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國合夥人》劇照
“網紅學校”新東方多年前曾用於招生和教學的邏輯，如今在更大的領域發揚光大。
文 ✎ 莫大
圖 ▢ 視覺中國
很難說是不是巧合，與區塊鏈有牽連的三位話題人物：徐小平、李笑來、羅永浩，全都出自新東方。
這家當時只是為了解決俞敏洪生存問題的英語培訓學校，最大的成果，卻是將任教的老師們都培訓成為百萬富翁、精神領袖以及行業先驅——王強、陳向東、沙雲龍、胡敏、宋昊、錢永強……但徐小平、李笑來和羅永浩，無疑是最具煽動力和話題性的人。
離開新東方十幾年後，這三位“新東方人”又一齊扎進了區塊鏈，這個充滿慾望、又令人不解的領域。這時，人們才發現，真正的新東方精神是什麼。
英語教師們的演講
李笑來在《七年就是一輩子》裡寫道，他的人生總是以七年為一個時間節點，每個七年他都會學到一項新技能。在新東方的七年，他學會了“如何做一名英語老師”。
然而他們最初選擇新東方，奔的可不是“當老師”。
▵電影《中國合夥人》劇照
2001年，賣過羊肉串、二手書和電腦配件之後，一事無成的東北青年小羅放下了《艾斯拉龐德詩集》和《蕭伯納文選》，到北京海淀圖書城稱了百來斤勵志文學，回家讀。
羅永浩當時年近30，嚴格來說，已經不需要勵志了。文學夢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百萬年薪”。
“到新東方當英語老師，年薪百萬！”羅永浩聽過，便牢牢記在心裡。大半年後，百來斤書讀完，他給俞敏洪寫了一封萬言書，將年薪百萬的夢想，包裝為一腔無處安放的理想主義情懷，試講三次後，終於入職新東方。
那一年，29歲的李笑來也正處於人生低谷。父親重病，透支了李笑來剛剛攢下的積蓄。他與羅永浩一起在延邊街頭閒蕩的日子，已過去多年。與高中輟學的羅永浩不同，李笑來考上了大學，畢業後成為一家銷售公司的管理層，但在普遍意義上，他離成功也相去甚遠。
羅永浩將李笑來介紹到新東方。傳說中的百萬年薪是沒有的，但四五十萬，不在話下。那一段有錢有閒的時光，倆人混在一起打麻將，一同的牌友還有張曉楠、鐵嶺和李豐。前者後來成了央視主持人，後兩位成了基金公司創始人。
那時，徐小平已是這家新興公司的三駕馬車之一了。
▵ 北京， 俞敏洪、徐小平、王強參加《中國合夥人》首映式
因為早年的留學經歷，他在新東方主管輔導學生申請學校、獎學金以及簽證。除此之外，他還和俞敏洪一起，到各個學校演講，其實就是“招生”。一年兩百多場，持續數年。徐小平的演講能力，在這個過程中經受住了考驗。他自稱新東方的“芙蓉奶奶”，機敏、幽默且極富煽動性。有學生描述徐小平演講是“激情四射”“熱情似火”“眉飛色舞”。
新東方重視老師們的演講能力，第一次面試就包括5分鐘即興演說。而新東方式演講的最大的特色，是“幽默+勵志”。誰也沒想到，這種演講風格，會在十幾年後成為最時髦的產品推廣策略。
李笑來後來回憶說，這是他“有幸學到的最重要的能力”。他寫道：我在新東方能夠如魚得水，全仰仗著這個能力 —— 其實根本不是“英語能力”，因為“英語能力”實際上只不過是那個職業的最基礎能力。並且，“半路出家”的我，怎麼可能拼得過那些科班出身的高手們呢？
大V之路
曾有人寫書分析新東方的成功之道，非常重要的一條是“幽默+勵志”。看起來簡單，卻也沒那麼容易辦到。
段子不是信手拈來的，“備段子”是新東方老師備課的重要組成部分，要把整節課要說的話一字字寫下來，一遍遍練習。日常分享課程時，誰的段子好，就記下來，自己上課，再講一遍。段子形式不一，但主角永恆——素材通常是俞敏洪。許多新東方的學生，都能講出老俞不同版本的糗事。
▵ 電影《中國合夥人》中，以俞敏洪為原型（黃曉明飾演）的成東青在上課時和同學講自己的糗事
