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言雜談」俗人誰解助茶香

「曲言杂谈」俗人谁解助茶香

【一】

年輕時,讀書是一件舒心暢意的事,但是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如果還痴迷讀書,舒心暢意的成份就要大打折扣了。這倒不是我倚老賣老地抱怨,五十多歲的年紀,以現在的標準,確實還沒有倚老的根基,也更沒有賣老的資格,但“心”雖不老,“身”卻向老的陣營傾斜了。最可恨的是“身”的組成部分“眼”,少年時因求學而近視,四十多歲後又遠視,到了現在,近視、遠視、散光三座大山一齊壓下來,看一個小時的書,眼澀,頭暈,心燥,真比聽冬烘先生論道還難受。正暗自嗟嘆時,忽聽耳邊響趙州語:“吃茶去。”頓時覺得一身通潤,五內俱和,十方一片安然。

“吃茶去”是佛教禪宗一則著名的公案。趙州禪師是唐代的一位高僧,法號從諗。他幼年時出家,得法於南泉普願禪師,是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第四代傳人。當年,從諗禪師在趙州觀音院弘法傳道,一時行僧雲集人稱“趙州古佛”。有一天,一位和尚從遠道而來,參見從諗禪師。從諗禪師問道:“你來過觀音院參禪嗎?”和尚答:“沒有來過。” 從諗禪師說:“吃茶去吧。”另一位和尚也上前參見,從諗禪師問道:“你來過觀音院參禪嗎?”和尚答:“來過。”從諗禪師說:“吃茶去吧。”一旁佇立的院主心生疑惑,問從諗禪師:“為什麼曾到也雲吃茶去,不曾到也雲喝茶去?” 從諗禪師召喚院主,院主應諾,從諗禪師仍說: “吃茶去吧。”

這則公案放到今天的語境中還會生髮出更多的版本。比如,有人拜見趙州,問:“我的同學都成了億萬富翁,可我為什麼還蝸居陋室,終日為稻梁所苦?”趙州答:“吃茶去。”又有人拜見趙州,問:“我當年的手下都當了省長,可我為什麼還是小小的科員?”趙州答:“吃茶去。”再有人拜見趙州,問:“多少三流歌星因婚姻醜事成了名人,日進斗金,我道德高尚為什麼默默無聞?”趙州答:“吃茶去。”如果有人還不開悟,硬要問:“為什麼非要吃茶,喝杯果汁、可樂不行嗎?”我相信趙州還是答:“吃茶去。”

無論如何都讓我們“吃茶去”的趙州和尚,其實心裡本沒有茶。但心裡沒有茶的趙州和尚卻真得懂茶。煩惱皆由心生,趙州一句不加分別的“吃茶去”,不過是為了澆滅人們心頭“我執”的赤焰。一杯清茶洗心,這世界多麼祥和寧靜呀。

我之所以擺出趙州和尚這樁公案,不是因為我諳熟佛法,說實話,我對禪宗一派,毫無心得。我這樣做,純粹是拉大旗作虎皮,壯壯膽子而已。我終日飲茶,也想談談茶,但茶在中國文化中,是太過玄妙了,玄妙得我不敢置喙,於是只好推出趙州和尚幫我鎮鎮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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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飲茶一道真有那麼玄妙嗎?有的。明朝的張岱就在《陶庵夢憶》中講過自己的親身經歷:

我的朋友周墨農曾經對我說,有個叫閔汶水的人只要茶湯從口裡一過就能馬上辨別出茶的品級產地。崇禎十一年九月,我去留都南京,船一靠岸,立刻趕往桃葉渡拜訪閔汶水。此時正值薄暮,汶水外出,很晚了才回來,原來是一位耄耋老者。我正要上前敘話,他突然站起來說:“手杖忘在某個地方了。”說完又出去了。我在心裡說:“(雖然受到冷遇),今天豈能白來一趟?”又等了很長時間,汶水回來了,這時已經到了一更天。他斜眼看著我說:“客人怎麼還在呀!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我說:“久慕汶老品茶的大名,今日不暢飲汶老的茶,我是決不會回去的。”汶水這才露出喜悅之色,親自到爐子旁燒水。隨後茶就煮上了,速度快得如疾風暴雨。接著他把我領到另一間屋子,這裡窗明几淨,擺放著宜興紫砂、成化宣德年間官窯茶具十多種,都是絕世精品。燈下觀看茶水的顏色,與瓷盞的顏色沒有什麼區別,然而卻香氣逼人,我連連稱絕。我問汶水:“這茶產自何地?”汶水說:“不就是閬苑茶嘛。”我又喝了一口,說:“不要騙我。確實是閬苑茶的製作方法,但味道不像。”汶水含笑問:“那客人你可知產自何處?” 我再次嚐了一下,說:“怎麼這麼像羅岕茶呢?”汶水吐著舌頭說:“神奇,神奇!”我又問:“水是什麼水呢?”回答道:“惠泉。”我再說:“別騙我了!惠泉運到這兒要走上千裡,但這水的味道雖有疲勞之色但內在品性不減,這又是為什麼呢?”汶水(神色嚴肅)地說:“不敢再隱瞞了。我們取惠泉水之前,必須先把井中的存水淘淨,等到夜深人靜新的泉水湧出,要馬上汲取。運輸泉水的瓷甕要用山石密密地鋪在底部,沒有風的時候一定不能開船,這樣泉水才會像一直在山石間流動那樣清新。就算平常取自惠泉的水,比這樣汲取的水都要差一些,何況其它普通的水呀?”說完又吐著舌頭說:“太神奇了!”話音未落,汶水又出去了。不一會,端著一壺新煮的茶為我斟滿後說:“客人嚐嚐這壺茶。”我說:“香氣濃烈撲鼻,而味道渾厚無比,這該是春茶吧?前面煮的是秋天採摘的。”汶水大笑著說:“我活了七十歲了,精於品茶的人見過很多,但沒有比得上客人你的。”於是我們彼此都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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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看來無論是在禪宗叢林、幽人竹屋還是在鄉間茅舍,中國人都把品茶當成了體悟理想人生境界的寄託。大千世界,滾滾紅塵,一心妄執,萬般憂苦,一句“吃茶去”,便點化出“閒居無事可評論,一炷清香自得聞。睡起有茶飢有飯,行看流水坐看雲”的涅槃妙境;物外高隱,坐語論道。晴窗拓貼,篝燈夜讀。青衣紅袖,密語私談。一杯清茶在手,也讓士君子們找到了或孤高清傲,或自然天成的雅趣。如果能因為品茶,覓得志趣相投的知音,這就更是人間少遇的快事了。

而我,自小在鄉間喝著花茶碎末長大,既無松竹之節,也無淵博才識,怎麼會了解茶禪的深味呢?參加工作後,雖然也喝過幾次價格很高的茶品,但那都是被朋友拉著湊趣,茶的好壞在心裡實在是一筆糊塗賬。真要遇到張岱那樣的品茶行家,還不得羞愧地找個裂縫鑽到地裡去?用屠隆的話說:“使佳茗而飲非其人,猶汲乳泉以灌蒿萊,罪莫大焉。”所以我家裡日常飲用的茶葉,沒有敢超過幾百元一斤的,再喝貴的,就是不配,就是對茶的不敬了。

別說,還真有世外高人對我這種鄉野村夫不嫌棄的。記得十多年前,到武夷山參加一個報業的年會,晚上酒足飯飽之後,我和幾個都市報的老總相約到縣城看看夜景。在一處燈籠高掛的雅舍前,懸著一隻大大的“茶”字招牌,我們好奇,便走了進去。剛在座位上坐定,裡間走出一位鬚髮飄飄的老者,他笑著攤開雙手:“看面相,各位都是握筆之人,你們不想湊湊趣,看我演繹一番大紅袍的沖泡技藝嗎?”我囁嚅道:“我們對茶藝都是外行。”“那不要緊,”老者笑了,“恕我直言,品茶並不玄妙,就怕不懂裝懂。這就像你們單位招聘人才,如果不辨駑驥,尚可通過賽馬區別,如果自以為是,不辨名實,就只能暴殄天物了。今天咱們就來個賽茶,各位品嚐後給我的茶葉定定價如何?”說完老人拿出十幾個茶壺,洗燙之後放入不同的茶葉,一番沖泡,我們每人面前都被擺上了十幾個茶盞。我們逐一品嚐,根據自己的感受分出茶湯的優劣。老人逐一查看我們品鑑的結果,說:“誰說你們不懂茶,你們給出的結論基本一致。不過讓你們有些意外的是,你們認為最差的茶,是市面上三千元一斤的大紅袍,而你們認為最好的茶,我這裡只賣五百元一斤。”我們幾乎異口同聲:“老人家,你太會推銷茶葉了!”老人搖搖頭:“不是我會做生意,茶是我們家自己產的,因此我最瞭解茶性,好茶只給有緣人。從今往後,你們都是品茶專家了。”就是那次,我揹回了十多斤茶葉,親友們現在還說,那是他們喝過的最好的大紅袍。

徐渭說:“煎茶雖微清小雅,然要須其人與茶品相得,故其法每傳於高流大隱、雲霞泉石之輩。”陸羽也說:“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說的都是喝茶、品茶之人必須有與茶品相對應的人品,否則即便佳茗在手,你也品不出滋味。我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只因為被讀書弄得頭暈腦脹,就偷閒敷衍出這篇不倫不類的文字,真是有汙方家慧聽。這就打住,趕緊到洗手間漱漱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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