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昨天早晨得知文懷沙翁在東京仙逝的噩耗,我正走在街上,努力忍住淚水,還是撒了滿街。

回到工作室想寫點什麼以作懷念,可一時竟全無力氣,也不知從何談起。

關於文懷沙先生,網上已有不少東西,見仁見智吧,可誰有興趣有能力仔細分辨、過濾和昇華呢?跟自己沒關係的一切,誰會上心或者傷心呢?

今天我感覺應該寫點什麼了,否則時間一長就會淡忘。我會淡忘,大眾更會淡忘。時間能磨滅一切,無情。

忙碌,很多都是藉口,當然也有身不由己、情不得已,一了白了,放心放手,誰能立地做到?

淡忘,倒也是必須的。想想文懷沙翁那麼大歲數,經歷了數不清的人和事,都記在腦子裡,時時翻出來晾曬一番,行嗎?得與時俱進,跟年輕人交往,接觸新鮮事物,才有生存的活力,不是嗎?你不是老人,你當然不操心。

有朋友打聽文老往生的消息是否準確,有朋友飛東京操持告別儀式,有朋友在為老人家誦經,有朋友詢問北京追悼會的後續工作。李之柔兄說咱先別發消息,可不一會網上就一大堆各種東西了,不服老的老頭打破不死的神話一時又成了熱點。還有朋友進言我應該低調,文老事情不宜再提,因為他擔心現在網絡好事者眾,容易招惹是非波瀾,斯人已去,功過留待春秋吧。

“留待春秋”,靠譜嗎?如果我等身邊瞭解情況的人都不張口,靠外人道聽途說猜測亂想總不好。清者自清,沒有吧?變本加厲水越來越渾的事情不新鮮,否則就不需要澄清明辨和撥亂反正了。

這令我忽然想起當年那位不良記者攻擊文老的案例,當時很多人包括家兄也勸我不要出頭管,可是我不管行嗎?還有一位京城世家子打電話告訴我少管文老的閒事,我拒絕,理由是:“文老先生對我很好,你們之間的恩怨是你們的事情。”

我當時想法也很樸素,我們可以表演修養、默不作聲,但好比壞人呼喊著砸到自家門前來,你藏起來不還手,鄰居看客一是笑話你家門裡缺人,二是一定覺得你是膽小,三是長此以往或許就認定你是理虧而不敢回應。

多年來我只能聽自己的,聽良心良知的。文老經常寫一副對聯:“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只要我心光明,處事公道,何妨多言?

當時很多朋友也在默默關注,替文老捏把汗,私下鳴不平,但是大眾哪裡明白原委,哪裡知道文老還有這麼多有地位有實力的親朋知音啊。

激情沒了,就更容易忘掉一些細節。別人可以淡忘,我不可以。你以為你是誰?對啊,我是否有些自作多情呢?

我現在寫東西,越來越不想用正經的類似學術論文形式,順順溜溜的隨筆散文也不喜歡,讀起來沒意思。

語無倫次,夾敘夾議,史論結合,對話體、筆記體,行文自由、思維交疊,讀者可以隨便開始結束,省心省力,還容易有所感悟收穫。

何況,現在很多人不學無術,你就是寫得極有邏輯、極富文化,奈何他們根本不讀,起碼不會仔細讀。就像關於文懷沙先生的年齡與學問等等,很多文章已經寫清楚了。昨夜劉墨兄《紀念文懷沙先生》一文也史料很詳細,我深夜轉載留言:“勸誡那些不學無術的人們,沒事應該讀讀書,別總是吠形吠聲了。”現在很多人除了看熱鬧還是看熱鬧,嚴肅問題根本不想懂,就像一堆裝睡的人,喚不醒。

“吠形吠聲”,有幾個人查了這四個字什麼意思?

