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守墓人斷想:爲信仰而生爲信仰而死,人心浮躁,缺乏虔誠

守墓人斷想

我長在鄉下,七歲那年入了學,當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豪邁地吹綠了大江南北,卻忽略了我們那邊的小鄉村,許多封建的東西照樣橫行無忌,比如我妹妹一發熱感冒,家裡人就把村裡的巫女張婆婆給叫過來,點兩張紙,念兩句口訣,然後用一個銀勺子在妹妹的口裡不停地攪。類似巫女這種古老的職業還有挺多,守墓人就是一個。

那時候一個家族往往會把逝世的親人埋葬在同一個地方,便於祭奠和管理。守墓就是被請來常年照看墳墓的特殊崗位,守墓人多為當地的五保戶,也就是沒有親戚兒女的單身老人,黑衣黑褲。印象中我見過的幾個似乎都是刀削臉,瘦得厲害,顴骨突起在兩邊正像是兩座詭異的墳墓,陰氣重得很,大人都告誡我們,見著這些人就得遠遠地避開。不過那時候能請得起守墓人的不多,通常都是一些富裕的家族,我們家族好些年來都一貧如洗,自然請不起,只能是大家下地做農活的時候順帶照料一下。而我外公家裡就好多了,他是鄉長。

外公住在鎮子上,請了一個跛腳的老人為他們家族守墓,月薪五塊錢人民幣,另外每兩個月給他送半袋麵粉,再加一些蔬菜。那個跛腳的老人,姓宋,自己還有一畝半的田地,栽種的是蠶豆或者玉米,到了收割的時候,外公會叫人幫他。

我小學的前兩年是在外公那邊上的,就住在外公家裡。外公的房子距離他們族裡的墳墓不遠,大約有半里路吧。跛腳的宋老伯,就住在墓群旁邊,一個單間的小瓦房,還是二舅給他蓋的。宋老伯的房子裡沒有通電,也沒有蠟燭,他用燭臺盛上煤油,點上捻子照亮。我去的那年,外公剛請宋老伯不久。外公找人給他專門打了一口井,這樣宋老伯不僅吃的水有了,還可以澆菜地。他在小屋右邊開墾了一小片荒地,種了茄子、辣椒和西紅柿,還移植了幾棵李樹和杏樹,夏天的時候就在樹下種些瓜果。

我小時候白白胖胖,不像現在怕這個怕那個的,那時候心裡沒有太多的想法,可無畏了,經常朝宋老伯那邊跑。當然,我都是揹著外公。宋老伯也不討厭我,他看見我過去,動動嘴角,嗯一聲,就不怎麼理我了。守墓人一般比較少說話,據說怕話說多了打擾亡靈。

短篇|守墓人斷想:為信仰而生為信仰而死,人心浮躁,缺乏虔誠

我那麼喜歡跑過去,是為了宋老伯的那幾棵果樹。宋老伯的杏是紅杏,李是晚李,我上學報到的時候,剛好兩樣都成熟了。我特別喜歡吃杏,又酸又甜,軟軟的,輕輕咬下去,口水立刻湧上來。我一直納悶為什麼宋老伯眼看著果子都熟透了還不摘,不過宋老伯人很好,每次我過去,他都准許我爬到杏樹上摘幾個泛紅的果子吃,我在他的屋子裡進進出出他也不生氣。他屋裡的擺設很簡單,一張櫃子,一張桌子,還有一張生滿蛀蟲的木床。在宋老伯那邊,我爬樹摘杏可以,四處玩耍可以,但是不能用水潑樹縫裡的螞蟻,潑了他會趕我走。還有一次我嘴饞,放學後沒回家,直接就跑去他那裡,宋老伯看見我手裡的小木盒,立刻把眼睛瞪圓了,閃著冷光,大聲地問我,那是什麼?我小聲說,是高平平送給我的玩具。宋老伯一把搶過來,仔細地看了兩眼,忽然一甩手就把木盒給扔了出去,對我叱道,這是桃木做的,你也敢拿到這邊來,看我不告訴你外公!我嚇得趕緊跑開了,還偷偷地把小木盒撿了回來。後來我一連幾天沒敢過去,我就悄悄地問外婆,桃木做的東西是不是不準帶到墳墓旁邊?外婆笑笑說,桃木避邪啊,不能拿到那裡。

