浸在對光線、陰影和光學的研究中。在一段筆記中,他寫到了肖像的用光,他分析的結論與麗莎臉上的光線設定如出一轍:“如果你想畫一幅肖像,要選擇在天氣陰沉或者黃昏的時候。注意觀察黃昏和天氣陰沉時街上男男女女的面龐,看看他們的臉龐顯得多麼柔和精緻。”

在《蒙娜麗莎》中,他讓光線從稍稍偏左的高處射入。為了做到這一點,他不得不耍點兒花招,但是他做得很巧妙,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從柱子來判斷,麗莎所在的涼廊是有房頂的;因此,光線本應該來自她背後的風景。可是,她身上的光照來自正面。也許我們應該設想涼廊的側面是開放式的,不過即便如此,依然無法解釋全部光效。這應該是一種人為的安排,列奧納多通過這種方式可以用他嫻熟的陰影技法來呈現他想要的輪廓和造型。在《蒙娜麗莎》中,他對光學和曲面物體上光照規律的應用如此傑出和令人信服,以至於讓人很難察覺他的小把戲。

關於麗莎臉上的光線,還有一點反常之處。列奧納多在他的光學筆記中研究過光線變強時瞳孔收縮所需的時間。在《音樂家肖像》中,人物的兩個瞳孔大小不一,這不僅讓畫面呈現出一種動感,也符合列奧納多在那幅畫中使用的明亮光線。在《蒙娜麗莎》中,她右眼的瞳孔稍大。但是右眼更直接地朝向她右側的光源(即使在她轉身之前也是如此),因此右眼的瞳孔應該較小才對。難道這也像《救世主》中沒有折射的水晶球一樣是個失誤嗎?或者是某種巧妙的招數?20%的人會出現瞳孔不等的生理現象,列奧納多是否敏銳地觀察到麗莎也是其中一例?又或者他知道快樂也會讓瞳孔擴張,所以一側瞳孔比對側擴張更快是說明麗莎很高興看到我們嗎?

對於一個如此微小且可能無關緊要的細節,我們也許又一次小題大做了。不妨稱此為列奧納多效應,因為他的觀察能力如此敏銳,所以哪怕他的畫作中有一點兒不起眼的反常之處——比如大小不等的瞳孔——都會讓我們絞盡腦汁地猜度他的所見所想,當然有時可能是過度解讀。如果是這樣的話,反倒是一件好事。只要接近他的作品,觀看者就會被激發去觀察自然中的小細節——比如瞳孔放大的原因——並重拾對它們的好奇感。列奧納多想要關注每一個細節,這也啟發我們去效仿。

另外一個讓人費解的問題是麗莎究竟有沒有眉毛。在瓦薩里的溢美之詞中,他對麗莎的眉毛尤其不吝讚美:“因為他已經畫過毛髮從皮膚中長出的樣子,所以眉毛疏密有致,隨著毛孔捲曲,再自然不過。”乍看上去,這段描述似乎既體現出瓦薩里熱切的讚美之心,又說明了列奧納多將藝術、觀察與解剖學融為一體的卓越能力,可是我們看到的《蒙娜麗莎》沒有眉毛。事實上,1625年對此畫的一段記述中指出,“這位女士在其他方面都很美,就是幾乎沒有眉毛”。由此引發了一些牽強的理論,這些理論認為,現存於盧浮宮的這幅畫作與瓦薩里看到的不是同一件作品。

一種解釋是瓦薩里從來沒有見過這幅畫,他的記述是經過他一貫的渲染加工的。但是他的描述非常具體,出現渲染的可能性不大。鑑於眼眉位置有兩處模糊不清的長橢圓形痕跡,有一個更加合理的解釋,一開始就像瓦薩里描述的那樣,確實有兩條毫髮畢現的眉毛,但是列奧納多是在油性基底上繪製的眉毛,因為他耗時太久,基底已經乾燥了。這就意味著在第一次清理這幅畫的時候,它們可能就被擦掉了。2007年,法國藝術品技術分析專家帕斯卡·科特的高分辨率掃描結果也支持這一解釋,通過使用濾光片,他發現了那對眉毛最初的細微痕跡。

儘管麗莎衣著簡樸,沒有顯示貴族身份的珠寶或者華服,但是她的服裝一樣引人注目,不僅經過精心的描繪,還體現出了驚人的科學性。列奧納多在韋羅基奧的作坊做學徒時就畫過衣褶寫生,自從那時起,列奧納多就留心觀察織物起皺和鋪展時的樣子。麗莎的衣裙輕輕地蓬起,光線照在豎立的衣褶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銅黃色的衣袖,它們的褶皺高低起伏,泛著絲綢的光澤,就算韋羅基奧看了也會為之折服。

