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程本是女性的天下,爲何現在被男性主導?

摘要:談及程序員,人們腦海中浮現的總是一個精於技術的、不懂人情世故的男性書呆子形象,但Abbate在《Recoding Gender》一書中說道,計算機編程並非天生是一份男性的工作。在Abbate發掘的歷史細節裡,電腦與編程的內涵幾經變化,在二戰時期,編程完全是女性的工作,但隨後女性又不斷被否認或貶低。當編程最終成為21世紀最重要、最有希望也回報最高的行業之一時,女性終於被排除在外,成為了不適合做程序員的一群人。

著名影星本尼迪克特(卷福、奇異博士)曾經在電影《模仿遊戲》中扮演現代計算機技術的奠基人之一阿蘭·圖靈(Alan Turing)。在這部電影中,圖靈用他的天才智慧設計了電腦原型機,用跨時代的運算速度幫助英國情報部門破擊了納粹德國的各種情報,為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立下了不朽功勞。作為流行文化的代表,這部電影講述著一個不完整的故事。這個故事裡只有男性的英雄,卻沒有女性的貢獻。這絕不是因為女性在歷史中的缺失,而僅僅是她們在故事中被有意地遺漏了。

一切都從二戰時期軍隊中的計算機技術研究開始。這時,編程(programming)完全是女性的工作。

伴隨著《模仿遊戲》等影視作品的流行,很多人開始瞭解到,電子計算機起源於二戰時期情報破解和武器研發有關的計算需求。1940年,圖靈在布萊切利莊園(二戰時英國的情報破譯中心)設計並製造了一部電子機械電腦,用來破解納粹德國的加密情報。之後納粹的情報加密更為複雜,數學家紐曼(Max Newman)和工程師弗勞爾斯(Tommy Flowers)根據圖靈的設計,第一次完全使用真空電子管,製造了第一臺真正的電子化的計算機Colossus(巨人)。Colossus於1943年12月完成,1944年1月開始使用。

與此同時,美國研製電子計算機是為了計算彈道軌跡、指導武器射擊。莫克利教授(John Mauchly)和他的同事艾克特(John Presper Eckert)在1945年11月完成了美國第一臺電子計算機ENIAC。不同於Colossus專為密碼破譯而製造,ENIAC是第一臺通用電子計算機,可以為了不同任務編程(multi-task),影響了戰後的產業發展。

男性科學家們建造早期電腦的成績被很多人所讚頌。然而人們似乎忘記了,在這個時期,無論是英國的情報部門還是美國的電腦研究,存在著大量女性的身影。不同的性別從事著完全不同的工作:男性負責硬件(hardware),女性則負責軟件部分(software)。也就是說,這時編程完全是女性的工作。但是,因為當時硬件的設計與製造被視為是最複雜、最需要創意的工作,所以女性總是處於從屬的地位。

在某種程度上,女性的工作確實是艱苦的藍領工作。在布萊切利莊園,60名女性操作員長期三班倒地破譯密碼,以保證情報破譯的效率和時效性。當時的編程不是完全在電腦上進行,而是先在紙上打孔、再交給體積巨大的機器運行。如果出現問題,則需要細緻耐心地排除故障。早期的電腦很不穩定,故障可能來自編程設計,也可能是成千上萬的二極管中某一個的問題。因此Abbate總結道,

一個優秀的Colossus操作員,至少需要體力、機械才能、對細節的關注、編碼的記憶力以及心算能力。不難發現,這時編程便是非常複雜、對人要求很高的工作。

然而,女性的工作被歷史敘述徹底忽視了,甚至在戰時,她們的貢獻也沒有得到充分承認。我們可以說,在布萊切利莊園,正是女性操作員的努力和才智使得英國的情報破譯成為可能。但是在戰爭結束後,英國要求所有女性操作員嚴格保密她們在戰時的工作。她們不僅沒有因為戰爭功勳得到獎勵,甚至不能依靠這份經歷繼續尋找相關行業的工作。設計和製造Colossus的男性科學家們的戰後經歷卻完全相反,他們繼續著研究,成為了知名的電腦科學先驅。

只不過因為編程一開始是女性的工作,所以在當時被輕視為低技能的、不重要的。例如在最初對ENIAC的新聞報道中,這個新發明被形容成一個可以自動完成計算任務的“電腦”,而使電腦真正運轉起來、不斷排除各種問題的女性操作員的工作,遭到了媒體報道的無情忽視。

