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縣:小鎮男人和理髮店老闆娘的情事

這是一間理髮店。

捲簾門一升起,裡邊大約十個平方的世界,便一覽無餘了。進門左手,是一套洗頭的器具,顧客可以坐著彎腰,也可以躺著,將頭伸進那個大盆裡。靠後,是兩張長木椅,像公園裡的那種式樣,依著牆角,折了一個拐,上面散放著幾本造型設計的畫報,似是久了,封面沒了過塑的質感,暗暗的。迴轉身,便是進門的右手一邊。兩把圓椅,可以升降的那種,扶手面上早已磨得掉了漆,現出大大小小灰色的圓點,像梨子面上的蟲眼,密密麻麻的。椅前,是一組小櫃,櫃面上,是一些細而高的圓柱形瓶子,身上印著各式女子的頭像。只一樣,這些女子都有一頭黑而油亮的秀髮,超過她們頭像一半的面積。這些豎著的瓶子,映在牆面上的長方形鏡子裡,像畫報上的摩天大樓照相,高低各異,胖瘦不一,而又一律挨挨擠擠。鏡子,只中間靠下一部分,顯得明亮而乾淨,四周,尤其是邊緣部分,佈滿了灰塵,還有著較為清晰的紋路,分明是很久以前用溼抹布擦過,晾乾後留下了灰塵的分佈痕跡。

那天,很悶熱,天空,似在醞釀雨。

勉縣:小鎮男人和理髮店老闆娘的情事

小鎮

中午,有一個男人,就映在了理髮店鏡子中間那一塊乾淨的鏡面裡。方臉,濃眉,髮際線很高,臉上堆滿了笑意。

還是把耳朵露出來?女人站在椅後,左手捏著梳子,右手勾著剪子,看著鏡面裡的男人腦袋,說到。

女人,便是這間店的主人,同樣的,也是理髮師。三十三歲。長日裡,總是穿著粉紅色的高跟鞋,淺色的絲襪包裹著小腳,緊緊地撐滿鞋子,似荷包蛋,臥在白瓷碗裡那麼妥帖,嘚嘚的,不緊不慢的在店裡忙碌。

嗯,你說怎麼好就怎麼剪咯!

男人,是這鎮上的一個紅人。三十六歲。他打理著鎮上的一間快遞公司,和一間藥材收購公司,而具體的事,都是不必他親力親為的,自有他僱著的近十個員工,正常地遠作著。而他,似乎只有每年的核桃、天麻等土特產收購季,才親自上陣忙碌一陣子——他是做核桃生意起的家底,似乎有癮,不肯讓別人去代為享受似的。

你有這麼聽我話麼?

女人,這幾天正煩心著呢。鎮上正新建著一片房子,看起來還蠻像城市裡的小區,分成整齊的單元,有著配套的活動設施,其實也不過是一些乒乓球檯、象棋桌罷了。不過,有,總是聊勝於無的。這裡是小鎮,人們一切的生活標準,似乎都是以縣城為參照的。於是大家就和縣城比,覺得房價也並不算貴,首付也就小十萬,便可以定下來房子。可是,這女人將積蓄算了又算,也只能湊個六萬。雖說自己開著店,但在這小鎮,每日的收入都是可以預見的,像這三五萬的缺口,哪是三兩天就能填上的?

沒有麼?你說白天來,哪回我晚上去了?嘿嘿。

男人,老來店裡理髮,其實大部分時間不過是洗個頭罷了。每一次,他都很配合地躺上去,看著女人放水,看著女人把洗頭膏擠在手心裡,滑一滑,然後再抓到他的頭髮裡去,他能聽到自己耳邊有密集的“嘶嘶”聲。他閉上眼,能聞見女人身上的香氣,有香水,也有長久接觸洗頭膏而特有的味道。

在某一個時間裡,他睜開眼,與女人的懷,撞了個正著。

女人沒說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剪著頭髮。喀嚓,頓了一下,又,喀嚓,頭髮便落下去一綹。女人心裡清楚,眼前這個男人,拿出個三五萬出來,並不是難事,甚至於,他也願意為自己拿出來。只是,這拿,並不是借。

男人見並沒有引起女人的興致,便機敏地換了話題。哎,你知道不?昨下午,那個李四娃,就是騎了個爛摩托車的那個,一頭扎到交警懷裡去了。搞笑吧?人家本來查酒駕,他個傢伙,滴酒未沾,曉得他怕啥?他想掉頭跑掉,結果又沒跑脫,被人家把車拉到交警隊那院子裡頭去了。

男人停了下來,似在等女人反應。

女人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就給我打電話麼,我呢,又給交警隊的頭兒打電話麼,晚上,小馬魚莊吃飯麼,搞了半晚上,今天早上李四娃就把車騎出來了。這不,半晚上沒睡,今天沒精神,都中午了,才來你這,看看美女,長長精神。

看美女?美女在哪。

美女就是你,你就是美女呀!

