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調查記者招魂,是這個時代的虛僞

为调查记者招魂,是这个时代的虚伪

每到公共事件刷屏,就出現新一輪為調查記者“招魂”。腔調都一樣,調查記者人數少得可憐、行業發展不景氣、被新媒體擠佔空間,然後再感嘆一幫“鐵肩擔道義”的良心記者無奈離開,感嘆一下曾經調查記者的輝煌、辛苦與危險,再說當下人心不古,於是,眉頭緊鎖望向遠方,發出沉重的嘆息。

每次看到這種論調,我都想勸這些作者,好多媒體都在招調查記者呢,還在這兒寫什麼公號,趕緊應聘去。一邊用廉價方式賺著流量紅利,一邊發九斤老太的感嘆,貌似在為調查記者招魂,其實不過是販賣情懷而已,這種招魂不僅無法為調查記者正名,反而帶來更多的誤讀。

“三表龍門陣”寫到,“就像中國人根本不愛踢足球一樣,中國人也不愛看「調查報道」。買方市場萎靡,賣方市場怎麼可能興盛?不符合認知規律。”這句道出了調查報道的第一個困境:高閱讀門檻。

《南方週末》的公號開頭都要註明:本文XXXX字,閱讀需要X分鐘。我發現很多嚴肅公號都使用這種方法,就像哄孩子吃飯,“快吃快吃,很香的,再吃兩口就完了哈。”猶記得當年在一個飯局上,一位中產資深讀者對他說,你們週刊的稿子好是好,就是太長,我上一次廁所讀不完。

讀著爽文、刷著抖音,注意力經濟下,我們已經把閱讀和觀看按照分鐘來分解,沒有動圖、金句、爽點、煽情,讓讀者怎麼讀完這麼長的文章?深度調查往往與閱讀快感相牴觸,並且需要紮實的專業知識作為基礎。

以疫苗案為例,如果從疫苗造假的角度來寫,可能要從一個具體的疫苗失效或者致病案例寫起,其中用的疫苗到底存在什麼問題,是運輸過程不嚴格造成失效,還是生產過程不嚴格,抑或用了不合格的原材料?這就涉及到取證、調查,還有專業的醫學論證。由此再進一步調查發生這樣事件的原因,是生產過程的監管出了問題,還是原材料採購有漏洞,抑或是為了降低成本而刻意行惡?最後通過一個出問題的產業鏈來尋找監管環節或者制度的問題。一篇文章不僅要有紮實的採訪、詳盡的材料、嚴密的邏輯,還要有醫學、生產管理、藥監製度等各種知識,由此造成閱讀的高門檻。最後得出的結果,也往往是多因素的,而非簡單的善惡是非的定論。

我甚至能想象部分讀者閱讀後的留言:你就告訴我疫苗是不是假的,打了會不會死人。大多人只需要一個簡單而權威的結論,實用最重要。然而深度報道和科學研究一樣,很難給出一個武斷的結論。類似的還有人物報道,深度報道往往致力於呈現人物的多元與灰度,而讀者卻只想聽“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在偏好娛樂化內容、缺乏獨立思考的受眾群體中,高質量的深度報道沒有市場。不正視這個現實,我們對調查記者的哀嘆就是空中樓閣。

如果進一步追問,就會發現一些被封神的調查記者,違背了新聞的職業倫理和專業準則。這次長生等公司的疫苗案被曝光後,人們突然翻起幾年前王克勤做的疫苗案報道,更悲情地渲染當時這篇報道。可是,真正回溯這篇報道,列舉了大量患兒,卻發現症狀不一,注射疫苗後病發的時間長短不一,注射疫苗的種類不一,到底是疫苗導致的不良反應,還是注射疫苗後偶發其他病症,抑或是本身疫苗的問題,卻鮮有醫學上的解釋。還有之前所謂“毒疫苗”的報道中,因為冷鏈運輸問題,導致疫苗失效。這當然該追責,然而這是否會導致症狀各異的反應,也沒有足夠的因果關聯,然後就跳到疫苗產業鏈所存在的各種問題上。這篇報道,我們可以看到熟悉的三段式結構:個體遭遇—疫苗問題—產業或體制問題。這是個標準的新聞寫作結構,但三部分之間,沒有邏輯相關性。王克勤先生也被因此塑造成敢於揭黑的鬥士。

我敬佩王克勤老師的勇氣,但這篇文章卻暴露出寫作者在邏輯架構上的缺失,只不過因為疫苗問題太多,哪怕漏洞百出的報道隨便一掄,就能打出點問題來。既暴露出媒體操作專業性上的不足,也反映出疫苗產業中廣泛存在的問題。打得糊塗,捱得不冤,這也是當代中國社會弔詭的地方。

但是,回到新聞專業的探討上,這樣的作品不僅不值得推薦,反而應該警惕。脫離專業主義,生硬地建立似是而非的事實關係,容易走入觀點先行的誤區。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本應是新聞恪守的行為準則,這類文章卻只做到前一半,同時因為這種大膽而被塑造成英雄。如同崔永元製作的反轉基因紀錄片,在事實和邏輯層面的錯誤舉不勝舉,卻大行其道,都是違背新聞職業倫理和專業準則的惡果。

倘若以善的藉口違背規則底線,那是正義還是以正義之名來行惡呢?我們是否期待一個美麗新世界,是建立在不講規則的暴力善行之上呢?

當人們對調查記者的期待變成了揭黑鬥士,記者這個職業就被貼上了道德標籤。這就引發人們對記者的誤讀,本來是一份職業,結果同教師、醫生一樣被道德化,什麼鐵肩擔道義、人類靈魂工程師、白衣天使,非要賦予這些職業道德光環,容易飄。同時,這也是對一些職業的道德綁架,或者說對記者這一職業的工具化。在“三表龍門陣”的公號文章下,有位讀者評論:“平時罵妓者,出事叫記者,平時罵記者吃人血饅頭,出事了呼喊記者調查缺位,都是一幫人。”

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這不僅是讀者的涼薄,更是把調查記者當成工具,把王克勤和崔永元封神,都是讀者懶惰的表現:虛構出一個泛道德化的職業形象,然後想由這個群體來給出真相,給出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說得再嚴重些,把提供真相的職能賦予某一群體,忽視職業倫理而塑造英雄,都是在逃避,逃避深度閱讀需要的知識門檻,逃避新聞倫理和程序正義的追問,逃避對職業的祛魅,逃避懷疑精神與獨立思考。只是呼喚救世主一般地呼喚調查記者,又有多少人願意尊重調查記者的勞動和知識產權,有多少人能讀完信息密度極大的深度報道,有多少人願意為記者提供一些善意的支持。當時,我的同事曾經說,“這是一份仰仗陌生人善意的工作”,然而現實卻往往是冷漠與涼薄。借調查記者來澆胸中塊壘,不過是一種虛偽。與其在熱點刷屏的時候想起調查記者,不如平時就保持獨立思考、以及對公共事務的關注,命運交到自己手上,還放心些。

我是非典型佛教徒

針砭時弊,不捨慈悲

理性思考,不許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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