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濱對話雪迪:出國後詩風的變與不變

杨小滨对话雪迪:出国后诗风的变与不变

雪 迪

原名李冰,生於北京。出版詩集《夢囈》、《顫慄》、《徒步旅行者》、《家信》;著有詩歌評論集《骰子滾動:中國大陸當代詩歌分析與批評》。1990年1月應美國布朗大學邀請,前往該大學任駐校作家、訪問學者;現在布朗大學工作。出版中英雙語詩集《音湖》、《地帶》、《另一種溫情》;出版英文詩集《普通的一天》、《心靈土地》、《寬恕》、《碎鏡裡的貓眼》、《情景》、《火焰》。 作品被譯成英文、德文、法文、日文、荷蘭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等。

楊小濱:你在和愛德華·鮑克·李的談話中,提到你出國後詩風的變化。你能否詳細談談這種變化的原因?

雪迪:生活環境的突然變化造成內心的一片空白。在可以自由寫作的環境中,由於失去熟悉的創作環境,失去說自己的語言的場景,朋友們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曾經抑制自己創作的外力驟然位於遙遠的地方,曾經有過的推動創作的潛力突然流失。我感到無限的茫然。在新的文化中說我不會說的語言,像一個弱智者,用不熟識的語言吃力、笨拙地表達自己。那種挫折感、艱難感,不僅給新生活帶來巨大壓力,也使創作處於重要的轉折點。我開始更多的向內凝視,傾聽內心一個清晰的聲音,而不是象以往在國內時聽到一個龐雜、巨大、響亮的聲音。我曾經生活在那個聲音之中,在那個聲音裡寫作。那個聲音裡混雜了太多、太響的噪音。在國外的寫作,因為更個人化,更孤獨,因之來自內心的那個聲音也更純粹,無功利性,帶有深刻的覺悟感。寫作變得清晰、內向,不爆烈。這是轉折的原因和過程。

楊小濱:你覺得什麼是在美國和在中國寫作的最基本的不同處?

雪迪:我在回答第一個問題時相應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基本的不同是:在國內的創作太向外抒發,因為生存的被困擾的狀態。那時的寫作帶有很強的反抗性,因之作品爆烈。氣勢很大,內涵不足。國內的創作總在不同時期,或多或少地被一些新譯介入大陸的西方詩人的創作方式影響。國外的創作,因為是生活在不是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文化的環境中,因此作品顯得寧靜、冷靜,更多的內省和對自身的觀照,更多傾聽中的內涵。這樣就形成距離:作品與作者之間思索、感覺的距離;讀者與被閱讀的作品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距離;作品本身與讀者感悟的距離。這些錯綜地混淆在一起的距離,賦予作品張力和撞擊力。作品向內,觸及更深的地帶;表現的形式清晰、乾淨。由於不生活在母語中,因此會以更敏感、更主動的方式體驗和使用母語。這樣寫出的詩作比以往直接進入內在,語言更乾淨,去掉很多飄的東西。作品呈現了自己風格的發展和完善的傾向,不被其它詩人影響。因為“自我”和“品格”都在異國的文化和孤獨地思索的生活中強化了,成熟了。作為一個詩人,更堅強,更明晰。

相同的是:不論國內、國外,我的創作都緊緊連接著生活。讀我的詩,你會感到一個人的具體、真實的生活感受:疼痛、抑鬱或呼喊;欣喜,或對靈性的追求。它們真實地紀錄了我的心靈和肉體的成長過程,我的精神的向上的旅行路線,我的美學的形成和發展。它們真實、鮮明,不造作,也許表達的方式愈益抽象。

楊小濱:如果非要歸類的話,你自認為屬於哪一個流派?