1950-1970s是計算機與編程行業的快速發展期。以美國為例,Abbate估計在1955年左右有1200-1400名程序員;1960年,美國統計局公佈有13000名專業的電腦專家或技術人才;1970年,這個數字變成了16.3萬程序員和10.8萬電腦系統專家。

1970年,在16.3萬程序員和10.3萬電腦系統專家中,女性分別只佔了24.2%和13.6%。這與電腦剛剛被髮明時的情況完全相反:從編程完全是女性的工作,到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中變為劣勢群體。這個變化與二戰結束後男性迴歸工作崗位導致女性退出很多行業的趨勢有關。但是編程並非傳統的男性工作,為什麼也要讓位給男性?

很顯然,在編程行業的早期發展中,社會分工經歷了某些調整,女性被歧視,逐漸被排斥出了編程行業。事實上,在1970s年代以前,就業市場是公開歧視女性的。Abbate回顧當時的招聘廣告,發現男性和女性的工作有各自專屬的版面。僱主如果在女性版面投放廣告,往往意味著工作的級別和待遇都更差。

隨著計算機軟件的發展,分工也更加細緻。在這個時期,編程工作被人為地分成“系統分析”(systems analysis,分析問題並設計系統框架)和“編程”(programming,具體的代碼編寫)兩個部分。這個分類並非是勞動分工的必要,因為很多人可以同時勝任並且連貫地完成這兩項工作。這個分類更主要的作用在於

創造等級劃分:男性負責概念性的系統分析,女性則負責執行。換句話說,男性佔據了更好的位置,女性要麼從事重複性的工作,要麼被分配更低的職位。

那麼,女性到底是如何被排斥的?

在1950-1970s年代,編程還是一個嶄新的行業,大學裡沒有計算機專業,絕大部分人也沒有相關工作經驗。所以僱主只能尋找別的標準來篩選出適合編程工作的人。如何確定這些標準的關鍵在於,僱主對這個全新的編程行業如何理解。然而Abbate發現,無論是怎樣看似中性的理解,都蘊含了相應的性別意涵。面對新的行業,人們常常用已有行業來比喻它。有三種行業最常用來比喻編程:數學、工程、商業(business)。這些關於編程工作的比喻,反映了當時的僱主對這種工作及員工的期待。

數學能力是當時編程工作最常見的要求,但是它和編程能力其實沒有直接聯繫。用數學比喻編程似乎有利於女性進入這個行業,因為當時在理科專業中,數學專業的女性比例是最高的。然而,行業內的性別分工束縛了女性的工作機會。大量擁有數學專業的本科甚至碩士學位的女性,卻只能從事重複性的日常編程工作。

把編程理解成一種工程類專業也非常常見,因為計算機科學既涉及硬件、又涉及軟件,很像是利用工具解決實際問題的工科。這個比喻顯然對女性非常不利,因為幾乎在所有國家,工程類專業都是典型的男性行業。但事實上當時計算機已經足夠發達,編程工作並不需要如何設計硬件的知識。

由於計算機產業越來越從科研需求轉向並集中於商業需求,很多企業把編程描述成商業工作的一部分,管理和顧客溝通的能力成為工作的關鍵。強調商業中的溝通技能看似對女性是有利的,因為女性被認為擁有更多人際技巧。但實際上,女性只能被束縛在文秘行政類工作中,傳統上,銷售和管理工作一直由男性支配著;那些負責編程的專業女性,卻被描繪為提供幕後支持的客戶服務人員,而非專業人才。

其實,在這些被男性支配的論述之外,編程行業的女性勞動者也提出了很多

如何理解編程的比喻。在她們的體驗中,編程像編織、像音樂、像烹飪、甚至像是做母親、做老師,因為她們在工作中感受到,編程也需要創意、藝術感、溝通和同情。但是這些比喻卻無法與主流話語進行有效的競爭。

作為一個嶄新而又飛速變化的行業,從事編程工作的勞動者經歷著持續的認同危機。畢竟,再多的比喻也不過是比喻,而非編程工作本身。從業者必須問自己,到底該如何定位編程這份工作?

