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級的喜劇並不是笑著來講述一個引人發笑的故事，發笑是必須的，但是能夠在捧腹大笑之間講述一個悲傷的故事並且引人深思，那才是喜劇的最高境界。今天，不談卓別林、不論周星馳，我想來聊一部非常接地氣的國產喜劇電影－《西虹市首富》。
開心麻花團隊的精專與原作的平庸並不在我今天的討論範圍內，既然是看電影，我還是想踏踏實實地分享我是如何“看”這部電影的。有劇透，請慎讀。
和卓別林、周星馳這些喜劇大師一樣，閆非和彭大魔此番要講述的依舊是一個發生在小人物身上的荒誕故事。從主人公王多魚的名字開始，影片似乎就在昭告天下：這個丙級球隊的蹩腳的超齡守門員其實在哪裡都是“多餘的”。
故事一開場，王多魚想要依靠臀大肌和大腿外側肌肉的力量魚躍挺身，然而一身肥肉的他只能像一隻瀕臨死亡的鹹魚一樣在地上瞎翻騰。
正當人們從此看扁他的時候，一堆錢的出現給了王多魚神奇般的力量，他竟然一下子就挺身而起了，而且動作相當乾淨利落。影片在這一刻已經悄然預告了王多魚的人生經歷：原來空有夢想的鹹魚只能繼續做一隻鹹魚，而只要有錢，鹹魚也是可以翻身的。
真的是這樣嗎？這樣俗套的母體，《西虹柿首富》會怎麼樣去拍呢？我的興趣來了。隨著人物的相繼登場，我發現影片中的主人公們似乎都被賦予了一個頗有寓意的名字：女一號夏竹的名字直接對應了“瞎豬”，這個梗來得簡單明瞭，直接在臺詞裡給出了；王多魚的好基友莊強哪裡是什麼“莊強”，那明明就是一個內心毫無安全感的“裝強”的死胖子嘛；還有那個“西虹市王力宏”，大名“柳建南”，可是結合人設，這個’柳建南”怎麼聽都像是“柳賤男”。如果說電影的好是在劇本中的每一個細節之處體現的，那麼，《西虹市首富》從主人公們的名字開始，就已經在精心鋪設它的調侃、嘲諷與戲謔了。
回到故事。開場不久，莊強去找王多魚的那一組外景鏡頭，畫面中狹窄侷促的樓宇空間在一個怪異的斜置鏡頭中慢慢回正，這令人不禁聯想到主人公邊緣的人生正在經歷一個荒唐的轉場。
在《西虹市首富》中，這種攝影機傾斜倒置的畫面是出現過幾次的。夏竹不小心撞見王多魚被莎莎“抽鞭子”的那個段落。
一陣尷尬之後，一個由傾斜逐漸擺正的多角度鏡頭呈現了王多魚急迫想要解釋事件原委的心情，這個怪異鏡頭的運用暗示著主人公正在遭遇的荒謬經歷。
記憶中，這樣怪異角度的鏡頭調度也時常出現在世界影史經典影片《第三人》中，攝影機的不規則運動始終在強調著人物的心理以及事件的詭異與荒誕。
《西虹市首富》是一部令很多人發笑的電影，然而在設計幽默與戲謔之外，影片對視聽語言同樣是有追求的。《第三人》另一組吸引我的鏡頭：王多魚絞盡腦汁想要把錢儘快花出去，然而，無論他怎麼算計，錢都如同“有了繁殖能力那樣”總是追隨他“越花越多”。在眾人告訴他股票盈利、柴油發動機和城市陸游器項目也雙雙成功的那一刻，王多魚的內心頻臨崩潰。怎麼樣來呈現這個場景呢？
攝影師給出了一連串的俯拍鏡頭，畫面中的王多魚蹲在辦公桌上背對著觀眾，在諾大的辦公室中，牆上的巨幅油畫將王多魚襯托得極為渺小，王多魚明明是有錢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錢，為什麼他在此刻卻如此脆弱如此絕望呢？難道有錢不好嗎？諷刺與反思在此悄然而生。
利用畫面製造觀眾的視覺錯覺，藉以表達主題，是屬於電影的高級的語言。
在另一部影史經典影片《公民凱恩》中，奧遜威爾斯和攝影師格雷格託蘭在凱恩放棄產業管理權的段落中，也是利用了視覺錯覺來呈現人物的狀態及心理，當時畫面中凱恩走到窗下，巨大的窗戶將凱恩的身影映襯得異常渺小，這個渺小正是暗示著凱恩權利的喪失。繽紛的畫面比比皆是、有趣的呈現萬里挑一。