雪迪:我的詩歌自始自終與生活緊密相連。我對詩歌的認識和表達的方式在不斷豐富與完善中。如果我失去對生活細節、對情感的細膩和清晰的感受,我也就不再寫作詩歌。我從來不把自己的寫作標籤為一個流派,就象你無法把生活化分為派。寫作和生活一樣:複雜,清晰;充滿善意。要真誠;顯示出悟性;精力集中。真誠和深刻是首要的。這也是我做人和寫詩的信條。因之,即使你強迫我,我也不會自我封派。我的詩歌創作來自生活,來自我的真誠的感受。詩歌的表現形式也希望象土地一樣本質,象天空一樣遼闊。詩歌寫作藝術的發展應該象使一切生命存在的氣和能一樣:它們就是你本身。你吸氣,吐氣;你自在地振動;同時氣連接你和其它物質及存在。你看見它們流動、轉彎,消逝後又出現。它們把一切物體連起來,然後呈現成“自然”這一景象。你觀看它,你也在其中。這就是詩歌的寫作風格。它無法用流派的名稱定性及涵括。

杨小滨对话雪迪:出国后诗风的变与不变

1983-84年間,雪迪在圓明園詩社活動中朗誦 (嚴力攝影)

楊小濱:你同七十年代末《今天》雜誌在當時的關係是什麼?

雪迪:北島、芒克、多多、楊煉及嚴力等,都是我的朋友,也包括黑大春。我參加了《今天》的許多活動,但我當時並不是《今天》創作圈子裡的成員。我與他們一起飲酒的次數,遠遠多於參加他們組織的文學活動的次數。他們曾多次在我當時住的北京東直門中醫研究院紅樓212號的房間裡開朗誦會。這是我與老《今天》的關係。

楊小濱:你怎樣理解中國古典文化和詩歌?它們對你是否有任何影響?

雪迪:中國古典詩歌完美地表現了“形”和“意”的連接,這其實也是現代派和後現代派詩歌的話題及寫作方式。也許意象群不一樣;也許感受和意念不一樣,但現代作品同樣需要“形”和“意”,需要研究、完善使意念和意象連接的方式。請注意古典詩歌創作中對

細節的關注和描寫。我以為這是古詩所以那麼成功的關健所在。賦予強烈的美感及心靈感受的撞擊,重要的部分來自古詩人對細節的觀察和準確的描寫能力。他們把細節準確呈現,然後抽象地連接細節,同感物質和抽象體。在一剎那,物質幻化為氣流,細節演變為向外、向內漫延的載體。古詩永遠言中有物,這是“核”;在物與物的連接中成熟、完美地傳達了精神,這是“體”。二者互相倚托、互相借重,演變成滿含精神性的詩歌的美。

1998年4月,我獲加里福尼亞州Djerassi藝術創作獎。從4月至6月,我住在加州桑塔·克魯斯山中潛心寫作《碎鏡裡的貓眼》,同時鑽研古詩。美好的山景和大片紅松林的景象;山腳下的大海;山中無數的野生動物和漫長的西部雨季,這些都使我更加身臨其境地體驗了古詩中的自然美。由於我當時痴迷攝影,使我在那段時間領悟到古詩中的細節的重要性。

後現代藝術是反映西方的消費的時代;是整體逐漸消失,個體浮出並主宰一切的時代。廣告成為一門藝術日趨精緻,佔領人的日常生活。後現代藝術是關於細節的藝術。從波普藝術到美國西海岸的語言詩,對細節的關注就是對個體的關注;就是對統一和集體的反抗。沒有細節就沒有日常生活,也就失去了後現代的藝術特徵。在美國的10年生活使我深深體驗到這一點。對後現代藝術的進一步瞭解,使我更清晰地看到它與中國古典詩歌在形式上的聯繫。我的新作注意細節;注意對細節描寫準確和精煉;注意對獨立現象的本質的探討;注意連接細節時的開闊性和思想性;注意抽象的感覺體現的精確的美。這樣,詩更結實,言中有物;更開闊、準確。我一直在尋找我的創作與中國古典詩歌的連接處。我從來不想切斷與傳統文化的聯繫。我一直在研究怎樣以現代的方式連接古典文化,尤其當我孤身獨處異國,更感到這種尋求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在加里福尼亞的群山中;在傾聽窗外成群的北美狼嚎叫的那些夜晚,我領悟到那種連接的方式。

