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上見卿卿,臉波明、眉黛輕。
綠雲高綰,金簇小蜻蜓,
好是問他來得麼?和笑道:莫多情!
這首江城子為唐代詩人張泌所做,講的是男女約會時的情景。一問一答,問者含情,答者有意,似笑似嗔,半真半假。古人矜持,言語之間也多是閃爍,給人的感覺就是欲拒還迎,曖昧不清。然而欲想擇一人終老,當情有獨鍾,矢志不渝,若不然,即便是郎才女貌,那也會是另外的一番場景……
言歸正傳,話說大明萬曆年間,在鳳翔府汧陽縣有一戶姓李的人家兒。老員外李懋林曾做過本縣的刑房書吏,為人剛正,素有賢名。夫人蔣氏也是知書達理、溫柔賢惠,二人膝下還有一女,年方一十五歲,喚作沉魚。一聽這個名字也許您就會想到,這李家小姐應該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兒了?還真就讓您猜中了,這李沉魚不但生的是閉月羞花、千嬌百媚,更是識文斷字,色藝雙全!
正所謂:歲歲花黃歲歲塵,招蜂引蝶為真身。一朝待得風傳訊,分色沾香多少人?
這李沉魚豆蔻芳齡,又怎能不少女懷春,奈何爹孃極盡寵愛,一時竟將她的終身大事忘在了一旁。沉魚自然也不好言明,只能是懶坐閨房,悶悶不樂。這一日,她正與丫鬟在花園嬉鬧,忽然就見爹爹領著兩位年輕的公子走了過來。剛想回避,卻聽李懋林說道:‘我兒,快來見過你的二位義兄,他們可是剛剛由打京城歸來,而且俱是金榜高中!’
聽爹爹一如此說,沉魚這才想起其父當年在任之時,似曾收過兩個學生,一個喚做秦致遠,一個喚做董文生。後來這二人去往府城求學,便再也沒了音訊,而今日來的,想必也就是他們了。沉魚聰慧過人,幾乎瞬間就想通了關鍵,於是趕忙上前飄飄萬福,口中也是輕聲說道:‘小妹沉魚,見過秦董二位哥哥!’
她這一拜可不要緊,再瞧來的那二位公子頓時便呆在了當場!二人心說,這真是俏若三春桃李,清如九秋之菊,盈盈一拜,似風擺楊柳,檀口微張,勝卻黃鶯初啼,本是來拜望恩師,想不到在此間竟遇到了如此的絕色!他們看傻了,沉魚也忍不住偷眼瞧了瞧面前的這二位義兄,見二人清秀俊朗,風神如玉,心中自然也是頓生歡喜!良久,這三人都沒有言語,直至李懋林低吟了一聲,沉魚這才霞飛雙頰,轉身回了繡房。
‘恩師,這位姑娘是您的愛女?’秦致遠望著那遠去的倩影,忽然開口說道。
‘正是小女沉魚。’
‘學生有個不情之請,但不知當不當講?’
‘你我師生形同父子,有何話但說無妨。’
‘學生家室功名,老師知之甚祥,如今金榜得中,想必不久便會有敕封送到。我欲傾其所有,求娶沉魚小妹為妻,但不知恩師可否應允?’
‘這……’李懋林聞聽一愣,可他這一遲疑,一旁的董文生也是急忙說道:‘學生與秦兄所求無二,若恩師願將沉魚下嫁,那董文生日後必會把恩師視作生父,頤養天年!’
‘這……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二人遠路而來,且先現在府中住下,待我與夫人和小女商議過後,再做決斷!’