《公民凱恩》接著回到故事中。王多魚和莊強被球隊開除，二人在行車途中車玻璃上又遭遇鳥屎，本以為是狗屎運來了，誰知下一秒二人來的是碰瓷男。如果說碰瓷男誇張的肢體語言引發了觀眾的笑聲，那麼，在淺層的幽默之下，影片對於人性中陰暗面的指涉才是本章節的落腳點。當以夏竹為首的路人上前詢問事情真相的時候，攝影機給了碰瓷男面部一個大大的特寫，碰瓷男並沒有直接指控王多魚和莊強，他只是說了一句“他們不是故意的”，人性中的欺騙、貪婪與陰謀就已經明晃晃地擺在觀眾面前了。在原本滑稽搞笑的地方突然停頓、在原本淺層的笑料中植入一些深刻的東西，由此引導觀眾在思考中一步一步靠近主題，優秀的喜劇電影與段子電影、金句電影是有著本質區別的。二爺在一組誇張又搞怪的視頻中留給王多魚一個選擇：是拿著支票一次性走人，還是接受挑戰在限期內花光鉅款繼承三百億。
這個情節為影片奠定了一個“反其道而行”的鮮明特點，別的電影都是在講如何在限期內掙到三百億的故事，花掉三百億，聽起來好有意思呀。上述段落為影片帶來了情節點上的第一次小高潮，繼承個遺產怎麼還有那麼多花樣。二爺與王多魚同框出現的時候，二爺的頭部在特效與燈光下顯得十分詭異猙獰，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他給出的哪裡是錢呀，分明就是巨大的壓力呀。王多魚在眾目睽睽之下選擇接受挑戰，眼看著氣氛就要走向勵志正劇了，王多魚突然說了一句“我從來就沒聽過我爺爺的話”，嚴肅一下子就消解掉了，人們立刻回到了輕鬆的歡笑中。
《西虹市首富》好看，就是因為它不斷在做消解，並且是反向。另兩個反向消解的例子：在與恆太隊的比賽中，大翔隊的出場是非常炫酷的，直升機從空中降落，機門打開，率先出現在觀眾眼前的是隊長。正當人們期待隊長帥氣十足地走向球場中央的時刻，突然，隊長不爭氣地吐了，在這裡，人們的預期被消解了、場上的氣氛被消解了，而人們的笑點也因此而被戳中。同樣的，隨著比賽的推進，大翔隊在場上已經無人可替換，解說員突然一聲吼叫“大翔隊的總教練正在場上做熱身”，所有人都隨同解說員一樣，準備了滿滿的熱情與感動，正要進入一個勵志又溫情的俗套劇情中。突然，教練被腳下一個空瓶子絆倒了，又一次，帥呆了變成了無厘頭，人們預期中的一切被消解了，嚴肅的勵志劇轉臉又變成了輕鬆喜劇。
《西虹市首富》的故事是改編自好萊塢的原著小說，我認為它的成功是在原故事基礎上，在保留故事荒誕性的同時大量融入了中國人當下的生活體驗，讓一個原本是屬於西方人的故事在我們看來真實、自然、接滿著地氣，而接地氣正是喜劇電影製造笑料與諷刺的最佳途徑。一夜暴富的王多魚帶著一眾人馬來到富麗堂皇的大飯店，想要找個包間讓兄弟們吃個飯。飯店經理的臉上留著兩撇向上翹的小鬍子，看起來頗為滑稽搞笑，而接下來人們看到的一幕確實是滑稽又搞笑的。在確認了王多魚是西虹市首富之後，原本高雅嚴肅的飯店經理頃刻間變成了店小二，彎腰大聲說著“得嘞，爺這邊請”（類似是這樣的話），這與此前他剛剛露面時說裝著英國管家的姿態說什麼“May I help you Sir”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淺層的滑稽感背後，人們深刻感受到的是當下社會里很多人拜倒在金錢面前的醜態。
醜陋的不僅僅是人們拜倒在金錢下的那一刻，還包括想要拜倒卻苦於無理由拜倒的路途中。同樣還是大飯店那場戲：酒過三巡，王多魚拿著一個龍蝦腿走向麥克風，宣佈任命莊強為新公司的CEO。臉上沾滿了食物的莊強激動地走向前，他給了王多魚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非常有儀式感地從王多魚手中接過那個龍蝦腿，剛才還有人私底下嘲笑他是狗腿子，觀眾習慣性地以為接下來莊強會慷慨雪恥一番，沒想到他說的卻是“做狗腿子有什麼不好”，激昂的音樂隨即響起，莊強竟然跟著節拍“汪汪”起來。這是多麼可笑又有諷刺意味的一幕啊。在我們的生活中，很多人為了出人頭地都在榜大哥，這其間的所有滋味，在莊強開始“汪汪”叫唱的時刻變得五味雜陳起開。於是，有人在表面上笑著，有人在內心裡哭著。
