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

我本應1990年參加高考的。我那時就讀於安徽桐城中學。“桐中敲銅鐘,童男童女同上學”,學校校風良好,紀律嚴明。學校出過美學家朱光潛、文化部長黃鎮、作家舒蕪等。我們那時理科吃香,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背景,到今天,重理輕文的傳統還根深蒂固。而今,同學群裡文科生一張口,理科生就摩拳擦掌,修理“文科傻妞”的淺薄,嘲弄“偽公知”的情懷。

不過理科同學確實也人才輩出。而今把天舟一號送上天的航天“快遞小哥”程堂明和毛萬標,都是桐中人。我們那一屆可能是桐中最巔峰的一屆。同學中多人斬獲全國物理、化學、數學競賽的獎項。其中段路明、吳筱益等已成學界泰斗,有的已成業界棟樑。當然了,和我一樣,大部分人沒這幾位那樣過勁,勉成了國器,但沒人因貪汙、腐敗遭雙規,也沒人因傷人、嫖娼被抓捕。大家無非是上有老下有小,撐著家庭,養著孩子,日子平平淡淡,清流見底。百分之八十幸福安康,加上百分之二十雞飛狗跳,在我看來,也就可以了。

高考改變了我們很多人的命運。桐城當時經濟並不發達,除縣城(我們叫“城關”)的學生外,大多數是農家子弟。進校時我們有一段時間還用糧票。為了省著用,大部分人週末回家帶些可以存放的鹹菜。日後不管同學多發達,跑到了什麼地方,很多人仍把稀飯鹹菜當成安慰食品。後來食堂師傅讓我們自己帶米換飯票。我經常騎個鏽跡斑斑的永久自行車,跑三十里地去上學,米袋扛在車後座上。有一次袋子被車擦破了,騎一路米灑了一路,好比在捕鳥。發現後大慟,對自己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我們高三一共七個班,五個理班,兩個文班。我在文班。高考之前三天兩頭模擬考。當時並無光電閱讀器。老師不知是用香還是煙,給答題捲上的正確答案燒出洞,罩在答題紙上快速批改。一個班大約有五十多人。考完了誰考怎樣,消息不脛而走,競爭火爆。關於應試的部分,我只記得這麼多了。

我最懷念的是我們良好的師生關係。我們班主任是體育老師彭安全。同學思想出問題,他去做工作,沒有不服他的。論體力,他是體育老師。論魅力,人家高大帥。論人品,彭老師在同事中口碑極好,和師母一輩子都不紅臉。我們中間有矛盾了,他往宿舍兩張床中間一站,立刻寶塔鎮河妖,讓同學偃旗息鼓。語文老師劉盛磊 —— 願他在天之靈安息 —— 極有才氣,動不動教我們吟誦古詩文,如《歸去來兮》,別班有人後來問我們班出了啥事,為啥念不像念,唱不像唱,五音不全,集體在嚎叫,我們於是搖搖頭,鄙視著他們的沒文化。地理老師胡邦彥和我們情同哥們,說完了大氣環流北迴歸線,下了課就靠雙槓上跟我們嘮嗑。印象中的歷史老師黃祥林,總是圍繞著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們一直搞不清他的歷史知識和長跑實力,哪一個更強,哪一個更亮。黃老師特喜歡跟我們講濟遠號管帶方伯謙棄艦逃跑的事。有歷史學家說方伯謙一事是冤案,這是後話。但由於方伯謙和我名字像,一說起來,很多同學便朝我看過來,擠眉弄眼,跟我嘿嘿,害得我位卑未敢忘憂國,總為甲午戰爭失敗內疚。

我們英語老師張恩懷,成天跟我們說學外語的好處,還拿我們一個在央視工作的外語專業學長跟大夥兒做例子。張老師語速極快,成天把我們激勵得像吃錯了藥一樣。張老師的教學是極好的。當時我們文理雖已分班,英語卻總在統考。一考起來,總是他教的兩個文班最強。當時胡龍彪的語法總比我好,連老師遇到問題都問他的意見。而我總是閱讀理解和寫作強。論總分,每次不是胡龍彪第一,就是我第一,幾無懸念。胡龍彪高考以英語全縣第一的成績,上了北大,再後來去了英國,如今生活在劍橋。當初同一個張老師教出來的學生,如韓復榘說的那樣,如今說著七八國的英語。我估計在老胡的世界裡,世上只有兩種英語,女王英語和各種使用錯誤 —— 包括我們這裡說的Howdy, y'all。不過堤內損失堤外補,德州牛排就是比英國炸魚和薯條(fish and chips)味美。當然,兩個加一起也比不上山粉圓子燒肉。

