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女兒眾多，終日消得趣味，偏姊妹們又略通詩書，往往循先禮作些風雅之事：立詩社，限韻聯詩，行酒令，射覆，自限酒底酒面，搶紅，佔花名兒。如今我們的飯局和聚會上玩撲克，玩狼人遊戲，或者絞盡腦汁地策劃活動以活躍氣氛，卻總是不敵這些紅樓姑娘的自在風流。
今天從《紅樓夢》第四十回下：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起看看什麼是“牙牌令”。
牙牌令，起源於漢族民間飲酒時的一種助興取樂的遊戲。牙牌，現多稱骨牌、牌九，多作賭具。材質多為竹製、骨制、亦有象牙製品。
我最早識得骨牌是因為爺爺是個中高手，他告訴我骨牌共32張，以牌上紅點和白點分認，紅樓裡的牙牌則是紅綠二色。比如兩個么點兒，名為地牌（俗稱“地么”）；兩個四點叫做人牌（俗稱“大仁”）；兩個六點兒叫做天牌（俗稱“大天”）。此為天、地、人“三才”。
其餘如上么下六叫“么六”；上三下四叫“三四”；上三下六即名“三六”；但上四下五則名為“花九”；上四下六叫“錦屏”；上五下六叫“虎頭”。其餘類推，以兩數為稱者居多，偶有異稱，如上么下三叫“么鶴”；上下各二點叫“二板”；上下各三叫“長三”；上下各五叫“大五”（書中叫“長五”）。
牙牌令是三枚為一副，點子配好，各有專名——取名重在巧取像形，又運用詩詞成句，十分有趣。而它之討人喜歡，是在於品格在雅俗之間，故邀共賞之樂。行令時，宣令者說一張，受令者答一句，說完三張，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押韻。
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押韻。錯了的罰一杯。”
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
鴛鴦道：“當中是個‘五與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
鴛鴦道：“剩得一張‘六與么’。”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霄。”
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
說完，大家笑說：“極妙。”賈母飲了一杯。
第一張，天牌，應俗語
第二張，六橋——在杭州西湖蘇堤上，北宋時初建，即跨虹、東浦、壓堤、望山、鎖瀾、映波六座橋。堤上多植梅花。這裡以“六橋”比六點，以“梅花”比五點。徹骨——形容極香，又與牌的點色刻於骨上相切合。
第三張，么點為紅日，六點如雲霄
“蓬頭鬼”——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是六六、五六、么六，五與么加起來也是六，成“一副兒”，叫“蓬頭鬼”。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
鴛鴦道：“右邊還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十月梅花嶺上香。”
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
鴛鴦道：“湊成‘二郎遊五嶽’。”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
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
梅花朵朵風前舞——“大長五”牌名“梅花”，以“五”像花。因“五”上下有兩個，所以說“朵朵”。詩詞中常以梅花隨風飛舞喻雪，暗諧“薛”氏。
十月梅花嶺上香——二“五”共十點，所以說“十月”。嶺上，指瘐嶺，多植梅花。唐詩中多寫折嶺頭梅寄遠贈別。
織女牛郎會七夕——古代神話傳說，遂以牛郎織女說夫妻不得相會。“七夕”比“雜七”。
“二郎遊五嶽”——成套點色名稱，三張牌是五五、二五、五五。凡有五個點色同的就成“一副兒”，現在是一個“二”（以“二郎”比）、五個“五”（以“五嶽”比）成套。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長么’兩點明。”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
鴛鴦道：“右邊‘長么’兩點明。”湘雲道：“閒花落地聽無聲。”
鴛鴦道：“中間還得‘么四’來。”湘雲道：“日邊紅杏倚雲栽。”
鴛鴦道：“湊成‘櫻桃九熟’。”湘雲道：“御園卻被鳥銜出。”
說完飲了一杯。
雙懸日月照乾坤——兩點都是紅的，所以用日月並照為喻。乾坤，天地，用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原句：“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原為安慰安史之亂後在成都失去了帝位的玄宗。所以輝煌的詩句下，隱藏著寂寞和悲哀。
閒花落地聽無聲——以“閒花”喻兩點紅。“長么”又叫地牌，與“落地”相合。用唐代劉長卿《別嚴士元》詩原句：“細雨溼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在酒令裡是無聲無息、春去花落的意思。
日邊紅杏倚雲栽——以“日”比么，以“紅杏”比四點紅。引用唐代高蟾詩原句。
“櫻桃九熟”——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是么么、么四、么么，全紅，共九點，所以用“櫻桃九熟”為比。
御園卻被鳥銜出——即“〔櫻桃〕卻被鳥從御園銜出”。王維《敕賜百官櫻桃》詩：“總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王維詩“頌聖”，所以否定是“鳥銜”之餘。這裡說成熟的櫻桃被鳥銜去，是終於落空的意思。
鴛鴦道：“有了一副。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
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
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
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
說完飲畢。