羅永浩離開新東方後，曾在採訪中提到，一位教託福聽力的老師，每次上課前，都把其他老師的課聽一遍，把其中的段子、遭遇和傷感故事的主角，全換成自己，再講一遍。
另一位老師，則喜歡講自己和殘疾姑娘談戀愛的故事，講這個故事的時間也經過精確安排——通常在第九次課上。年輕人聽得熱淚盈眶。一下課，就會接到教師教學水平評價表。據說，這位老師做過實驗，正常上課後打分，平均分4.2；講完這個故事再打，就是滿分5分。
羅永浩看不起這些。他和李笑來，有東北人天生的幽默感。但二人的幽默又不甚相同。
羅永浩性情剛猛，言辭犀利，以壞孩子的姿態坐而論道，像教育界的郭德綱。他談子女與父母，國民與國家的關係時說“我們沒有義務愛自己的父母和國家”；他從拉斯維加斯的離婚通道，講到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用邏輯辨析喇叭褲和流氓之間沒有必然聯繫；他的金句包括“愚蠢的試題肯定是倪萍出的”“最羨慕學生的一點就是你們有這麼牛的老師”……曾在有學生在課前走上講臺對他說，“老羅，這節課不要講題了，咱們扯淡吧！”
▵電影《中國合夥人》劇照
羅永浩後來在演講中回憶，他在新東方教書5年零3個月，在GRE培訓領域“是公認的一哥，從來沒有當過二哥”。
2005年，他與芙蓉姐姐一起被評為“年度十大網紅”，2006年，又與韓寒一起成為“十大意見領袖”；2008年，他被評為“年度時尚先生”。對最後一個獎項，老羅也有點摸不著頭腦，不過應了他那句著名的話：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李笑來則重理性，講邏輯，循循善誘，還喜歡彈吉他。教作文課時，不執著於範文，反而帶著學生“務虛”，從行文結構講到人生哲理，學生莫不拜服。他著名的金句是：不進步的人沒有幸福，連性生活都可能是低級的。
李笑來逐漸成為全校評分最高的明星老師，續班率居高不下，“連校領導見了都要打招呼”。羅永浩曾試講失敗兩次，俞敏洪斷定他吃不了這碗飯，此時也搖身一變為成為“第一眼就覺得他有潛力”的人才——這成為後來羅永浩痛斥俞敏洪虛偽的證據之一。
▵2018年6月8日，杭州，“中國比特幣首富”李笑來出席浙商投融資大會
二人還出了書。羅永浩是《我的奮鬥》，又因書名惹了麻煩。李笑來則是《託福核心詞彙21天突破》和《把時間當朋友》。一本寫術，一本寫道，都賣得不錯。李笑來也從英語老師變成人生導師，學生們的問題不再限於英語學習，人生困惑發來讓他指點迷津。他回憶說，回家打開QQ，還能看到學生們的讚美，“優越感爆棚”。
但事情並沒有按這個腳本發展下去。李笑來自小當慣了第一。讀書時成績是第一，後來教人讀書也是第一，寫博客還是第一。但在新東方，第一永遠是俞敏洪。在最近洩露的錄音裡，李笑來略帶挖苦地說：本來自己寫書的銷量本應是第一，但俞敏洪給學生送書，“這他媽的我能跟你（俞敏洪）拼？”
中國散夥人
回憶新東方的創業歷程時，俞敏洪多次提到，沒有徐小平，就沒有今天的新東方。徐小平聲若洪鐘，氣勢奪人，是一個經典的創業者形象。他極善營銷，除了打造新東方的品牌，還幫助他所投資的世紀佳緣網打響了名聲。為此他自創了“人類婚戀六種形式”理論，從理論層面指導公司發展。
“三駕馬車”中，數徐小平個性最張揚，喜歡張羅。2013年的電影《中國合夥人》，最初的劇本就是由徐小平提供，雖然最後被陳可辛刪到只剩18個字。
▵電影《中國合夥人》劇照
與電影中的大團圓結局不同，新東方上市前後，徐小平離開了。羅永浩和李笑來也相繼出走。
出走之路並不順遂。羅永浩和李笑來的幾個創業項目都不了了之，徐小平的投資公司也沒找到幾個像樣的項目。
轉折發生在2011年。