錦上添花沾人氣的多,雪中送炭兩肋插刀往前衝的人不可能多。

那個記者搗鼓事,情節類似於大街上有一位老人正走來,旁邊一個人忽然喊“那人是流氓”,於是大家“群情激憤”像打了雞血,開始朝老人家扔磚頭拋雞蛋。事後才知底細,旁邊挑事者別有用心、另有企圖;至於被傷害的老人究竟是誰,跟著起鬨的一夥人根本沒動腦子想。

那個記者自己承認,他是聽別人慫恿,替別人洩私憤。未曾見過文懷沙先生,沒有過任何交往,不認識,就敢人云亦云,徒手寫歷史,這,除了學術硬傷,不是道德缺陷麼?

上醫治未病,我崇尚四兩撥千金的學問,它能點中死穴。那個記者的死穴就是譁眾取寵,他利用的就是大眾的仇富嫉名心理,喜歡起鬨架秧子盲從鬧運動之劣習。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渾水才能摸魚,越亂越好看。

文懷沙先生,我久仰此名,認識本人則大致是1999年,在我導師範曾先生宅。飯後我送文老回家,他聽說那段時間範先生常肚子疼,就寫了一個藥方讓我回頭交給範先生。有段時間邵盈午寫《大匠之門:範曾畫傳》,裡面專有一節介紹幾位老師,其中就包括文懷沙。後來我問邵盈午為什麼不寫一本《文懷沙傳》,他說不好寫啊,涉及方面龐雜問題複雜。

文老似乎喜歡熱鬧,每次去看他,周圍總不少人,也常有名人來訪。我怕耽誤他老人家時間,每次小作寒暄,按規矩辦完事就離開。此時,文老會叫住我,引用屈原“年歲雖少,可師長兮”這句話,對著來人公開說:“我有個學生叫範曾,範曾有個學生叫崔自默,崔自默有個學生叫文懷沙。我們仨是車軲轆轉的關係”,“我給他一個名號崔三士,我能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有一點他不如他老師,就是不知道低調低頭……”此時,我不是竊喜,而是芒刺在背,出一身汗。

文老能從我身上學到什麼呢?在老先生飽經滄桑司空見慣的學識法眼裡,世上還有什麼值得一學呢?

有一次我去見文老,半天時間也就我倆人在一起。他說:“你交叉學科背景好,有科學思維,講邏輯,你懂社會遊戲規則,不務虛,你比他們有真學問。只是別太認真,別太勤奮,應該學會玩,重視養生之道。”那天他還給我取了一個齋號——“柷敔堂”,這我都有專文記述。

文老深諳中醫和養生,這是真學問,關乎人類性命之學,其他諸端都是細枝末節。天下沒有一流的學術,只有一流的文章。

文老還曾經對我建議過很多次:“你應該多交幾個女朋友……”我看絕對不是開玩笑,而是過來人的莊重口氣。我相信,一般人的爺爺奶奶輩都沒有文老的見識與資歷,所以他的話我信,認為極有道理。我說:“我認真考慮。”小孩子有小秘密憋不住,大人物有秘密不能說出來,否則會害死人的。我們都怕被誤解,怕得罪人,所以只能隱藏起內心世界。是啊,絕世知音,百年不遇,緣分天意,想來輕鬆,哪有那麼簡單呢?文老對我特別友好而坦誠,這在外面盛傳,甚至有書法圈裡人說我幫文老找美女小姐云云,你說離譜不,我也只作是善意猜測與文壇逸聞罷了。

口無遮攔,諧謔人生,自在三昧,遊戲神通,別說平凡人想都別想,就是佛道聖賢又有幾多人能為呢?

比如說我認識的老一代先生們,都一一凋零了,這麼說你覺得雅,要是說“都歇菜了、收攤了、不玩了”,聽起來就略有幾分不恭敬。可是這種俗話,恰屬禪語,讓人醒悟,如面對骷髏朽土,頓然看破、放下。棒喝、呵佛罵祖,亦復如是。你接受不了,甚至曲解、誤解、非議,除了說你稚嫩、偽裝,就是見識淺、器量小。

三句話不離本行,的確,有時跟文老聊天,一會就開始泛黃帶色。難道只是敢言能言,如文學作品《金瓶梅》,似乎也沒那麼簡單。曲終奏雅,勸善懲惡,這個最終目的是明晰的,結果反正都一樣,可是其次,這個過程本身是否經能得起反覆欣賞玩味呢。