1950-1960s年代的編程技術發展,曾經被一種自動編程(automatic programming)的理念所主導,這種理念希望隨著編程語言的發展與普及,編程將變得足夠簡單,用戶可以自己在電腦上編程,專業程序員將不復存在。從1950s年代開始,程序員不斷地發展編程工具,簡化甚至消滅了重複性的程序編寫(coding)工作。編譯器的發明標誌著編程技術的成熟,很快各種高級語言被髮明出來。高級編程語言的出現減少了大量的基礎程序編寫工作,卻同時創造了大量的新的需求,拔高了對程序員的要求。編程工作開始接近今天的模式。

女性從業者儘管只是行業中的少數,卻在這個過程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最早的編譯器和編程語言的發明者Hopper[1]就是一位傑出的女性計算機科學家。本書作者Abbate相信,女性的突出貢獻是因為女性從業者們更加願意去關心周圍人的真實需求。她們對編程技術的關注,更多地集中於如何解決真實的問題,也讓工作更方便。

1960s末,把編程工作定位為軟件工程(software engineer)的聲音逐漸佔據了主流,編程變成了工科專業,一套新的行業規範正在被建立起來。

工程學範式的最終勝利有很多原因。首先,它更加強調編程應該提供一套清楚具體的、標準化的技術,最終生產出可測量的成果,這個理念在實踐中具有優勢。同時,工程師是更有地位的專業群體,而工匠或者藝術工作的社會地位更低,所以程序員也接受這樣的認同。另一方面,工程學範式也符合管理者的期待,因為工科一直意味著規範、標準化、可預測,最終方便管理。最後,如果編程是工程學,學界研究者也更容易得到業界的研究經費。

可惜的是,在所有這些聲音中,女性編程的先驅們,甚至是那些知名的從業者,集體被噤聲了。編程被重新定義為一門工科時,它也從一項由女性開始的工作被重新定義為一項男性的工作,因為工科一直是男性統治的領域。這裡的邏輯對於女性來說幾乎是死循環:起初因為編程是女性工作,所以它是低端的;如今它是工科了,所以它對於女性來說就太難了。與此同時,被男性氣質支配的新的軟件工程專業,反而丟掉了一些被認為是女性化的特質,例如溝通和人際關係的技能,最終損害了工程師的工作能力。

在1950-1960s年代,美國正處於男主外、女主內模式的歷史巔峰時期。當時的男性期待自己一個人的工資可以供養整個家庭;所有的家務勞動和照料家庭成員的責任都由女性承擔。即使在今天,企業的招聘標準也沒有什麼變化:他們尋找的理想員工是沒有家庭責任、只為工作存在的員工,而理想員工其實就是男性員工。對於女性而言,生完孩子之後,留在工作崗位變得不太可能,因為

我們的社會性別分工把工作以外的責任都丟給了女性。

即使如此,在歷史中有一些傑出的女性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選擇。Abbate講述了兩位優秀的女性企業家Shirley和Shutt的創業故事。她們不僅自己在婚後留在了編程行業,而且通過創辦企業,幫助那些需要承擔照顧孩子等家庭責任的已婚女性留在編程行業。她們證明了女性群體所擁有的聰明才智和能夠付出的堅韌努力,展現出編程工作的另一種可能性。

出生於1928年的Shutt最早在美國第一臺電腦ENIAC上工作,1953年她進入企業成為了一名程序員。1957年,Shutt因為懷孕必須放棄全職工作,但是她不願意放棄自己的職業生涯。幸運的是,她曾經服務的舊客戶需要額外的編程工作,所以Shutt開始兼職工作。後來Shutt發現自己一個人沒辦法承擔所有工作量,於是她開始僱傭兩個處於類似情況的前同事:她們也都是因為生育而失去工作的前程序員。最終,Shutt成立了一家由兼職的家庭主婦組成的小公司。同樣的,出生於1993年的Shirley由於感受到編程行業的性別歧視,也選擇成立了自己的編程公司,並招聘在家兼職工作的女性。這兩家公司都不以盈利為目的,而是為已婚的女性們提供留在編程行業的工作機會。在規模上,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家庭生活,Shutt把公司人數控制在13人以下,而Shirley企業的規模則飛速發展,在保留兼職女性的前提下,也開始招聘大量的全職程序員。