那一年，智能手機開始普及，微博進入黃金時代，“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口號即將提出，新東方還在繼續著它的造星模式，俞敏洪帶著老師們上時尚雜誌和各類綜藝節目，與微博合作打造“明星教師”。
那時，有一位叫周思成的人也在新東方課堂上開始了創新：以跳舞代替講段子，吸引學生。舞蹈視頻後來被羅永浩發到微博上，羅永浩對新東方的怨念在此時總爆發，他稱周思成上課跳豔舞，新東方在他心目中，也從一個能給“百萬年薪”的公司，變成了只重學生評價、不重教學質量的機構。
此時，人們逐漸忘記了羅永浩的教師身份，把他視作網紅。他先在網上和各種人掐架，後來又轉至線下。2011年11月，他在北京西門子總部門前，手執鐵錘，把三臺西門子冰箱砸得粉碎，因為冰箱門合不嚴。在這之前，他在全國高校巡迴演講《我的奮鬥》，為自己的培訓機構打廣告。
▵2011年11月20日，北京，羅永浩和其他一些志願者來到西門子公司北京總部進行維權活動，當場砸掉三臺冰箱並遞交書面請求
一個月後，他在保利劇院發表演講，《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業之路》，兩個多小時的單口相聲，比以往更加引人入勝。隨後，他宣佈將開始新的創業，製造“東半球最好的手機”。
老羅通過手機，重新定義了情懷。錘子手機每次迭代，不論出現任何bug，都有人願意埋單。許多人評論：不為別的，就為情懷二字。後來，在李笑來的錄音中，同等含義的詞變成了“共識價值”。
徐小平聯合老朋友王強創立了真格基金。
徐老師從青年人的“出國導師”變成了“創業導師”。當80後還算年輕人時，他投資了聚美優品的陳歐；幾年後，又將目光對準更年輕的95后王凱歆；然後，是2017年初瞬間火爆起來的papi醬。“她就是當代魯迅。”徐小平說。
新東方精神，在徐小平的投資理念中得到延續。他說，他的投資原則很簡單，“只要能把我忽悠了我就投錢給你”。他還認為，“創業者一定要做網紅！如果你不具備成為網紅的能力、潛力、魅力、影響力，那就不要創業了！我是創投圈第二網紅，第一網紅毫無疑問是開復老師。”
不過，前兩段故事的結局都不算圓滿。聚美優品上市後，假貨頻出，股價暴跌；王凱歆雖然一度鬧出了極大的動靜，但最近的消息竟是她捲入傳銷，再無音訊。Papi醬紅火數月後，網紅效應也漸漸淡了。
而李笑來所描述的財富自由之路，更具戲劇性。
他在推特上關注了一萬多人，以期獲得最新的前沿信息。他還為此買了一個大屏顯示器，分了很多欄，沒事就看兩眼。2011年3月，“一個虛擬貨幣超過了一美元價格”的消息吸引了他。初步瞭解後，他買下了2100枚看不見摸不著的貨幣。
這個虛擬貨幣，就是比特幣。
財富自由之路
老友和菜頭曾評價李笑來：他通曉人性，他自己無所畏懼，他擅長操控他人的情緒，他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說服別人，原因是他可以激發出人的慾望，因為他曾經無數次合身投入命運的洪流，迄今為止還依然健在。
李笑來“腦洞”大，且有強大的執行力。他出《七年就是一輩子》的過程就極為典型。這是一本眾籌書籍，參與眾籌的“信徒”每人繳納2500元，被拉進一個學習群，好處是能看到這本書的最新章節。據李笑來說追捧者並沒有失望，“群裡半數都是億萬富翁了”。
自從接觸區塊鏈技術之後，李笑來把他的佈道能力放在了比特幣上。2013年蘆山地震，李笑來為災區募集善款，募集到的是230枚比特幣。同年，他創立了比特幣基金。