藝術的過程吸引人、令人開心,枯乾苦澀的過程則讓人遭受雙重打擊。毫無隱諱,直白坦率,求真務實,不也是大家一直提倡的嗎,至於它究竟好不好,慢慢討論。

真之腳、善之頭,加在一起是美字。文老是善良的,文老是真實的,文老給人美感愉悅,提醒人心胸博大。

人們似乎只記住了文老“老來猶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至於他“高翥雲霓為我御,手提落日照長安”,他“欲攬山河懷抱裡,風雨安然”,這語這境,又復何如?

文老很注意形象,穿著總是那麼得體、帥氣、乾淨。老先生喜歡躺著給我談詩詞,娓娓道來,興來便吟唱歌詠。於是,我便看到了花謝春紅,聽到了一江東流。忽然,老先生坐起來,嗓門巨大,聲如洪鐘,“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文天祥的形象赫然在目。

可惜,我不會美聲,也不能實際開展他談過多次的“東方美聲學”專業。事在人為,任何事情需要人去幹。不孝有三,至於學術傳承也有不孝之說。人才難得,是事業傳承的基礎。好學生找好老師難,好老師找好學生更難。

寫到這,忽然想起季羨林《清華園日記》裡的幾句大實話:“我今生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幾個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觸”,“所謂看女子籃球者實在就是去看大腿。說真的,不然的話,誰還去看呢?”咋樣,你心中還有哪些當代聖賢形象呀?借用文老的話說就是:“孩子的出生,既是愛情的結晶,也是淫亂的證據。”你怎麼看?當然,你怎麼看對別人有價值嗎?

道在瓦甓、道在屎溺,佛就是硬屎橛子,你很難理解這些粗話,慢慢學慢慢修吧。又宛如一位大叔直來直去的語言,在一般小夥子眼睛裡小姑娘耳朵裡,無疑就是油膩男大壞蛋。當然也有人惡意挑撥添油加醋,“我要年輕幾歲,就跟他決鬥”,不認為這種任性自然屬於好玩幽默,而是流裡流氣流氓。

偽善與真誠,輕浮與浪漫,無聊與有趣,有幾人分清?

大方無隅,君子不器。對於文懷沙翁,我的結論是:其俗處人不可及,其雅處人尤不可及也。

在沸沸揚揚的文懷沙事件期間,我被新浪網約去作直播。主持人問我:“你覺得文懷沙是國學大師嗎?”我回答:“不是。”主持人啊了一聲之後,我接著說:“是啊,我認為,他已經超越了這些名目,他屬於哲人、聖賢。”

文懷沙先生年輕時就樂於助人。記得一次鳳凰衛視專題片周汝昌先生談早年《紅樓夢新證》出版細節,就有提及當時曾得文懷沙幫助。2005年10月25日,文老給我看一組詩,其緣起為1996年紅學界的一次聚會,文老周老又得相見,文老發言,周老有感而賦詩記寄。 其一曰:“雲間鶴語亦雷聞,震鑠塵埃雞鶩群。暮鼓晨鐘渠醒否?終南捷徑是餐芹。”其二曰:“雪芹祠上病眸明,執手重逢老弟兄。莫問滄桑五十載,相看白髮故人情。” 其三曰:“誰能紅學開新紀,作俑端推與可孫。史冊應須書大案,寒家掃地正封門。”其四曰:“當路當門總不殊,身非蘭芷亦須鋤。人言不過一妒耳,醜煞先賢屈大夫。”這其中暗含公案,聽文老言及當年編輯圖書的經歷以及因《紅樓夢》引起的文化事件,正史周老所謂“作俑端推與可孫”。文老譏諷很多所謂紅學家是“吃曹雪芹的飯”,曹雪芹一把辛酸淚,換來後世紅學家滿紙荒唐言。文老又給我看他所作贈周老三首。其一曰:“鹹水沽頭換了天,浣花溪畔夢魂牽。大江南北紅旗亂,一樣奇光自燦然。”(丙子汝昌寄贈餘詩,有注云在圍剿中,三句指此)。 其二曰:“夢斷紅樓五十春,刳心一序悵芳塵。奇風幻雨重重過,老去無慚作俑人。”(汝昌贈詩有句雲,“誰能紅學開新紀,作俑端推與可孫”,“作俑”用端木蕻良句。) 其三曰:“當年緘口畏言胡,大案冤魂壯帝都。獲罪於天無可禱,夢華不與海桑枯。”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之才學常人難窺端倪,大約1948年秋,周先生因讀雪萊的Ode to the West Wind(《西風頌》),一時興起即以《楚詞》“騷體”譯為漢詩,同學拿給錢鍾書先生看,錢先生巨賞,修書給周先生,中有句“得一英才如此,北來為不虛矣!”