外婆讀過書,相對開明,願意跟我說一些別的大人忌諱的事情。在後面的日子裡,從外婆的口中我逐漸瞭解,宋老伯是典型的有神論者,他對亡靈在墳墓周圍的分佈情況瞭如指掌,用如今的話來說這個就叫專業技能。宋老伯總是充滿敬畏地看待一切偶然的事件,比如樹木在雷雨後枯朽,草蛇自墓穴裡出沒,甚至某天飛來一隻貓頭鷹,他都會於當天晚上或者第二天跛著腳一瘸一拐地來到外公家裡,召集家族裡的主要成員開會討論,然後進行妥善處理,一般都是第二天族裡的男丁買上紙錢和鞭炮,挨個到墓前祭奠。

這樣的事情我總共目睹了三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們在家裡吃飯,宋老伯過來說午後有兩座墳上冒了青煙,還有一座頂上出現了裂縫,說這是天變冷了,亡靈受凍,要外公他們去燒紙填土。那時正農忙,再加上外公事務纏身,所以大家都有點不願意過去,外公支支吾吾地推脫了,說過幾天再去吧。宋老伯就走了,走的時候特別慢,腰很彎,揹著手,影子在地上拖得長長的,不怎麼對稱。

那陣子天氣確實變涼了。我在學校裡跟同學老師混得熟悉起來,宋老伯屋子旁邊的杏樹和李樹也落得空空了。我就極少過去那邊。不過我很佩服他,因為他一個月才說那麼幾句話,整天面對的就是一片荒涼的墳墓,還能過得那麼悠然。那時候我在班裡考了第一名,又因為是鄉長的外孫,所以學校的老師都喜歡提及我。我剛上一年級,字還沒學多少,教三年級語文的校長就讓我跟著他們班的學生寫作文,題目是《記一個我最尊敬的人》,我寫的就是宋老伯。那時候我還不大領會尊敬的含義,我就是單純地覺得宋老伯很了不起,比我強,我每天說話說個不停,睡覺的時候還覺得沒說夠,拉著外婆繼續說。人家宋老伯一年說的話還沒我一天說的話多。我那篇作文寫得很不好,是很傻,塗塗抹抹寫了一頁紙。不過校長卻在課堂上用標準的方言朗讀了一遍,讀完以後他誇我,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人家才一年級,就能寫兩百多個字了!

後來這個事情被外公知道了。大概也是因為上次推脫了宋老伯燒紙填土的要求,心裡有點過意不去——外公還是很敬重宋老伯的,就趁機說要給宋老伯送麵粉,他還帶上了我。外公對宋老伯說了校長對他說的那些話,結尾的時候還笑呵呵地感嘆了一句,這孩子,你看,最尊敬的人竟然不是我。

短篇|守墓人斷想:為信仰而生為信仰而死,人心浮躁,缺乏虔誠

打那以後,宋老伯對我的態度比以前好多了。來我家的時候,他也肯對我笑笑,聊兩句。不過那時候我總覺得他笑起來還不如不笑。他那張臉,慘白,突兀,瘦骨嶙岣。他那張臉天生就是用來板著的。他一笑起來我心裡就直撲騰。

每次宋老伯過來,要是不急著辦事的話,外婆都會留他下來,給他做好吃的。外婆說,守墓人多行善,他們都是好人。這一點沒錯,宋老伯在守墓之餘,對別人的請求從不拒絕。還跟我說過一些今生多修行來世有報答之類的話。當時聽了覺得頭大,不過多年以後才明白,那也是一種堅實的信仰。宋老伯腳下不方便,不能幫人家做農活,但是他會扎風箏,經常在節氣前扎些漂亮的風箏送給多家的孩子玩。他用竹篾、糨糊、舊報紙還有細麻繩,半天能扎出兩三個來。我就很喜歡他送給我的那個雄鷹風箏,後來還一直留著。

春節我放了寒假,要回家裡過。臨走之前宋老伯被外公叫過來吃飯,他微笑地問我,會背唐詩嗎?我說會。他讓我背一首給他聽。我就開始搖頭晃腦地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宋老伯呵呵地笑,說好,好。宋老伯走的時候,外婆給他收拾了一些糕點和瘦肉,還塞繪他十塊錢。宋老伯東西要了.但是錢他說什麼也不肯收,外婆和外公又堅持要給。後來宋老伯說,我一個守墓的老頭子,要錢幹什麼?你留著給孩子買點紙筆也好,你們祖墳有勁,這兩代要出秀才,盧芽子雖然是冒到別家的,也能沾點光,將來指不定還能當個詩人呢。外公一聽很高興,就不跟他爭了。 

