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猛:可能學術界非常複雜,但學術還是最簡單的事情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2018年畢業典禮

社會學系系友代表李猛致辭

李猛:可能學術界非常複雜,但學術還是最簡單的事情

非常榮幸接到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邀請,等候這個邀請很久了。一直希望有這樣一個機會回到母系,向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向我的老師們表示感謝。今天在座的,只有張靜老師參加過我的碩士論文答辯,記得那一天是大雨,您是拎著靴子進的答辯教室。周飛舟老師答辯的時候天氣好得多,但是到了答辯的時間,沒辦法打開門,是我從隔壁辦公室跳窗戶打開了門。今天看到這麼莊嚴隆重的畢業典禮,我非常激動,今天社會學系是北京大學最受同學歡迎的院系,我想這是我們老師和同學這麼多年共同努力的結果。作為我個人,如果我沒有機會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就讀,我也會努力成為一個學者,追求自己喜愛的學術事業,但是可能我沒機會了解,學者首先是一個老師,把學術一代代的努力傳遞給學生。我有機會知道這一點,來源於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經歷。

李猛:可能學術界非常複雜,但學術還是最簡單的事情

我們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讀書的時候,系裡那時候還是王思斌老師、楊善華老師、孫立平老師、程為敏老師、謝立中老師、剛剛回來的張靜老師,他們都剛剛開始帶學生。還有王漢生老師,我希望您能聽見,感謝您對我的幫助。我們今天努力想做一個好的老師,只是想努力做到社會學系當年教我們的那些老師曾經做到的,傳承學術的精神,對生活的理解,像當年他們傳達給我們一樣,傳達給在座的各位同學。

今天有機會在這裡分享我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經歷。究竟是什麼能夠使這些老師、北京大學的學術傳統能夠在我們身上發揮作用。可能是非常簡單,也許是偶然的一個原因。我想談到我住過的那間宿舍,46號樓1074。1993級,因為北京大學沒有應屆畢業生,全班15位學生,招來了全國各高校的對社會學感興趣的學生。我們四位研究生同學在這間宿舍中度過了非常美好的時光。北京大學的傳統和老師的教誨是通過我們宿舍的生活這個小小的稜鏡折射到我們身上,改變了我們每個人的經歷。

李猛:可能學術界非常複雜,但學術還是最簡單的事情

我第一個結識的是李康。在來北京大學讀書之前,他就給我寫了一封充滿理想主義的信。信裡邊大部分內容現在我都忘了,因為非常的長,我只記得結尾的時候李康說,“ 讓我們共同在清貧中堅守對學術的理想”,我記得我的回答比較無趣,我希望能夠堅守學術的理想,但是學術生活不一定就是清貧的。事實證明,我是比李康更好的社會學家(笑)。今天我們的學術機構,或者是我們的大學,或許有別的困難,各種嚴苛的制度考評和項目管理等等,但是它已經很難說是“清貧”的。但我對李康的這句話仍然有很深的印象,現在的同學可能不太瞭解當時的教師生活狀況。曾在社會學系任教的孫立平老師曾經在那個時候寫過一篇文章,用社會學系的一位老師的工資單來描述大學老師的收入。一位老師辛勤工作一個月,他的收入相當於五千張複印紙。

那時候的大學和現在非常不同。今天大學有很多的資源,但是回想起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讀書的三年,雖然談不上清貧,但是卻比較簡單。我們宿舍有一位朋友,他畢業之後直接進了公司,每個週末的時候來我們宿舍玩。有一次一起逛書店,他說了一句令我們震驚的話,他說我現在買書已經不看價錢了,當時我們都非常景仰的看著他(笑)。要知道我們每年的一個大的節日,就是琉璃廠書市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誰能在那裡淘到最好最便宜的書,李康往往是第一個揹包啟程的人。買到好書沒什麼了不起,關鍵要買得便宜,能買到統一書號的書,那才是本事。這些最簡單的快樂就是研究生生活留下很深印象的事情。研究生的生活或許十分忙亂,但也足夠簡單。