文懷老獎掖後學不遺餘力。2005年6月“逸筆餘興:劉墨、崔自默書畫展”在北京全國政協禮堂華寶齋書院舉辦,文懷沙先生欣然為畫冊作序。2006年6月李文子在四分之三畫廊給我辦荷花專題展,文老親往助陣。2008年8月,“文懷沙、劉墨、崔自默書畫展”在浙江餘姚博物館舉辦。本想這兩年再一起辦個展,不可能了。2007年我在大鐘寺美術館舉辦“走進大眾”作品展覽和講座活動,邀請文老來撐場。他真來了,而且是在腰摔傷養病期間。他忍痛發言時說“我就是躺擔架上也一定會來的”,並對我大加讚譽一番,一旁的我眼淚差點就掉下來。當天在場的有梁曉聲、周明、張金玲、李嘉存、陳丹等諸位朋友,也都很感動。

後來我慢慢發現,文老曾經誇過很多人,於是我如釋重負,心態也冷靜下來,也更意識到文老於我其實只是激勵罷了。雖然說我只是被激勵的其中之一,但我應該是我而不是別人。“相逢便金石,何必試冰霜”,文老給我寫過這副對聯。交情亦如各種植物,不管怎麼培養,草究竟是草,松樹終歸是松樹。

譬如你有一把尺子,它能夠準確衡量你的高度,你要用它來證明你,如果有人想來禍害它,你管不管呢?

文懷沙先生就是我的尺子。當然,曾經鼓舞我的還有王朝聞、華君武、周汝昌、張中行、張岱年、季羨林、陳省身諸先生。只是文老尤甚有加,我必須進步,不能讓老爺子失望。

我寫過一首詩《我是一塊試金石》,意思是說,我雖然只是一塊不值錢的石頭,但能識別真金和假金,所以真金喜歡我、假金憎恨我,然而我驕傲。

口誅筆伐,文人的交流交戰雖不至於那麼殘酷,但氣死人不償命。不良記者混淆視聽不負責任,惡意地揣度攻訐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老人,其貽害後學過莫大焉。

事實上,以我視野標準判斷,對手的重量層次遠遠不夠我認真回擊的範圍,雖然犯我疆域,我也只是動筆陳情,對事不對人,也從不屑於指名道姓。“大義正名分,至行格天人”,我憧憬這種問學境界,金聲玉振,豈易乎?

“雖千萬人我往矣”,這也許有一股燕趙俠士的氣概。別人說我力挺文老,其實,我只願藉機普及科學的人文思想與學術方法,格物致知,利啟民智。

在那篇名為“替文老辯護”的文字裡,我說“電話文老”,其實根本就沒有,是我假設的問答。我怎麼問呢?文老又怎麼答呢?動腦子想想吧,我虛置一隻虛幻的靶子,把注意力引來,於是真就迎來一批傻子的冷箭,笑話。

記得那幾天文老也的確有點失落,我想,他不是生氣,而是失望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啊。