楊小濱:有些人把詩學傾向分為文化的和反文化的,你好像二者都不是。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雪迪:我的詩反映的是生活,是具體的生活慾望和狀態:受苦,渴望;一些孤獨的時刻,靜夜裡聽到的幾種聲音。它們都很真實、鮮明。寫詩是我與我的靈魂的對話,是我的肉身在不同階段向更高一層發展的記錄文字。在寫作中,我更深刻地理解自己,並把生活中很多受苦的時期轉換成美。我的詩歌寫作緊密地與我的“靈”和“肉”連接,深摯地與我的對精神的領悟連接。因此,我不是在寫[文化],或者簡單地標榜[反文化]。我不願意立標籤,喊口號,只是寫。讓寫作成為敘述者和闡釋者。我的寫作過程是一個文化過程,但我的創作指向生命。我的詩歌創作是努力將生命昇華的過程。記錄下關於美的純粹的思考,記錄下那些置身於美的喜悅、頓悟的時刻。它們更接近省悟和感覺,離[文化]和[反文化]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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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迪詩歌手稿

楊小濱:你常常用到“向內”的概念,有時你也說“向下”。能否詳細闡述?

雪迪:內部的、內在的,是指一種生存姿態和方式;是一個選擇,過一種內心生活的選擇。聯繫到寫作,就是把力量向內凝聚,把情緒向裡、向深處爆發的寫作風格。

因此,內在的,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態度,是一種選擇。選擇過智性、靈性的內心生活。真誠,充滿善意。把力量向內、而不向外擴張;把使生命向更高處昇華做為一個挑戰,不斷看見自身的錯處,承認並發展,這是一種生活態度。這種生活態度會改變詩歌的寫作。詩歌變得乾淨,注意力更加集中。詩歌中出現更多靈性的聲音。詩歌和古人的思索連在一起,呈獻廣闊、深刻、滿含智慧的語言。這樣的創作變得更渾厚。你感到那些詩作的底在向下沉,向深處運行;詩作表述的在向上升,到達另一個層次,帶領我們達到高處。那兒乾淨、舒適。向內是艱苦的工作的過程,不是一個隨心如意的過程。但你總能看見上面的光。你不放棄。你會感受到很多光貫穿著你寫作的那些日子。

謝謝採訪,小濱。我要說,詩人應有普世的憐憫心。如你不憐憫生活在不幸中的人,你怎麼能真誠地對待你的內心世界?你怎麼能寫出感動世人的詩歌?如你無善心,你的詩也無善心。美是不脫離善的。大美是有大憐憫心在內。即使是詩句的美,也只會來自創作者人格中的美。詩歌的美來自詩人心靈的善和神經的敏感。

雪迪的詩

詞的清亮

如果土地生長

太陽是一隻含金的鐘

我們想著愛,在疲倦中

走動。如果太陽

是隻鍾,純金的鐘

河流是回家的犟孩子

我們每天等家人的信

數著年頭。如果河流

是犯擰的孩子

在不是家園的泥土裡

較勁的一群孩子

我凝視上升的黃瘦的月亮

銀下面轉彎的麥田

聽見對稱的鐘聲

遠處的大地,在黑暗裡

朝向我,突然一躍

家園

當我朝向,暮色

環繞的家的地帶行走

背後是離家出走的人群

他們唱著勞動的歌

帶著雙手象帶著錢幣

無憂無慮,從不問去往哪裡

當我告別青春

每天都在陌生人身上

看見自己的日子。我曾

因為善變歌唱

激情帶來幸福。每天

是一行詩。為了

我在追求、誼咒的事物

當我走上

在野生植物的簇擁中

空蕩寂靜的道路

河流,在周圍發亮

我曾進入揮霍過的

世界,輕輕、甜蜜

搖動在我的心中

我在寧靜的狂喜中觸摸大地

事物環繞在我的身邊

在他們自己的跳躍中歌唱

第一次,我把自己向上舉

在那樣的光芒中不用語言

表示我的感恩

青春熟透了,如同果實

在果核和果皮之間漲得滿滿的

詩歌,排成圓形

圍繞我的心

他們樸素,深情

在詩歌與心靈之間

是一個痛苦的人

一生的夢想和勞動

當我在充滿了光

一切的物體都在消逝

再次出現,轉換

意識的原野上行走

我感覺到‘家’

在身體裡面

那些疼痛和理想

都在同一個家中住過

屬於不同的世紀

生命。我看見家

在我的血裡。我的血

環繞光組成的

房子流動。我的心

持續不停地拍打

放射純白的光束的:

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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