可能學術界非常的複雜,但是學術還是最簡單的事情。在這一點上,我從李康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沒想到周飛舟會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因為好像我們各方面都差別很大。我印象裡他的社會學方法水平很高。方法是所有報考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學生的噩夢,周飛舟老師應該是我們那一屆的第一名。我和他在分數上很接近,但是一入學就發現差距非常大。我記得我們上的課是盧淑華老師的高級社會統計,沒有周飛舟同學的幫助,大概我們中有許多人很難通過這門課程的考試。當然還有其他方面的差異。那時候周飛舟老師比較喜歡奧斯汀,當時我覺得奧斯汀太無聊了,都是家長裡短的東西,我喜歡《堂吉訶德》這樣有趣的作品。事實證明,周飛舟老師的興趣指引了我後來的讀書和學習。但或許影響我最大的是周老師的為人。我們是從那一年起一起參與《研究生學刊》的工作,這份不起眼的雜誌培養了北大許多重要學者。這份雜誌當時是著名北大學生賀照田主辦的,但是主要幹活的是周飛舟老師和另外一位朋友,後來他到了三聯書店工作。當時,他們兩個人的工作效率都非常低,每次都是慢慢悠悠走一個小時,再談一小時,才開始工作,但雜誌瑣瑣碎碎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們以這種低下的效率完成。那時候我們這些學生,每個人都有一大堆了不起的理念,但主要工作都是談理念。

我從周飛舟那裡學到的是,如何將這些理念通過做事變成現實,這一點,直到今天對我自己來說,仍是要學習的

我們宿舍的第四個人是大哥,蘇州大學社會學院的王俊敏老師。不光是我叫他大哥,我的導師楊善華老師也管他叫大哥,“ 大哥”已經變成了一個專有名詞。我經常想,他和我們年齡差別比較大,46號樓1074是一個非常熱鬧而混亂的地方,幾乎每天都有不少人,隨時可能走進這個宿舍,吃飯的時候,晚上聊天的時候。但是大哥往往在旁邊非常安靜地聽著。他的正直、善良和勇氣一直是我對研究生生活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我與李康和周飛舟老師後來有許多學術上的合作,一起翻譯過西方社會學的著作,共同寫過社會學的文章,今天仍在和這些老師一起辦跨學科的項目。但今天在回憶的時候,和這間宿舍,和我的研究生生活連在的一起的,印象最深的仍然是大哥。他的領域或許不是我們經常談到的,但是他非常寬容地聽我們深夜聊天到很晚。大哥和李康睡眠不是很好。每次我們聊完了就呼呼大睡,李康的暴力解決方法是去未名湖溜一圈回來再睡,或者不睡,大哥就是靜靜等著我們聲音消失以後才慢慢找到入睡的節奏。我們在社會學,在哲學學了很多的道理,我們對人生有太多的理解,但是這些道理卻很少真地決定我們怎麼做,只會給我們這麼做找到更多的理由。所以社會學家很少做錯事,因為當他做錯事了,他總能找到錯誤的道理來支持他(笑)。

我跟大哥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所有的道理應該幫助改變我們自己,敢於承認我們的錯誤,然後使我們成為更好的人

剛才看同學們做的田野日記的話劇,非常感動。我個人以研究理論為主,我也曾經去做過田野,田野對我是一個非常震撼的經歷。就像46樓的宿舍一樣,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經歷。如果沒有這間宿舍中的經歷,我們每個人也都可能會成為一個孤獨的學者,但在這個宿舍裡,我們挑戰了彼此的見識,傷害了彼此的自尊,甚至最終改變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計劃,改變了我們對人生的理解。就像你們的田野一樣,生活並不只是一些道理,還有一些我們必須擔當和直面的責任。我想我和大家一樣,我今天穿的衣服和畢業的學生不一樣,我已經畢業太久了,也不像在座的老師。我在這裡永遠是社會學的學生,我學到的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一個孤獨的學者,而首先是一個教師,是一個丈夫,是一個父親,也是一個公民。如何能夠擔負這樣的一個責任,不僅僅有學術中的無形的學院,還有一個個寢室,未來大家將會組建的家庭,即將進入的單位,這樣的有形的學院。人生和田野的巨大差別,就在於人生不是一個實驗,人生沒有你旁觀的地方,

我們希望把我們從田野中學到的,把我們從書本中學到的,投入到我們唯一的人生當中。這是我從北大社會學學到的東西。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