兩場雪下來,堆積,然後又融化。冬天就這麼過去。再開學的時候,彷彿是一瞬間,全鎮的人民都開始談論一個詞:平墳還耕。那年我八歲,還不懂得四個字的成語或者詞語組合,但是從外公外婆大舅二舅焦慮的表情中,我猜測平墳肯定是一件不討大家喜歡的事情。後來我聽外公嘆著氣說,平就平吧,我是鄉長,總得帶個頭,要是鄉長家的墳都不平,誰還願意平?

外公是一鄉之長,也是一家之主,他的話大家總是要聽的。不過宋老伯不願意了。他氣呼呼地衝到外公家裡,大聲地叫,李鄉長,這些個墳你真要平?外公幹笑一下,讓我搬椅子給宋老伯坐。宋老伯一把把椅子推翻在地上,嘶啞著喉嚨說,你要是真平了,那就把我埋進去!

當時我還不明白,平墳對於宋老伯來說不僅僅是下崗或者失業,還要涉及精神生態的問題。外公肯定也把這個情況想簡單了。他安慰宋老伯說,以後照樣給他糧食和蔬菜,錢也照給。宋老伯哼了一聲就走,說,我要你的錢!

當天晚上外公就召開了本族成員特大型會議,這次不是討論要不要平墳,而是討論怎麼安置宋老伯。我記得當時一個人說,我估計老宋也就是守墓守出了感情,一時腦袋轉不過來,要真講的話,那可是咱們家的墳啊,要平墳也是我們傷心,他老宋一個外人能比我們還著急不成?

後來就平了。鄉長帶頭平墳的那天,場面異常壯觀,圍觀的群眾一層一層的,幾輛小型推土機嗡鳴著將一座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山丘瞬間夷為平地。

然後大家都跟著平了。 

然後聽說某某村裡有幾個老人喝農藥自殺了。

然後宋老伯病了。

宋老伯的病明顯是一種反抗,他不自殺,自殺只是一瞬間,你可能今天聽了明天就忘了。他要得一種病,很難纏的病,躺在床上不起來,吃喝拉撒全在上面,晚上還會扮鬼哭。這樣的話外公就非常頭疼了。他處理整個鄉鎮的問題都沒有這麼頭疼過。外公給他送東西,他不接;外公要他住進醫院,他死活不起來。後來外公沒轍了,又不忍心讓派出所的小輩們折騰他,只好每天晚上抓著頭髮,跟著那個詭異的哭聲嘆氣。我們都很怕聽那個聲音。有一次表弟跟我睡在一起,半夜裡他出去撒尿的時候都被嚇壞了,跑回床上就罵宋老伯不是東西,沒承想給同屋睡的外公聽到了,他騰的一下從床上翻起身來,當天晚上把表弟打得嗷嗷叫,哭聲比宋老伯還大。

這麼過了半個月,宋老伯自己先支撐不住了。

宋老伯,我見過的最後一個守墓人,終於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去世了。那時候我讀一年級下學期。我至今還在佩服他,他去世的時機把握得剛好,以至於我外公在此後日子裡,每聽到打雷下雨他就偏頭疼,要吃大把的藥片來對抗心裡的壓力。不過他仍舊沒有罵過宋老伯半句。

到現在,整個鎮子上的人,一提起宋老伯,臉上還滿是敬意。熟悉他的人會掐指算算:宋老伯活到六十五歲,守墓生涯總共二十三年。這對我來說絕對是個龐大的數字。我今年二十一歲,整個算起來還趕不上他的職業生涯的時間。現在守墓這個崗位也基本絕跡了,封建和迷信的東西離我們越來越遠,這當然是發展。可是如今不光迷信的人少了,虔誠的人也少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沒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我害怕跟沒有信仰的人相處。我想,也許是因為這個,我沒有像宋老伯預言的那樣成為一個詩人,不過宋老伯他不知道,如今的詩人早已經被擠迫到生活的邊緣,連喘息一下都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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