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季微刊《故園》

老父年事已高,再也不能自理生活。我揀了個好日子帶他離開老家到我的身邊,便於照顧生活。整理好最後一箱沉重的行李時,我悲涼上心感慨莫名。我叫姐姐先帶老父去村外的車上,我說我過會就來。

我獨個兒站在前門的屋簷下,環視四周的老房,或已人走上鎖淒涼無比,或為瓦片凌亂不經風雨,或成殘牆斷垣爬滿青藤,人去樓空敗落已然。我搖頭輕嘆,但也感覺欣然,畢竟造了新房棄之難免。良久,我來到自家房屋南旁的菜園,正值農曆九月中旬,秋風蕭瑟,秋涼襲人,落葉飄零入地歸根;滿地雜草,一片殘綠也顯一片荒蕪;幾隻小昆蟲在草上飛過,似乎很不情不願我來打擾它幽靜而悠閒的環境。我彎腰折了一根一尺來長的細細草莖,在手裡拿捏著,不自覺地一段一段地用指甲摘斷,像是在摘斷我的陳年舊事,可是早已褪色早已塵封甚至連根拔起不留痕跡的記憶卻潮水般的漫上心胸⋯⋯

曾記得這個只有七十平米的院落,興旺時住著三十多號人,歡聲頻聞笑語不斷,富有富的憂愁窮有窮的快樂,一家人擠在一起從無怨尤命運,吃飽不至捱餓穿暖不至受凍就是物質生活的上線,至於什麼精神生活在那個匱乏的年代大家可以免談。夏收夏種到來之前,農事不忙,吃過晚飯,坐了一院落的男女老少,抽菸的搖扇的白話的嬉鬧的笑聲瀰漫漾上天際,但有一點我總是不得理解:大家為什麼不怎麼待見我,哪怕我主動示好也不大見效。有一次我把自己的冷遇和他們的冷漠對母親說,母親摸著我的頭說,你只有十多歲,有些事告訴你也不懂,你要對他們一直好,有什麼好吃的分給大家,這不是他們小孩的錯。我少不更事聽了似懂非懂沒有上心,只知道自己有時的善良無處安放。以後慢慢地從姐姐嘴裡探聽到一些。原來我父親不是本地人,他十幾歲因為要被抓壯丁逃離家鄉,遠離父母兄弟姐妹來這幫人做工,在這裡安身立命而後做了入贅女婿安家落戶。結婚後妻子因病不幸去世,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不久我的阿公阿婆也撒手歸去。過了幾年,我母親從外地嫁到這裡,兩個外地人像浮萍生活在這裡,沒有根基舉目無親只得相依為命,默默地做人謹慎地做事,不善言辭不多交往生怕得罪別人。即便如此,也依然被人小瞧,利益被損害尊嚴被侮辱,後門的一塊地基硬生生被人割為路道共用,在強勢面前,父母辯解蒼白抗爭無力,更顯無奈和無助。人家一不高興時不時來一句"野賊種",他們只得默默嚥下眼淚吞下屈辱。作為子女,我們真的也是無立錐之地,難融集體難融別人家的快樂!

我常常在菜園裡跟父親學農事做農活,那時種的各種蔬菜從來都是自家吃,剩下的可以餵豬。春天到了,菜園四周是各種野花,清清花香芬芳滿園,蝴蝶翻飛昆蟲低吟。嫩綠的天蘿藤順著架子繩很親近地爬上我的窗前,默默地和我相對無言。

初夏季節,我經常爬上樹去摘杏梅,杏梅很酸,邊吃邊歪嘴但照樣義無反顧地吃下去,吃了幾個,再藏幾個,因為聽大人說放在米桶裡會慢慢成熟變紅,於是我放著等待著,三天兩頭伸手摸出來看看是否可以吃了,那股期望非常強烈也非常甜蜜,真像這杏梅的味道一樣酸酸的甜甜的。

每天讀書放學,從無家庭作業,父母一聲吆喝"割草去",我便乖乖地拿起鐮刀和菜籃有時約上三五個小夥伴走向田野。現在的小孩到田野裡去說是接觸大自然親近大自然,而我們小時候就在大自然的懷抱裡滾爬長大,就是大自然嬌寵的孩子。我們能分辨出什麼鳥在叫,什麼草有毒不能餵豬,各種草名脫口而出。幾個人在一起割草,夠了,就來到草坪上跤,有時弄得一身泥巴一臉泥漿,然後到河邊洗淨了小臉但卻洗不乾淨衣褲,甭管它,反正父母不嫌棄我們身上的髒,只要這一籃草滿滿的可以餵豬就好,一一因為父輩們除了守望麥田守望豐收還希望家豬在年底給家庭帶來收入給家人帶來油水。

最盼望的就是穿上新衣過新年。那時候最窮都不能窮孩子,新衣是必須的,不在價格貴賤只要是新就行。芝麻片當零食,炒豆當賭資,大家圍在一起來個輸贏。不須割草不幹農活,正月初一到十五,可以憑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玩個底朝天。天上白雲飄飄,地上小孩鬧鬧,那個勁兒終生難忘,不像現在小孩不是被呼喚讀書就是被么喝做家庭作業,不是去輔導班,就是在去輔導班的路上。元宵節過了,開始讀書,開始割草,開始上山砍柴下河捉魚。

年齡的增長,讓我慢慢地知曉了人世的滄桑,人生除了溫暖的陽光和皎潔的月光還有風刀霜劍。父母不甘生活的承受之重,不願繼續螞蟻般的被人踐踏,他們寧願咬咬牙忍受最大限度的苦難,也要讓我們讀書,希望長大後去過別樣的生活,免得被欺凌被蹂躪一世不能抬頭做人。

因為運勢的轉向,我這個認了幾個字的小青年也最終離開了故鄉,把二十多年的是是非非全都交給老房上空飄來飄去的雲朵⋯⋯

時光飛逝,人走樓空人去樓塌終成廢墟。菜園裡當年種下的小樹早已參天,當年種下的韭菜早已不復存在,當年鄰里之間種下的一些仇恨早已隨風飄散,當年所有淋溼了的日子和情感也早已被歲月打得七零八碎;故鄉給我編織的所有夢想已漸行漸遠難以尋覓;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各種恩怨雖說難以一筆勾銷,但也不必帶走而且也不可能帶走,一切都留給荒涼的故園!

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說,這裡不是我老父的故鄉,但卻一定是我地地道道的故鄉。姐姐在電話中催我,我不得不含淚告別了滿是傷情抑或滿是鄉情的故園。故園啊,秋風不改舊時情,再無家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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