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悲涼的世界一抹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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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候鳥的勇敢》:最是滄桑顯溫情

文 | 劉豔(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

遲子建的最新中篇小說《候鳥的勇敢》,封面上有這樣豎排的兩句話:“紅塵拂面,寒暑來去”“所有的翅膀都渴望著飛翔”。渴望著飛翔的,是候鳥們,是那對最終也沒有逃出命運的暴風雪的東方白鸛,更是飽經滄桑的張黑臉和德秀師父。即使熟知遲子建小說素有的抒情性和散文筆調與詩意,還是會被這個小說深深地打動。懂得遲子建,便會懂得作家是怎樣用了心、情和生命在寫這個小說,溫和素樸的文字裡,包裹著她最為情懷深在的溫情與愛意……

以歷盡滄桑的溫和筆調,寫出永恆的溫情與愛意,心和生命流淌出的文字,讓《候鳥的勇敢》在遲子建的眾多小說當中,仍能顯得如此地與眾不同。小說字裡行間,緩緩流淌出的人情、世情、自然之情,等等,令小說自帶一種味道——不矯揉,不造作,如同發酵好的酒,又經陳年的窖藏之後,所散發出的醇厚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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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看到,《候鳥的勇敢》當中,是鳥兒與人的滄桑故事,其所關聯物事與人情,也記錄和反映著時代與社會生活面影。這個小說在個人情感的紀念,與開闊深闊的社會問題和時代生活的記錄之間,實現了微妙的平衡;是一個在個人生命體驗之外,關聯社會性和現實性的很好的小說範本。也有遲子建寫作中一直持續的她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思考,讀者和評論者很容易從中發掘出很多的主題和可闡釋的問題,足可以總結出一部“自然啟示錄”。人、候鳥與自然之間,呈示小說可精神騰躍的空間,展現生活和生活的可能性。小說藉對自然的描摹,可以擺脫就事論事的困局,更加紮根於詩性和夢想。

最是滄桑顯溫情,溫情與愛意的永恆主題。《候鳥的勇敢》,當然不是當下流行的生態小說。發生在候鳥自然管護站的張黑臉和毗鄰的娘娘廟裡德秀師父之間、娘娘廟三聖殿坐窩的那對東方白鸛之間的溫情與愛意故事,才是小說真正要講述的故事。東方白鸛的故事,其實也是為了映襯人的故事。

苦難中的溫情與愛意,一直是遲子建小說自帶的溫度,蘇童說“一隻溫度適宜的氣溫表常年掛在遲子建心中”。即使骨子裡深藏對世界和人性殘缺的洞察,她也總是願意給悲涼的世界一抹溫暖和亮光

。從早期的《逝川》《白雪的墓園》《親親土豆》等和處女作長篇《樹下》到晚近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群山之巔》等,她始終願意給人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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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曾經講過,這個世界上最獨特的人際是什麼?是小說家和他所描繪的人物。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他們處在同一個時空裡,他們又沒有處在同一個時空裡。“這是一種非常獨特、非常微妙、近乎詭異的人際。”當然,這種複雜性和詭異性依然和人的情感有關。有理由相信,按照小說自身的邏輯,《候鳥的勇敢》的情節和結局,最應該安排張黑臉與德秀師父被暴風雪吞噬。但遲子建心中的愛,她對人物的感情,讓她無法作這樣的安排和命意,她內心的不忍與對人的眷顧,讓她這樣來小說結局:那對白鸛,雄鳥受傷,被救治後,始終不能完全復原,雌鳥在霜降之後,送走了它們的三個孩子,然後回來尋夫,雪就要來了,“它們以河岸為根據地,雌性白鸛一次次領飛,受傷白鸛一遍遍跟進”,卻終於沒有逃出命運的暴風雪,翅膀貼著翅膀,相擁而死。

張黑臉指著它們對德秀師父說“這隻白鸛叫樹森,那隻叫德秀,我和你,你和俺,就是死了”,他們倆人埋了它們——暗寓他和她之間的所犯之罪,也由這對鳥兒代為贖過了。儘管暴風雪中沒有北斗星和哪一處人間燈火可做他們的路標,戛然而止的筆觸,卻給這兩個苦命人的愛和人生,留下了綿長的未來和可能性……

2002年5月,遲子建經歷了丈夫車禍去世。《候鳥的勇敢》後記裡也寫到了愛人去世前一年他們曾經散步偶遇東方白鸛,令她在《候鳥的勇敢》中,將它拉入畫框。從《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額爾古納河右岸》《群山之巔》等到《候鳥的勇敢》,“與生命等長的傷痛記憶”所帶來的滄桑感歷經時間的醞釀和窖藏,醇厚到了極致。越是滄桑中的溫情與愛意,越能給寂寂人心和悲涼的世界一抹亮光與許多的溫暖。

小說在個人的情感紀念和生命體驗之外,也記錄和反映著時代和社會生活的面影。個人性與社會性的有效平衡,令小說厚蘊獨具。《候鳥的勇敢》以候鳥管護站、娘娘廟和瓦城,形成小說的空間敘事。誠如福柯所說:“我們所居住的空間,把我們從自身中抽出,我們生命、時代與歷史的融蝕均在其中發生,這個緊抓著我們的空間,本身也是異質的。換句話說,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我們得以安置個體與事物的虛空中(void),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被光線變幻之陰影渲染的虛空中,而是生活在一組關係中,這些關係描繪了不同的基地,而它們不能彼此化約,更絕對不能相互疊合。”不同的空間敘事關聯起的,其實是社會關係和人情世態。張黑臉回城是為剃頭,但關聯起的是如意蒸餃店、福照大街等種種人情物事。周鐵牙進城,是偷偷送禮和販賣他偷獵的野鴨,但關聯起的是瓦城裡的候鳥人、商人和官員等階層的人與事。

小說記錄下東北邊地瓦城的人情世態和時代眾生相。

《候鳥的勇敢》中,有遲子建一直葆有的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思考。張黑臉十一年前被老虎嚇呆之後,感知自然的本能卻提高了。德秀師父糾結於自己與張黑臉犯下的身體之罪,也是從茂草中野花間翻飛的蝴蝶得到啟示……小說的風景描寫,也打通人與物的界限、能夠物我不分和物我兩忘,充滿靈性,小說雖不以故事性強和濃烈的小說質感取勝,但情緒、情懷行雲流水自如流淌在小說的藝術世界裡,鋪展著詩意化、抒情性的小說質地。是中國文學抒情傳統的當代賡續。

小說後記《漸行漸近的夕陽》中,遲子建說到初稿完成時,已是深秋,“夕陽因為雄渾,顯得無比大,有股逼視你的力量,彷彿離我很近的樣子。這時我喜歡背對它行走,在凝結了霜雪的路上,有一團天火拂照,脊背不會特別涼”。《候鳥的勇敢》,生動演繹這樣一種最是滄桑顯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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