文老總能出人意料地低調,要是事先公開那些高規格慰問資料,估計懂事的媒體會有所顧忌,不敢對老先生如此放肆。一般宵小哪裡知道內裡消息,就宛如剛出道的生瓜蛋子不管不顧,上來就跟江湖老前輩動刀子,因為他啥也不懂。當時文老身邊確有講義氣的屠狗之輩,冒火擼袖子說:“這是打咱猝不及防啊,要是正規對陣,隨便上一個徒孫也把這玩意給收拾了。別跟丫的玩文化瞎客氣,不如過去一頓收拾,那不懂事的雜碎。”我跟文老打比方說:“一種情況是外邊人都讚美你,但是家裡人對你特別惡劣;另一種情況是,滿世界人都說你不咋滴,但身邊朋友對你好吃好喝好伺候。你選擇哪一種呢?”這當然不需要文老回答。我安排細心的朋友領文老去桑拿浴,說“把煩人的‘耳垢’洗滌乾淨。”“對,狗咬人,人還要咬狗嗎。放屁狗跟狗放屁有什麼區別呢?哈哈哈。”文老開心地大笑,大家也放心了。“如今老了,打不動了,打不動了哇,呵呵呵”,文老用了《打漁殺家》這句唱詞,我心中襲來一絲哀婉。那些日子,文老經常寫《不辯》二字,內中滋味,幾人嘗得。

後來聽朋友說那記者懂事了,要來給文老賠罪拜師,我聽到後堅決不同意,說:“文老可以有涵養,可以接受這種人,我們必須拒絕,跟文老提包提鞋他還得再多讀幾十年書。”又後來聽說那記者出禍事了,文老還頗感傷一陣。

細節決定成敗。多少人能有機會接觸細節呢?又有多少人有義務識別真相呢?來龍去脈任其模糊,任其湮滅,任其是非,轉頭空,青山依舊在,你看看,這就是我們優秀的邏輯。

2014年2月,我在《光明日報》整版發表《亦狂亦俠亦溫文:文懷沙先生素描》。這個“素描”之意是簡略描繪文懷沙先生“不衫不履,非陌非阡”的大家氣象,大象無形。文中配圖引用了靳尚誼先生給文懷沙翁所作的一幅素描肖像。2016年10月有緣把兩位先生約在一起又聚了一次,不想也成永訣了。

2014年7月,文老在波士頓摔了腿,手術成功,那天在哈佛大學,我推輪椅陪文老到燕京圖書館,老先生談笑風生,至今恍如昨日。記得是在2011年為慶祝文老百歲壽,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專門成立文懷沙中國文化基金,我組織捐助百萬以表寸心。後來文老對我說,咱可不是利益之交啊,我說那當然,瞬間,我看到文老身上固有的純粹的文人本質。

文懷沙先生寫字時行筆很慢,所以沉實、樸厚、淵雅,不似他言行舉止那般瀟灑、跌宕、飄逸。這似乎有些對立,殊堪揣摩。文老的書法獨一無二,融合篆隸行草諸體,我寫過專評文字。很多朋友想經營文懷沙書法,我也提過一些建議,但是對於收藏與運營按朋友話說是文老不配合,從中我再次體會到文懷沙先生正統的士族風骨。書如其人,文懷沙書法的珍貴,也因了這一種學者氣局氣象超越了很多專業書家的習氣匠氣。記得我在談到文懷沙書法時說:“有一等倜儻之人,乃有一等倜儻之書。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有其道理,但所謂‘風流’其實有真偽、雅俗和深淺之別。我首先欣賞文懷沙的書法,然後通感其人、其語、其行,及其情性、氣質、品格、胸襟。文懷沙之‘風流’,本是才情,那是一種真淳之態。”

“忘了窮,忘了憂,忘了仇,心寬體壯;吃好飯,睡好覺,拉好屎,氣爽神清。”文老這副“俗聯”即便是自稱雅緻脫俗者又豈能做到?“惟有高為累,原無俗可離”,信然。文老總是活潑風趣、生機盎然,那是他在主動尋找樂趣,自我解嘲。他只會念人好處,總認為別人是善意;他不會記人壞處,做到了“不怨人”三字,這些,足以長生久視,與華無極。