以在家工作的兼職女性員工作為主要的勞動者,Shutt和Shirley必須克服很多困難。首先,她們必須有效地管理和利用分散的員工們。她們必須找到合理的辦法分割任務,使得每個人可以獨自在家完成各自的部分,同時又可以方便地合併起來。這提出了額外的技術要求。為了避免兼職女工被客戶歧視,Shirley通常選擇固定價錢的打包服務,而不是列入包含每個人薪酬的詳細預算,這也強迫她們更有效地估計和控制成本。同時,Shirley在員工管理上也有創新,她制定了一套詳細的指導手冊,提示員工應該注意哪些問題、遇到各種情況應該如何處理。最後,因為不以盈利為最高目的,而是關注女性程序員的職業機會,所以她們都非常重視員工的培訓投入。這些培訓在代碼世界飛速變化的1970s年代至關重要,最終幫助兩家企業在這個迅速變化、激烈競爭的行業中堅持了下來。

事實上,願意僱傭女性、特別是因為生育被迫離開編程行業的女性,反而構成了Shutt和Shirley的競爭優勢。首先,她們的招聘成本很低,因為女性兼職員工在別處總是碰壁,她們很願意加入這樣一家女性的公司。其次,IBM等大企業幾乎變成了她們的免費培訓機構。當職業女性生了孩子而被迫離開職場、然後加入Shutt和Shirley的團隊時,她們已經經過完美的職業訓練,而且擁有豐富的工作經驗。最後,女性兼職員工的穩定性非常之高,既因為公司理念的感召,也因為她們很難找到別的工作機會。相比之下,當時的編程行業因為員工流動性過高而深受其苦,招聘和培訓成本明顯更高。

然而,在男性支配的編程領域,在家兼職的媽媽們組成的編程企業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各種歧視與偏見。所以,Shutt和Shirley也必須有各種形象管理的策略作為應對。作為女性程序員,她們更加需要維持自己職業化的形象,不能展現出情緒化的一面,也不能讓孩子出現在客戶面前,因為這些都會讓她們顯得不夠專業。Shirley甚至不得不把她的女性名斯蒂芬妮(Stephanie)改成對應的男性名的史蒂夫(Steve)才能得到更多工作會議的機會。Shirley在談生意時,從來不主動提及她的員工構成,而且Shirley總是要求她的員工比實際工作要求的資歷更高(overqualified),以避免客戶產生質疑。

無論如何強調這些困難都不算誇張。但是,重要的是,兩位女性創業者成功了,而且她們提供了合作社式小企業和成功的現代企業兩個樣本。她們的成功,不僅是兩位女性創業者,而且是為她們工作的所有兼職主婦、兼職媽媽們,對現有的男性氣質支配的程序員行業提出了反對意見:編程工作並非只有現在這樣一種可能,職業化也並非只有現在這樣一種方式。

Abbate在這裡提供了至少一種可能:媽媽們也可以是工作的專業人士。問題的關鍵是,為什麼總是女性需要面對工作與家庭的兩難選擇?所謂的理想工人真的存在嗎?要求工人沒有工作以外的職責,本質上是要求男性負責工作、女性負責家庭。這正是我們要挑戰的觀念。

工作以外的責任並非理所當然都應由女性負責,所有人都應該是多重身份的。有人既是媽媽又是程序員,也有人既是爸爸又是程序員。當男性的家庭職責不被忘記時,女性的職業地位也終將有所改善。

在重新發現軟件工程的歷史之後,Abbate告訴我們,計算機編程並非天生是一份男性的工作。事實是,我們在歷史中做了一些選擇,我們選擇遺忘女性在二戰以及技術發展中的貢獻,我們選擇貶低女性主導的工作,我們選擇用工科來重新定義編程

,同時我們又選擇忽視和否定溝通與人際關係、關心人的需求等傳統的女性特質。最終程序員變成了男性的工作,強調利用一整套標準化的技術提供可測量的成果。直到今天,程序員終於發展出了一個精於技術的、喜歡鑽研、內向而不善言談、甚至有些不懂人情世故的男性書呆子形象。

註釋:

[1] 從1950s年代開始,程序員不斷地發展編程工具,簡化甚至消滅了重複性的程序編寫(coding)工作。開始是子程序(subroutines)替代一些常用的代碼;1951年,Grace M. Hopper發明了編譯器(compilers),藉助編譯器,程序員可以直接用高級語言來編程,再由編譯器轉化成電腦可以識別的語言;1955年,Hopper發明了第一個商用編程語言。很快,很多新的高級語言(high-level languages)被髮明出來。編程工作開始接近今天的模式。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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