《西虹市首富》並不是一部簡單的以逗你笑為目標的電影，它有著深刻的思辨主題：金錢，究竟是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們看電影的時候會想，看完電影也會想。人物是《西虹市首富》表達主題的重要元素，有人說，片中的人物過於“臉譜化”，這一點我並不認同。無論是王多魚、莊強、夏竹、還是柳建南，每一個人物在影片中的體現都有維度和層次，當然，有些人物的設定就是為了無厘頭，比如教練、有些是為了反諷，比如賤男，而故事的推進始終也都是通過人物性格的塑造而完成的。簡言之，這是一部人物驅動劇情都電影。王多魚與莊強第一次去保險庫裡看看那十億現金，在這個情節點上，一般的拍法是著重刻畫二人激動緊張的心情。
然而，《西虹市首富》又高級了一點點，那就是讓觀眾同時看到二個人物的價值觀。怎麼樣做到呢？保險庫門打開，面對鉅款，王多魚和莊強都雙腿發軟，癱倒在座椅上，然而，在這樣的關頭，兩個人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別讓別人看扁了我們”。兩個一無所有的失敗者，在經歷了無數次打擊之後，他們內心深處最重要的竟然還是“尊嚴”，這是影片極易引發觀眾共情的一個點。接下來的畫面令我聯想到布達佩斯大飯店的對稱構圖，從一個遠景鏡頭切入，觀眾看到兩個人分別被人推著在保險庫中“巡查”。
整場戲充滿著笑料，同時，又令人在思考中禁不住動容，這正是優秀喜劇電影的高級之處。當然，一部電影的成功不僅取決於故事和演員的表演，服化道攝錄美的每一個環節都是電影敘事語言的一部分。我們再看一個背景音樂參與敘事、營造氛圍的例子。夏竹的前男友柳建南在金錢面前卻是就是一個賤男，這個人物在角色上有著區別於他人的反差，相較於其他的角色，柳建南是一個隨時可以在金錢面前出賣靈魂、變更價值觀的兩面派，而最要命的是，他表面上還總是假裝斯文，相當的虛偽可笑。
在這一點上，影片用了音樂來強化他的人物性格。在他出場的前幾個場景中，每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背景音樂中都會迴響起同樣的絃樂，音樂聽起來高雅、悠揚、貴氣、又有文化，這正是賤男想要的偽裝，而事實正好相反。這時候，音樂與畫面的配合就會營造出一種滑稽的喜劇感，戲謔與嘲諷在強烈的反差與對比中油然而生。在《西虹市首富》中，音樂是作為敘事的主體積極參與到敘事中的。事實上，關於影片《西虹市首富》，還有很多的細節值得我們去挖掘和探討，苦於篇幅限制，我在這裡無法一一贅述。簡單一句話總結，好看的喜劇電影，能夠讓你歡笑讓你哭，當球場上身著紅色球衣的恆太隊球迷高呼“大翔，挺住”的時候、當王多魚閉著眼睛哭喊“你以後不給我生100個孩子你都對不起我的時候”，我哭了，因為感動。更多的時候，我在笑，因為王多魚聽說爛尾樓賺錢的時候只用了一個半邊臉的抽搐來表示崩潰、因為全民健身的時候“西虹人壽”都被替換成了“西虹人瘦”、因為片尾那個我至今不願意劇透的彩蛋太生活。看電影，你喜歡不如我喜歡。我是小愛，小愛聊電影的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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