高考前班級排名每週都在進行,這並沒有影響我們的關係。我們大部分人成了終生好友。即將到來的高考,帶來的沉重壓力,和旺盛的荷爾蒙,我們是用體育來消解的。老師給我們打的雞血就是:“等你上了大學,可以天天去打球。”大家晚上跑操場打球,拉單槓。我們宿舍十個人,按照引體向上的數量排了座次,分一號二號三號。有時候為了圖個安靜,我班自主培養的俠客們飛牆走壁,翻越學校圍牆,去隔壁黨校小松林看書。

從高二開始,練氣功就熱門起來。我們宿舍的汪忠—— 現在是湖南大學管理教授 —— 一有空就在宿舍拉起蚊帳打坐。他人被高考折騰得瘦如皮猴,此公逆生長,越接近高考越紅光滿面。我們認為練功自己這麼瞎練,沒有名師指點,走火入魔是肯定的。我們就好比睡覺時被樓上第一隻扔下的靴子吵醒的人一樣,惴惴不安地等著汪某走火入魔。汪某貌似走火入魔了一輩子:至今,激情仍燃燒著他的歲月。他每天思維亢奮,不知發多少帖子,抒發各種感慨,傳達馬雲思想,教授創業方法。他的排版總是那麼地一塌糊塗,卻明知故犯,屢教不改。至於氣功麼,由於常被本人隔屏發功修理,丫內功全廢了。

成績的壓力是很大的。我數學總髮揮不穩定,這讓前途不確定性大為增加。高考畢竟是要看總分。後來有了一個機會,學校可以保送班級前十名的學生上師大,我就報了名。感覺自己強項應是英語,於是報了外語系。外語系要求面試。我平生第一次離開我們縣,去大學面試。面試前遇到一個外語系老師,說私下告訴你,我們原則上不傾向招桐城人,你們方言太重,普通話都講不好,不要說外語。面試貌似是為了拒絕。不過這一頭冷水,倒卸掉了我的負擔。最終不要我是正常的,大不了我回去考。如果要我,那可是白賺。

給我面試的包括系主任顧永年老師,一個擅長攝影的俄語老師,用英語給我提問,讓我用英語回答。可憐的顧教授,可能是被 “來”“奶”不分的口音整怕了,一再考我light和night,想看我們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無可救藥。我順利通過了這次考試,而且那一屆我們學校外語系英語49個人,招了桐城9個,從原則上不同意,到大放水了。

就這樣,我提前結束了高考。有人感嘆我的潛力,為我惋惜,說要去考,說不定可以考個更好的學校。不過誰知道,可能我什麼學校都考不取。這種考試,實在是高風險考試,一考定終身。至今想來仍覺心驚肉跳。時隔多年,我仍然覺得,學習的事情不必豪賭。塞翁失馬焉知禍福,我後來在安徽師範大學,遇到了一些極其出色的老師。如果說有什麼不對勁的話,是我那次一試定終身的面試,只不過是一次demo。正版上市後,我們(尤其男生)普通話果然糟糕透頂。當然,本人勤學不輟,不久,就能用普通話的四聲,一本正經地吐出方言裡的用詞了。人們忍無可忍,說你說英語都比你說普通話好懂些。這麼一激,我就想人生苦短,前鼻音後鼻音都見鬼去吧。

後來我又有機會,被保送到南京大學讀研究生,同樣躲過了我的某個跛腿學科。我沒有任何家庭背景,老師推薦我,純屬愛惜學生。我感謝這些好老師,也感謝家人尤其是老父親的支持。人生乃放長線釣大魚,我錯過了大考,卻完成了教育。我沒有寫過高考作文,以後卻成了報刊寫手,經常要和高考一樣,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作文。別人高考考一次,我是搖勻了學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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