一次在南開大學舉辦的葉嘉瑩八十壽宴上,陳省身與文懷沙二老發生了“過節”,陳省身過世之後我把一篇懷念資料給文老看,文老認真地把這期《傳記文學》雜誌擺在書架上,感嘆一聲說:“這些人是誤解我們倆啊。陳省身夠朋友啊,他知道老年人容易激動,體諒我,勸阻我也為了留時間給年輕人多說話,也是好意啊。我本來還要請他吃飯攀談呢,可惜,也就這麼走了,人生無常啊。”

記得文老對我說:“善惡、真假、是非、好壞,都是年輕人的判斷。”人生如戲,我們都是演員,也都是看客。角色是被分配的,你只能配合,演好。文老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其思維反映之敏捷、江湖經驗之豐富,非一般學人所能彷彿。一次有人當面問文老:“您是否誇過崔自默是‘五百年來一奇才’呀,外面可有不少人這麼說呢?”文老想都沒想,一拍大腿說:“我說完就後悔了,其實呢,說少了,應該是八百年、一千年。”

我們都是過客,而名人則是生活的調料。文懷沙先生,他曾經給過多少人歡笑、啟迪,又有多少人把他當作了調料。他內心的歡喜悲愁,又有多少人知曉、在意?他那般的可愛、天真,又有多少人領會、當真?如今,他累了,走了,不會再博眾人一笑了。

今年4月櫻花綻放的季節,我去東京看望文老先生。老先生給我講陸游的“粥香可愛貧方覺,睡味無窮老始知”,雖然情態依然爽朗,但感受到一種身心疲累。老先生還對我說:“我很欣賞你,不屑於顯露學問。還要牢記崔琰《座右銘》的話,‘在涅貴不淄,曖曖內含光’。”生死疲勞,顛倒夢想,我忽然從老先生身上感應到一種寂寞,無邊的寂寞。我尋思,什麼能讓他重新打起精神?什麼才能讓他覺得有意思呢?

文老躺在沙發上,沒有起身送我,不像在北京時,他每次都送到電梯口,用柺杖幫我按電梯按鈕。

就這麼別了,宿命,連揮揮手都沒有……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和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這是文懷沙先生的老朋友楊絳《一百歲感言》裡的一段話,那般淡雅睿智,又那般冷酷絕情。

文懷沙是熱鬧的,文懷沙是孤獨的。侯軍兄有著作《孤獨的大師》,大師的精神特徵就是孤獨,但凡真正的大師都無法揮去埋藏心底的那分沉重無比的孤獨。

“悲欣交集”,李叔同臨終遺言有此四字。所悲者是要離開這曾經風華婉轉情緒充盈的世界,所欣者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已然審美疲勞期待無望的世界,去重新赴約另一場未知的盛宴。蘇曼殊在經過三十五年的紅塵孤旅後,留言“一切有情,都無掛礙”而去。我揣摩這八個字,其等價的逆否命題大致應該是:“一切掛礙,都是無情。”

“這個世界不值得留戀”,不管這幾個字是誰說的,確讓人內心冰涼透徹。

昨天我發了一組繪畫,寫道:“文仙懷老沙翁遽然西遊,痛哉漣漣。曠世真人,忘年知音,從此天人兩隔。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聚會?”原來雖然不總見面,卻可以心中念想著,只要約起,總還能見著,可是,現在呢?

文老,你是不耐煩了嗎,你別走啊。很多朋友還想見你,還有很多朋友沒見過你呢,我,我們,還想聽你讀詩詞講故事呢……人間不復有先生。

我淚流滿面,是哭文懷沙翁,也是哭自己,更是哭這個世界。

崔自默 2018年6月24日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03.10文懷沙先生(崔自默攝影)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03.11.北京永安賓館文寓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06.06北京四分之三畫廊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07.05北京永安賓館文化沙龍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08.08北京文老工作室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14.07哈佛大學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15.05北京鳥巢文化中心

崔自默:紀念孤獨的文懷沙先生

2018.04東京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