呵!哼哼,油,嘴,滑,舌。

女人,心裡還是有點活了。女人轉到了男人身前,理頭頂了。心想,這男人,也真是鎮上的一個人物,鎮上哪個機關單位裡沒他幾個熟人?鎮上哪個做生意的不認識他?作為這鎮上的一個個體戶,要是有這樣一個男人在身邊,很多事情就不必自己親自去周旋了。

哎,過了禮拜天,去成都玩噻?男人把蓋在布罩下的二郎腿放了下來,接著說,去不去,最近路不堵了。

女人心有點動,想著,自己開著理髮店,長日裡開著張,人就被栓在店裡,不知道的羨慕,說人家開店的,自己知道,是店開人呢,只要店開著,人就歇不了。這常年累月的,誰受得了?嗯,歇一歇也好,反正坐他的車,小殷勤他也獻得不斷,哼哼,畢竟是結過一回婚的男人了,應付女人的小手段到底是不缺的。女人笑了笑,臉上飛過一綹紅霞,身子也往前移了移。

男人見女人笑了,來了勁,將身子正了正脖子挺了挺,雙腿往開裡撇了撇。接著說,我們去動物園看熊貓吧!你不是最愛看熊貓嗎?你還說,熊貓那麼大,為什麼不一次多生幾個小熊貓,那樣,就不用建繁育基地了呀?

女人問,我說過這話嗎?

男人笑得歡快了,說,說過得呀!我不還給你回答了嗎?因為熊貓,奶少呀,崽崽下多了,吃奶,——要排隊呀!

滾你媽的蛋!女人拿肘砸了男人肩膀一下,眼睛虛虛地看著男人,臉上的霞更紅了。

男人咯咯地笑得浪了,腿撇得更開。男人有些大膽了,遮在罩佈下的左手偷偷伸了出來,攬住了女人腰,女人身子往前一探,差點撲到男人懷裡,女人慌亂地看了看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雨,街上的行人正匆匆,趕著離開,沒有人注意他們。

男人說,跟我結婚吧。

女人停下了手中的剪,迎著他直接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裡跳得好快。

男人捏了捏女人腰,問,行不行啊?

女人一笑,說,一句話,就想把我騙你們家去呀?

男人脫口而出:房子我幫你買了!

女人嘴巴一癟,盯著男人眼,說,吆,說得像我圖你什麼似的。

男人一愣,眼裡的光,鬆弛了,捏著女人腰的手慢慢放了下來,那,你到底願不願意麼。

女人沒說話,瞅向了男人頭頂,梳了梳,又挑起來兩綹兒長髮,開始剪。店外的雨下得大了,打在店外的水泥地上,噼噼啪啪的,濺起白色的水花,乾脆而利落。

女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將嘴巴一呶,嬌噠噠地說,至少,也,應該,有一束玫瑰花吧!

男人先是一愣,再像糟了一下電擊,眼裡的光又迅速地崩緊了,說到,這個好辦,明天就去買花去!買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好不好!歌兒裡不都唱著呢嗎,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怎麼樣!

女人側著頭,看著男人頭頂,忙著手裡的事情,好似一點兒也不理男人的眼睛,說,老土!

男人笑得很開心了,心裡癢癢的,猛地,兩隻手左右齊出動,一下子用力地捉住了女人腰,女人腰裡迅速一緊,身子一下子就挺直了。女人被男人這突然間的放肆弄得得又氣又羞,順手拿起梳子就打起男人的腦袋來,打一下,罵一句,流氓,流氓……

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珠成幕,幕外的街道已經模糊,幕內的店,獨成一個小世界。小世界裡,理髮還在繼續著,男人還仰靠在那把圓椅上,雙手環在女人腰上,女人的一隻膝蓋,跪在圓椅的沿上。若從某一個角度裡看去,女人的膝蓋像夾在了男人的兩條腿間。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小世界,與外間,這個為平凡生計而忙碌的世界,又聯為了一體。店裡,女人,又洗了幾回頭,挑了不知多少回梳子,抄了不知多少回剪,圓椅周圍的地上,圍了一圈頭髮。女人也會趁著沒有顧客時坐下,揉揉肩膀,捏捏小腿肚子,甚至在店裡簡單地吃了一碗男人為她送來的麻辣粉。外間,那些守著菜攤的,端起了自帶的或從對面麵皮店裡叫來的飯食,吃起來。那些麵條,或餛飩,或麵皮,分明還在嘴裡打著囫圇,招徠聲已經從喉嚨裡蹦出,含混而殷切。女人在這一切忙碌或忙碌間隙的時間裡,總會有意無意的想想男人,不知怎麼的,今天,感覺就不一樣了,似再熟悉不過,又似乎陌生得認不出來,似近在咫尺,又似乎隔著千里萬里。女人想,這就是我後半生的選擇麼?

勉縣:小鎮男人和理髮店老闆娘的情事

這就是我後半生的選擇麼?