按照李笑來“將重要的事賦予重大意義”的理論，他的確將區塊鏈拔高到了一定高度。在一次演講中，他講道：“躺在床上，我突然想到，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用技術手段保證了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突然從床上坐起來了，我其實還是躺著，但我感覺我坐起來了，對著那個空無的地方說：‘爺他媽不怕你！’”
區塊鏈的有趣之處在於，它是一個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的新生事物，能讓人快速暴富，恰恰又與“新世代”“改造社會”等宏大的詞彙聯繫在一起，因為看不懂，更需要人指點迷津。所以，那些善於作導師的網紅，便有了天然優勢。
李笑來也明白這個道理。在錄音中他表示：要先把自己打造成IP,才能收割更多資源。“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一件事情，這裡的核心競爭力是人流，這是核心競爭力……我為什麼能走到今天？我跟你講很簡單，真的很簡單……我實際上是一個網紅。”
這個網紅的發跡史，被人用數字濃縮出來：從身家300萬到70億，李笑來只用6年。
2017年6月，他創立了數字貨幣EOS，5天時間就融資了1.85億美元。到7月2日，EOS的整體市值已近50億美元。
不過，2017年9月，央行、網信辦等七部門發佈聯合公告叫停代幣發行，發售虛擬貨幣被視為非法集資。EOS的市值隨後一路下跌。後來有人稱，李笑來的EOS是“價值50億美元的空氣”，而當時流傳最廣的文章，名為“別叫李笑來們跑了”。
徐小平當然也沒有錯過這個風潮，今年一月，他在微信群裡的一段話傳播開來，依然是徐小平式的振臂一呼：“區塊鏈革命已經到來，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鼓勵大家all in區塊鏈。末了還補上一句“不要外傳”。
沒人能說清這次外洩是否有意為之。不過，真格基金確實從2015年開始就相繼投資了多家比特幣公司。
今年4月，徐小平和李笑來合作成立了規模達到百億的區塊鏈產業園，其中政府出資30%。而不到一年前，李笑來還在微博上稱區塊鏈產業園是“最近聽到最搞笑的想法”。
老羅也沒落在後面。5月，堅果TNT的發佈會上，人頭依舊攢動，但產品似已無人問津。眾人的情懷早已消散，老羅的還在。他發了一條微博：當年花了一百多萬買比特幣，現在已經漲到了3000多萬。他公開宣佈：“區塊鏈手機一定會做！”
但最近的李笑來錄音洩露事件，使得這一切似乎成為一場騙局——曾經的新東方人聯合起來，用理想和夢幻包裝，創造一個更大的烏托邦，實質是為了“割韭菜”。
最著急跑出來澄清的卻是俞敏洪，“新東方和我從來沒有買過任何XX幣，也沒有投資過任何幣圈的公司。任何通過炒作割韭菜不給人有價值的服務的事情，不在新東方和我考慮的範圍之內，哪怕能夠讓人一夜暴富。”
很難說是不是巧合，區塊鏈大佬與新東方產生了某種奇妙的聯繫。在這兩個場域中，有著相似的成功方法論：佈道者們將自己打造成IP，信徒們達成共識，於是一切水到渠成。如此看來，複雜的區塊鏈產業似乎也不那麼難懂了。
不過，關於李笑來，和菜頭還有一句評述：
“……問題在於：他激發出人群心底裡的慾望，需要用這種慾望改變世界，為自己爭取一張通往未來的門票。但是他忽略了人群的基數越大，這種爆發出來的慾望所能產生的力量也就越大，這種力量越大，也就越有可能超出他的掌控能力。就像是控制下雨就可以控制河流，但是，一旦促成了暴雨，誰都無法控制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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