秦致遠、董文生當面求親,李懋林心裡要說不高興那是假的。只因這二人全都中了二甲的進士,入朝為官指日可待,更何況他們又都家世顯赫、風華正茂呢!可這二人無論從哪一方面,還真都不相上下,李懋林一時也是不好取捨,所以這才推脫了下來。
待等將秦董二人安頓到客房住下,李懋林急忙回到內宅,當著夫人把事情講述了一遍。夫人聞聽是連連嘬舌,竟然也沒有什麼好的主意。最後夫妻倆找來了女兒,道出了始末,沉魚聽罷是又驚又喜。喜得是,能有如此才貌雙全的公子鍾情自己,真算得上是天賜良緣。而驚的是,偏偏這一來就是兩個,瞧哪個也都不錯,自己也實在是難以取捨。可心中所想,口裡卻不敢說,總不能說兩個都喜歡吧,所以只能放下一句‘全憑爹孃做主!’,隨後是含羞而去。
李懋林徹夜未眠,整整為此思量了一夜,直至金雞三唱,這才打定了主意。那麼說他看中了哪一個呢?正是提親在後的董文生。這二人一個十八,一個十九,可看上去,稍小的秦致遠反倒比年長一歲的董文生更顯得沉穩老練。也正是因為他的老練,使得李懋林有些看他不透,所以這才會選中了略帶青澀的董文生。
吃過了早飯,當著二人一說,董文生自然欣喜若狂。可那翹首以盼的秦致遠卻顯得十分落寞,李懋林好言勸慰了幾句,秦致遠的臉上這才勉強又擠出了一絲笑容。接下來,李府當晚是大排宴宴,一是為他二人接風洗塵,二來也將樁婚事挑明,定了下來。夫人蔣氏和沉魚也都作陪,李懋林和秦董二人直喝到酩酊大醉,這才紛紛在僕人的攙扶之下,回房休息。
董文生心中歡喜,醉的也是一塌糊塗,可秦致遠則不然,他的酒量要比李懋林和董文生好上許多,所以看似一灘爛泥,但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喝醉。等聽著隔壁房中鼾聲大起,他不由得心中暗道:哎……真應了那句話,叫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吶!想我秦致遠自問哪裡比不上那董文生,論家室論才情,我都猶勝一籌,可為何那沉魚小姐就偏偏選中了他呢?莫非說……莫非說沉魚小姐也不好取捨,這才胡亂選的嗎?不行,將如此佳人拱手相讓,實在是心有不甘,倒不如趁著眼下恩師大醉,我前去尋那沉魚問個清楚。倘若她當真鍾情那董文生,必會出言呵斥,我正好藉機離去,也省的在此夾著難受!可她若是對我不怒不惱,那便表明她心中亦是有我,屆時仔細思量,再做計較!
想到這裡,秦致遠趁著三分醉意,輕輕推開了那門,直奔著沉魚的閨房而去。三轉兩轉,來在了後宅,他就發現有一間屋子並未熄燈,藉著燭光,更是有兩個人的身影映照在了窗紗之上。其中一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沉魚,而另一個較小些的應該是她的丫鬟錦兒。就見這二人廝打嬉鬧,也不知是在做什麼,秦致遠趕忙定了定神,隨後走到窗前輕聲說道:‘沉魚妹妹可在裡間?’
秦致遠話一出口,屋子裡的人明顯不動了,過了良久,這才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你是秦師兄?’
‘正是。’
‘但不知夜半更深,師兄前來所為何事?’那聲音很淡,可似乎並未羞惱。
‘在下對小姐一見鍾情,這才當場提親。奈何天公不美,恩師他卻將你許給了董賢弟,我本不該如此輕浮,夤夜至此,可若不能問個明白,我秦致遠死不瞑目!’
‘師兄所問何事?’
‘你是當真喜歡上了那董文生,還是難以取捨,隨意而為?’
這句話出口,屋子裡忽然又沒了動靜。半晌,才聽那聲音幽幽的說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秦致遠聞聽,頓時一愣,只因沉魚的回答太過模糊了一些。從詞義上看,是要他另覓佳偶,可配著那哀怨的語調,聽著就是另一番的滋味兒了。於是心中有了計較,他也不再多問,而是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次日天明,董文生梳洗已畢,便向李懋林辭行。因為這麼大的事兒,怎麼的也要告知父母,然後再差人三媒六聘,婚事才算有了一定。而這也正是李懋林的心中所想,他久居官場,深知一旦敕命送到,董文生必會前去赴任。與此同時,自然也要帶上家眷和自己的親隨,按照常理,此刻只怕董家正在為其籌措婚事,倘若被人搶先了一步,那女兒沉魚也就只能屈做二房了……
董文生回了老家,秦致遠也隨即起身告辭,李懋林覺得有愧與他,自然也並未挽留,所以說這二人是一前一後,紛紛出離了汧陽。他們一走,李家便開始張羅著沉魚的婚嫁之物,不幾日,有人帶著董文生的庚帖來下聘禮,並且言說朝廷的敕封已經送達,董文生被放了山西清徐縣的知縣,因瑣事太多,故此沒有親身前來。又是半月,董家人抬著花轎來接沉魚,亦說董文生脫不開身,李懋林為官多年,對此深以為然,於是就將女兒沉魚親自送上了花轎!