終又來了一對母女。母親先進來的,一身素樸的衣,浮浮囊囊的裹著身子,腋下夾著一把頂上尖很長的老式雨傘,腦後垂著一根黑油油的辮子。身後是一個女子,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樣子。

這母親,女人也算是認識的,老家同村,婚喪嫁娶的酒席上時有謀面,只是這母親,前幾年失了丈夫,在原先的沉默性子上又添重了寡言,更是與誰,都像是隔著似的。

這母親就站在店中央,看著鏡子,似又沒看,過了一會兒重又回過身,看著女兒,女兒低眉垂母地看著母親。

理髮?兩個都理嗎?女人問到。

母與女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女子的眼睛移向店外。母親終於轉過身,向著女人說,她想把頭髮剪短,再染一下,她頭髮白得多哩。

剪短,染一下,燙成小卷發。女子跟了母親的話,很急切,但聲音不大。

喔,就是她說的那個樣,那得多少錢?

剪一下,燙一下,還要染,至少得九十,女人利落地說。

能少點吧?

我最多給你少十塊錢,我們這要洗,剪,染,還要燙,麻煩得很。

母親重又回身看著女兒,女兒的眉眼垂得更低了。

母親向外望了望,迴轉身,向女人說到,那,八十,你給剪吧。說完,又看向女兒。女兒看了看母親,順從女人坐了下來,彎著腰,將頭伸到了盆裡。

天又漸漸亮起來,有一點隱隱的光暈,斜斜地鋪在店裡,女子的臉上也鋪了一塊。女人的手熟練地挑著,剪著,地下又散散落落地積了一圈頭髮。某一瞬,女人發現鏡子裡有一點晶瑩的東西閃了一下,停了手,去看,又不見了。過一會,又隱隱聽見女子沉重的鼻息,似壓抑著,剋制著,但終於憋得身子發顫,不能自已。女人重又驚疑地停下,又看見鏡子中晶瑩的一閃,去看時,女子重重的垂下了頭。女人猛然明白,鏡子上那晶瑩的一閃,是女子的淚光!這女子,可能從她坐到圓椅上開始,也可能,從她趴到盆裡開始,就一直在哭泣。

怎麼了?女人不知所措地問。

女子埋下頭,重重地吸了幾下鼻子,忍住了哭泣,幽幽地說,沒什麼,你剪吧。

女人一頭霧水。

母親回來了,坐到了店內的長椅上。

女人發現,自從母親回來,女子的頭埋得更低了,身子不停地在顫抖,卻沒有一點聲音。

結束了,女子徑直跑出了店外,把母親拉下好遠。

母親早早將八十塊錢準備好,遞到了女人手上,低垂著眉眼走了出去。

女人站在店門口看著他們離去,忽然發現,母親的腦後,是新剪的發茬,白髮像房簷上的積雪,刺眼而蒼白。

女人好像明白了,那鏡面上的一閃一閃的淚花,和一茬一茬的白髮,之間有著怎樣的關係。女人急忙迴轉店裡,拿出兩瓶洗頭膏,追了上去,遞給那個母親,說,剛才忘了,這幾天做活動呢,燙頭髮送洗頭膏。

半夜,女人翻開日記本,寫道:

小時候,看見街上女子有了一種新衣服,自己也想要,就去店裡試,在鏡子前站了好久好久,最後老闆自己說出了價錢,我還故意給老闆還了個價,老闆似也看出我買不起,就不再說話,我快快地脫下來,遞給老闆,走出店門,飛快地向學校奔去。

週五回家,給母親說起,母親笑吟吟的,說,那給你買一件。於是,禮拜天就去了街上。去了才知道,母親要先賣掉自己的頭髮。我意識到,母親手裡並沒有多少錢,賣頭髮是為了給我買衣服。等我們從理髮店出來,我看見母親腦後一茬一茬的白髮,心裡愧疚極了。

我在後面喊,媽,我不買衣服了,母親轉過身,依舊笑吟吟的,說,要買啊,給你買了再給我也買一件衣服穿。其實我知道,那件衣服貴,賣頭髮的錢頂多給我買,母親哪有錢給自己買啊!

就那樣,母親在前,我在後,悄悄的哭泣,相跟著一直走到那家店,一問,那件衣服已經賣完了。那一刻,我竟然又笑了起來。

今天那一對母女,不就是當年的母親和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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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

女人眼裡噙著淚,啜了一下鼻子,換了兩行,接著寫道:

三三,你在外婆家還好麼?我知道,你去外婆家那麼久,就是不想見到那個叔叔,只是你嘴上不說罷了。那個叔叔,對媽媽不錯,手頭呢,也寬裕,只是我想了半夜,還是拒絕了吧。認識他兩年,他從來沒想過這個鎮子以外的事情,而且,我想自己一直把店開下去,雖然累一點,而他,只想著有個女人,在家給他洗衣做飯帶孩子。

至於鎮上的房子,不買了,等你上了高中,我們就去城裡,你上大學了,我就跟你去更大的城市,陪你讀書,陪你長大。至於媽媽,等遇到個更有見識的男人,再說吧。

今天遇到的那一對母女,讓我突然就有了勇氣,做了這個決定。寶寶,媽媽做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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