雙雙燕子語梁間——兩個“三”都成斜線，狀如雙燕並棲。用宋代劉季孫《題饒州酒務廳屏》詩“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裡閒”改字而成的。
水荇牽風翠帶長——荇菜根在水底，葉浮水上，順風逐波如翠帶飄動，也形容牌的點色。用杜甫《曲江對雨》詩原句：“林花著雨燕脂溼，水荇牽風翠帶長。” 解詩者以為杜甫此詩“回首繁華，不堪俯仰。 ”（浦起龍《讀杜心解》）
三山半落青天外——“三山”說上面三點，“青天”說下面六點。六點是“天牌”的一半，所以說“半落青天”。用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原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詩寫“鳳去臺空”、“長安不見”的悵惘愁緒。
“鐵鎖練孤舟”——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是三三、三六、三三，左右上下的“三”，很像是一條條的“鐵鎖練”。
處處風波處處愁——當據唐代薛瑩《秋日湖上》詩句“煙波處處愁”增字而成。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
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
鴛鴦道：“湊成‘籃子’好採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
說完，飲了一口。
良辰美景奈何天——用明湯顯祖《牡丹亭·驚夢》中女主角杜麗娘的唱詞原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錦屏”顏色俏——上四下六的牌叫“錦屏”。四是紅的，六是綠的，排成長方形，像美麗的屏風。
紗窗——像六點；窗上多用綠紗，以比色。紅娘，比四點紅。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四折中張生唱詞：“侯門不許老僧敲，紗窗外定有紅娘報。”《西廂記》是大團圓的，《紅樓夢》則是悲劇，因而改原句中“定有”為“沒有”。
雙瞻玉座引朝儀——上二下六，八點整齊地排成兩行（“八點齊”），很像是左右官人引百僚分兩行朝見皇帝。用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詩原句：“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
“籃子”——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是六六、四六、二六，四與二加起來也是六，成“一副兒”，叫“籃子”，以“二”像籃柄，“四” 像籃筐。“四”是紅的，所以說“好採花”。
仙杖香挑芍藥花——“仙杖”表示以杖挑著“籃子”採花者是仙女。“芍藥花”代表愛情，古代男女相贈芍藥以結情好。《詩·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這一句暗示所謂“木石前盟”。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
迎春道：“桃花帶雨濃。”
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
迎春笑著飲了一口。原是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個，下便該劉姥姥。
劉姥姥道：“我們莊家人閒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麼好聽。少不得我也試一試。”
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你只管說，不相干。”
桃花帶雨濃——這一句所說的景物，比擬牌的點色不像，也與上句不協韻：上聲“九”應與“酒”、“柳”等字協韻，與平聲“濃”根本不協韻。所以“眾人笑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用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原句：“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
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
眾人鬨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
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
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
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
鴛鴦道：“右邊‘么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蔔一頭蒜。”
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
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
.“大四”是個“人”——上下都是四點的牌，又叫人牌。“大四”，己卯、庚辰本作“四四”，戚序本作“長四”，意思都是重四。
大火燒了毛毛蟲——上面三點綠斜行，像一條“毛毛蟲”；下面四點紅，像“大火”
一個籮卜一頭蒜——上面一點比“一個蘿蔔”，下面四點比“一頭蒜”，因為大蒜頭有好多瓣。
“一枝花”——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是四四、三四、么四，三與么加起來也是四，成“一副兒”，叫“一枝花”。三點綠像花枝，一點紅像花朵。唐代名妓李娃舊名一枝花，當時說書人曾編成《一枝花》故事，隱寓後半部佚稿中賈巧姐“流落在煙花巷”。
倭瓜——北方農村對番瓜的土稱。《光緒順天府志》：“番瓜，可煮可炒，能充飢，其子可炒作果，土人名‘倭瓜子’
曹公總是匠心獨用，每每詩句俗語皆為讖語以及隱喻，十二釵裡釵黛、湘雲、巧姐的命運皆有所暗示，讓人不敢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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