放下李家人如何暫且不說,單說這一隻娶親的隊伍。由打辰時出來,一直走到了申時,這才有丫鬟婆子將新人攙到了一輛馬車之上。隨後只見駕車的那位一揚手,那馬是放開了四蹄,直奔著東南而去。又足足跑了一夜,直至次日天明,馬車才在一處小山腳下停了下來。沉魚此時已然被顛簸的昏頭漲腦,而且蒙著蓋頭,也不知到了何處。感覺那車不動了,她這才輕輕地挑開簾籠,朝著外面看去。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她頓時是花容失色!就見在自己坐的這輛馬車旁邊,站著幾個人,而為首的,正是那求婚不成的秦致遠。沉魚何等聰慧,立時就明白了此中的端倪。那麼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那晚秦致遠深夜造訪,見沉魚對自己並未斥責,於是就認為她對自己應該還存有情意,所以就想了這麼一個法子。下聘禮的是他,被放了一任知縣的也是他。而那董文生在歸家之後,一直在等朝廷的旨意,想著拿到敕封,也好讓李懋林和沉魚對自己更為滿意。事有湊巧,秦致遠的旨意到了,可董文生的卻遲遲不到,所以秦致遠這才假冒其名,將沉魚給抬出了李家。
沉魚又驚又怒,剛想下車責問,突然就見由打山上衝下來一群盜匪,幾乎是瞬間就把他們全都圍在了當中!盜匪自然是劫財,可這夥人明顯有些與眾不同,他們似是對官府深惡痛絕,所以一見秦致遠的那身朝服,不容分說,便是一刀斬下。可憐這位秦公子,剛剛錦袍玉帶,又巧計得了佳人在懷,還沒等來得及高興呢,就落了個身首異處、是含冤而死。隨後沉魚也被強搶到了山上,做了那頭領的壓寨夫人。她本想自尋短見,可始終又鼓不起勇氣,而且那頭領也不過二十幾歲,生的也算俊美,所以說無奈之下,沉魚也只好是聽天由命。
轉回頭再說一說那董文生,好不容易盼來了敕封的旨意,可等他帶著重禮來到李家的時候,卻聽聞沉魚業已被人接走,而且接走她的似乎正是自己。到了此時,李懋林也好董文生也罷,又如何猜不出是秦致遠從中搗的鬼?可差人一打聽,這才知道秦致遠並未去山西赴任,而是不知所蹤,多次查找無果,眾人也只好就此作罷。
過了大概有六七年的光景,董文生平步青雲,調任到了鳳翔府做了同知。這一日,剛剛走上公堂,就見堂口處跪了有三十幾個披枷帶鎖的囚犯,有老有幼,有男有女。董文生心中不解,一打聽這才知道,原來這些人是鳳翔府境內的一夥山賊,昨夜被軍兵捉拿押在這裡,正等著自己前來審問。問明瞭究竟,剛剛來到書案後坐下,忽然就見面前的文書之上,赫然寫著一個令他至死難忘的名字,‘李沉魚’!
董文生大驚失色,趕忙在這些人當中打量了起來。果不其然,當他瞧見了沉魚的那一霎那,沉魚也瞧見了他!四目相對,是淚流成行,畢竟是在大堂之上,二人誰也沒有言語。董文生趕忙吩咐差役等候,自己則是轉身去往了內堂,求見知府。等見了知府大人,將當初自己與沉魚如何訂婚,秦致遠又是如何騙走了沉魚,如實講述了一遍。最後只能言說沉魚是被山賊掠走,並不是出自她的本意,還請大人網開一面,赦免其罪。
知府大人也不糊塗,他早就知曉這些人原本都是安善良民,因遭閹黨迫害這才無奈為賊。所以便告知董文生自行決斷,只是莫要落了口舌就是。董文生聞聽此言如蒙大赦,急忙將沉魚帶到了後堂相見。他本意是要替沉魚脫罪,哪曾想沉魚慘笑著說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沉魚當年一念之差,對那秦致遠言語曖昧、不夠果決,這才招致了今日之禍,又哪裡來的臉面乞求到你的憐憫?更何況沉魚亦非淫賤之人,既已為人妻,自然也曉得從一而終,至死不渝的道理!如今我夫尚在堂下而跪,想必下場也是早定,我願隨他同生共死,以全節義!’
董文生聞聽此言是心如刀絞,自己雖說也娶了妻室,但李沉魚那一顰一笑,卻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腦海,永遠揮之不去。身為盜匪,按律當誅,可他又如何下得去手?到最後,假意殺了幾個嘍囉,而那匪首和沉魚則是以遭賊人裹挾為名,杖責四十,遣回了原籍。其實那匪首也並非是大奸大惡,而是被逼無奈,這才落了草,做了賊。如今死裡逃生,自然不能再返山寨,於是就跟著沉魚回到了汧陽縣的李家。親人見面少不了一番哭訴,而後眾人一琢磨,又害怕官府反覆,於是未出三日,李懋林是舉家而走,不知去往了何處!
董文生放走了沉魚也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未幾年,宦官專權,他也辭官不做,復歸了田園。
本應該成就良緣二人,卻因一念之差而落得生死茫茫,萬難相望,這正是: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
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
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痴數春星……
閱讀更多 第一故事匯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