至少從理論上來說,列奧納多是在為一位經營頂級絲綢的商人繪製肖像,所以他在麗莎層疊的衣物中加入這些令人賞心悅目的細節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果要體會列奧納多的精緻用心,可以參考放大的高分辨率圖像,這樣的資料在書裡或網上可以找到不少。衣服的領口尤其值得研究。首先是兩股編織的螺旋紋樣,這是列奧納多在自然界中最喜歡的圖案,它們之間是環環相扣的金環,在光照下就像浮雕一樣立體。螺旋紋樣下面是一串繩結,它們與列奧納多喜歡在筆記本上畫的那種繩結類似。它們呈十字架形,繩結之間隔著兩個由繩繞成的六邊形。但是在領口的中間位置,這個模式稍稍被打破了,似乎變成了3個六邊形連成一排。對高分辨率圖像和紅外圖像仔細檢查後,一切才水落石出,列奧納多並沒有弄錯;相反,他在非常精細地描畫一個衣褶,位置就在乳溝正下方的緊身上衣上。紅外圖像還顯示出另一個同樣驚人的細節,不過因為我們正在談論的是列奧納多,所以並不令人意外:緊身上衣的一些位置會被後來畫的外層衣物遮擋,即使在這些地方,他依然畫上了那些繡花圖案,這樣,即便我們看不見,也能隱約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麗莎的頭髮上罩著一層薄紗,這是美德的標誌(不是為了哀悼),因為薄紗非常透明,要不是它在她的前額留下了那條邊緣線,人們幾乎注意不到。仔細看看鬆散地披在她右耳旁頭髮上的薄紗,很明顯,細心的列奧納多先畫完背景中的風景,然後再用幾乎透明的釉料畫出上面的頭紗。再看一下她右側前額頭髮從薄紗中露出來的位置。儘管頭紗幾乎是透明的,但是比起露出來的頭髮和蓋住她右耳的頭髮,被頭紗遮住的部分依然顯出一點兒紗的質感,顏色也更淺。當從薄紗中露出的兩側頭髮垂到胸前時,列奧納多又開始畫他喜愛的捲髮了。

對列奧納多來說,描繪薄紗可謂得心應手。他對現實難以捉摸的本質和人類感知的不確定性瞭如指掌。由於認識到光線並非集中於視網膜上的一點,他寫道人類感知到的現實中沒有銳利的輪廓和線條;相反,我們看到的一切邊緣都有一種類似暈塗法的柔和感。這不僅適用於向無限遠處延伸的霧中風景,連我們看起來觸手可及的麗莎的手指也遵循同樣的規律。列奧納多深知我們在透過面紗看世界。

列奧納多在描繪麗莎背後的風景時,使用了另外一些視覺技巧,我們就像以鳥瞰的方式從高處俯視這些風景。其中的地質構造和朦朧的山脈融合了科學與幻想,這也是列奧納多一貫的做法。一片荒蕪起伏的地貌讓人想起漫長的史前時代,但是一座隱約的拱橋將其與現在連在一起(可能畫的是13世紀的布里亞諾橋,它位於阿雷佐附近的亞諾河上),這座橋橫跨在麗莎左肩旁的河面上。

右側的地平線似乎比左側要高遠,這種錯位讓畫面有了一種動感。似乎地球像麗莎的身體一樣扭轉過來,而且當你的關注點從左側地平線移到右側時,麗莎的頭好像也稍稍抬起了。

從風景過渡到麗莎的形象,這完美體現了列奧納多所信奉的宏觀世界與人體微觀世界的類比。這些風景呈現出地球正在呼吸脈動的鮮活機體:河流是它的血脈,道路是它的肌腱,岩石是它的骨骼。地球不僅是麗莎的背景,它還匯入了她的身體,成為她的一部分。

不妨看一看畫面右側從橋下流過的蜿蜒曲折的河水,它似乎流入了搭在麗莎左肩上的絲巾。絲巾的皺褶一開始條理分明,但是在她的胸部稍稍扭轉,看上去幾乎和列奧納多畫的水流一樣。在畫面左側,彎彎曲曲的道路似乎與她的心臟相連。她領口正下方的衣服就像盪漾著流經她身體的瀑布。畫面背景和她的服裝有同樣的高光紋理,強調了二者已經從類比關係變成渾然一體。這是列奧納多哲學的核心:從宇宙到人類,自然中模式的重複與模式之間的聯繫。

正如1893年沃爾特·佩特對《蒙娜麗莎》那段著名的讚頌那樣,“世界的萬千氣象匯聚於她……一個永恆的生命,席捲起上萬種感受”。

眼睛和笑容

在許多肖像中,人物的眼睛似乎都會隨著觀看者而移動,其中包括列奧納多早期的《美麗的費隆妮葉夫人》。在那幅畫或《蒙娜麗莎》質量精良的複製品中,甚至也存在這一現象。站在畫作的正前方,你會感覺人物在盯著自己;從一邊移動到另一邊時,人物的視線仍然跟隨著你。儘管肖像目光跟隨觀看者移動的效果並非列奧納多首創,但是這經常與他聯繫在一起,有時候直接被稱為“蒙娜麗莎效應”。

為從科學上解釋這一效應,許多專家都曾研究過《蒙娜麗莎》。這個現象的原因之一是在真實的三維世界裡,人物臉上的光影會隨著我們觀看位置的變化而變化,但是在一幅平面的肖像中就不會如此。因此,即使我們沒有站在畫面前方,仍然會感覺人物直視前方的眼神總在盯著我們。列奧納多對光影的嫻熟運用讓《蒙娜麗莎》中的這一效應更加明顯。

最後一點是《蒙娜麗莎》中最神秘和迷人的元素:她的笑容。“在列奧納多的這幅作品中,”瓦薩里寫道,“笑容如此美好,它似乎更像來自天上,而非人間。”

麗莎的微笑有一個神秘之處,當我們注視的時候,它一閃即逝。她在想什麼?我們的目光稍稍移動,她的微笑似乎也在變化。這讓一切變得更加神秘。當我們看向別處的時候,這個笑容會縈繞在我們的腦海中,正如它在人類的集體意識中徘徊不去一樣。從沒有哪幅畫中的動作與情緒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這兩項恰恰是檢驗列奧納多作品的試金石。

在讓麗莎的微笑變得更完美的同時,列奧納多在聖馬利亞諾瓦醫院地下的停屍房裡度過了許多個夜晚,他剝去屍體的皮肉,暴露出底下的肌肉和神經。他開始著迷於微笑如何形成,還指示自己分析臉部各處所有可能的運動方式,以及確認控制臉部每塊肌肉的神經來源。對刻畫微笑來說,追蹤這些神經究竟屬於顱神經還是脊神經並無必要,但是列奧納多想知道答案。

《蒙娜麗莎》的微笑值得我們再去回顧一下那頁不尋常的解剖圖,這頁寫於1508年左右的筆記,上面有一幅嘴唇張開的怪相,還有一幅是撅起嘴唇。列奧納多發現,撅嘴的肌肉就是構成下唇的肌肉。撅起下唇,你就會發現這個事實;無論上唇是否參與,它都可以撅起來,但是上唇無法單獨撅起。這是一個不起眼的發現,但是對於一位解剖學家和藝術家,特別是對於正在繪製《蒙娜麗莎》的列奧納多來說,這是值得注意的細節。他還寫到嘴唇的其他運動涉及不同的肌肉,包括“那些讓嘴唇聚攏在一起的肌肉,讓它們伸展的肌肉,讓它們捲回的肌肉,讓它們拉平的肌肉,讓它們橫向扭曲的肌肉,讓它們恢復原位的肌肉”。然後,他畫了一列剝去皮膚的嘴唇。在這頁的上方有一幅有趣的草圖:這是用黑粉筆輕輕描畫的線條簡單的微笑。雖然嘴角有些不易覺察地向下,但是給人的印象仍然是在微笑。在解剖圖的圍繞中,我們在這裡發現《蒙娜麗莎》的微笑已經開始成型。

這個微笑還涉及其他的科學知識。列奧納多從他的光學研究中認識到光線並非匯聚在眼內的一點,而是照射在整個視網膜區域。視網膜的中央區域被稱為中央凹,它對顏色和細節很敏感,而中央凹周圍的區域更擅長感知陰影和黑白對比。當我們直視物體的時候,它看上去更清晰;當我們在側面看的時候,從眼角瞥見的物體有些模糊,好像它比實際更遠。

利用這些知識,列奧納多就能製造出一種難以捕捉的微笑,當我們迫切想要看到它的時候,反而過猶不及。麗莎嘴角那些非常細微的線條略微向下,就像那張解剖筆記上方的嘴唇一樣。如果你直視嘴唇,你的視網膜會捕捉到這些細節和輪廓,讓她看起來似乎沒有在微笑。但是如果你將視線從嘴唇移開,把目光放在她的眼睛、臉頰或者畫面的其他部位上,你就只能用餘光看到她的嘴。這時它會變得有點兒模糊,嘴角的微小輪廓也將變得不那麼清晰,但是你仍然能看到那裡的陰影。這些陰影和她嘴角柔和的暈塗效果使她看起來嘴角上翹,像在微笑一樣。所以,對於這樣的微笑,你越不刻意搜尋,它反而越發明顯。

科學家最近從技術上解釋了這些現象。“與高空間頻率的圖像相比,低空間頻率(更模糊)圖像中的笑容更加明顯。”哈佛大學醫學院的神經科學家瑪格麗特·利文斯通認為,“因此,在你看這幅畫的時候,如果讓目光落在背景或蒙娜麗莎的手上,你對她嘴部的感知主要基於低空間頻率,所以她看起來比你直接盯著她的嘴時顯得快樂許多。”謝菲爾德哈勒姆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列奧納多在《美麗的費隆妮葉夫人》和最近發現的《美麗公主》中都使用了這種技巧。

所以,世界上最著名的微笑天生就難以捉摸,當然這其中也有列奧納多對人性的終極領悟。他的專長是描繪內在情感的外在表現。但是在《蒙娜麗莎》中,他展現了一些更重要的東西:我們永遠無法從外在表現中完全瞭解真實的情感。對於他人的內心,我們總有一種朦朧感,永遠隔著一層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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