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秀山:「登堂入室」方是至友

“登堂入室”方是至友

葉秀山

《通向哲學的後樓梯》前言

葉秀山老師推薦作序

《通向哲學的後樓梯》

長按二維碼購買

叶秀山:“登堂入室”方是至友

哲學很難通俗,不是因為它太“上層”,而是因為它太“基礎”。哲學討論的是宇宙、人生最基本的道理,人們通常都太脫離這個“基礎”“基本”的道理,或者甚至忘掉了這些基本的道理,所以才覺得哲學太“高深”,“高”不可攀。哲學之所以顯得“不可攀”,乃是因為它不在“高”處。因為對哲學有這種認識,所以我對把哲學通俗化的某些嘗試,總是抱有懷疑態度,明知這種態度相當偏頗,但思想一時還不易扭過來。

不過,哲學的通俗化工作,中國人、外國人一直都在做,有的做得還很有成績,這是不能否認的。譬如我們上大學時都念過杜蘭特(Durant)的《哲學的故事》,還作為學英文的教材來選讀過,因為這本書的英文(實際是美式英文)實在是很優美的,對中國人來說,文字的難度反倒大些。有些哲學通史,寫得也是很通俗的,譬如改革開放後商務出版的梯利的《西方哲學史》,非常簡明,連英文寫得都十分簡練,用這本書來學哲學史結合著學英文,對中國學生來說,不失為很好的教材。

我沒有統計,只是感覺到,通俗工作做得不好的,也很不少。許多年前在舊書店看到一本把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進行通俗改寫的德文書,就有這種感覺。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當時就被認為很難讀,因此才有人來做這個通俗工作,篇幅不大,我稍許讀了幾頁,覺得很不合康德的思路。其實,除了專門的研究著作,真正把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解釋得比較切實的,還要數英國斯密那本釋義,但這個釋義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通俗”工作。

那麼,用別的方法來提高讀者對哲學的興趣如何?譬如配上插圖—這是中國某些學者做了的,又譬如多談些哲學家的生平軼事—這是德國魏施德先生在這本書中所做的工作。

魏施德先生寫這本書的立意是要努力使“哲學”——以及它的作者都更加有趣,更加輕鬆,所以他的書起名叫《通向哲學的後樓梯》。“後樓梯”與“後門”相通,西方也並不是每家都有,許多年前,我在美國住的那家就沒有;現在我女兒的房子是有的。推測起來,“前門”是接待客人的;而走“後門”,一般都是家人或者非常親密的朋友,可以熟不拘禮地通行無阻。能進出“後門”的人,對於這家的主人—譬如哲學家,自然是很熟知的。

於是,魏施德先生如數家珍地談論了他所熟知的從泰勒斯到維特根斯坦三十多位哲學家,每位都儘量介紹他的生平事業、生活習性,包括一些一般不太注意的有趣的生活故事,並從這裡引入他的哲學思想的介紹—當然也是用盡量輕鬆、有趣的筆法來介紹其哲學思想。就這個宗旨來說,魏施德先生的工作是很成功的。我們看到,魏施德在每位哲學家後面都附上一個有趣的副標題,如蘇格拉底叫“煩人的提問”,奧古斯丁叫“浪子回頭金不換”,康德叫“準時的哲學”等等;從譯筆行文來看,譯者大概也盡力忠實於原文的趣味性、可讀性,讀起來真的非常輕鬆,可以想見,原文一定是非常優美的德文,如果找來對照著譯文讀,仍不失為既學哲學、又學外語(德語)的好讀本。

叶秀山:“登堂入室”方是至友

讀這本書, 還可以糾正我的另一個偏向, 因為我一直不很重視哲學家的傳記材料。我為這個偏向找了一個理由:哲學是最普遍的學問,思考的是宇宙、人生的大義,哲學家的個人經歷對他的哲學思想的影響,相對較少。這裡所謂“相對”,是相對於藝術家、文學家而言,他們要更多受個人具體經歷的影響,而哲學家則傾向於普遍地思考問題,個人色彩比較少。這個理由,也不是毫無道理,只是比較忽略哲學家也是人,他的思想,無論怎樣“普遍”,也要受時代的影響,其中也包括生活在時代中的個人經驗的影響,這是無可否認的一面,魏施德先生把這一面著重揭示出來,也是很有價值的,而不僅僅是為了有趣、生動才這樣做的。

我們還應該看到,有些哲學家的個人經歷對他的獨特哲學思想的形成影響相當大,譬如魏施德書中說到的克爾凱郭爾,如果不是他有那種特殊的生活環境和經歷,他對“生存”的本質的體會,就不可能如此深刻,因而是否能夠把“生存”提出來與謝林、黑格爾的“絕對理念”抗衡,就很難說了。康德應是受他個人生活影響較少的哲學家,他足不出城,交往不多,整日沉浸於做他的哲學建構工作;然而如果我們考慮到他的虔誠的宗教感情,就會體會到他的全部哲學工作都在努力從哲學理路上來“化解”宗教問題,使這些問題在哲學的思想系統中有恰當的位置,因而他的工作不限於《純粹理性批判》,而這個第一批判之所以醞釀許久而匆匆出版,正說明他老先生是把三個批判的思路都理順了以後才出版他第一部批判的。

康德的第一批判,一方面固然是批判懷疑主義,要為科學知識找出必然性的基礎,但同時也是為了“審批”科學知識的“權限”:理性只能在“經驗”領域裡為科學立法,而超出這個範圍,則是形而上學失誤的地方。康德說,他要“限制知識,為信仰留出餘地”。這句常受到批判的話的意思是:從形而上學不能“推”出“神”“自由”和“不死”,形而上學不能“證明”“神”存在,因為凡“存在”都只能是經驗的、綜合的,但“神”不存在於經驗之中。

康德當時說“形而上學”—包括“本體論”“宇宙論”“自然神論”都不能證明“神”之存在,這需要有相當的勇氣,因為自古以來,從希臘的亞里士多德,經由安瑟姆、托馬斯到斯賓諾莎等等,都是用形而上學來“證”神的,但康德說不行,把傳統的理論否定了;那麼,哲學能不能“證”(推論、討論)神的問題?康德說,可以,但不是形而上學,不是用“元物理學”的方法,而是用“實踐理性”—“元倫理學”的方法,則哲學可以“證”(設定、推斷)神。這是他在《實踐理性批判》裡所做的工作,但希臘哲學沒有做這個工作,基督教也只在宗教層次上做了奠基工作,康德則把這個宗教的神的問題,從“理性”—“實踐理性”哲學的層次上加以審批,在理路上打通了,為哲學開出了新局面。康德這個工作的意義,一直20 本世紀60 年代以後,才逐漸被人們所認識,此後只要注意到這層意思,再讀康德的書,在理路上把握起來,則並不很難。

這裡之所以要談到對康德的理解, 是想進一步說: 有各種方法可以使哲學通俗起來, 魏施德在哲學家的生活和文字的趣味性、輕鬆性上做了不少努力,做得很成功,我想補充的是,如果能在理路上貫串起來,則可由形式的通俗進入實質的通俗。當然,並不是說魏施德這本書在理論上沒有下功夫,實際上他努力把某些深奧的理論用平常、輕鬆的語言表達出來;我只是想強調這方面的重要性。在我看來,哲學的通俗性,主要在於理路上的“通”,至於“俗”,也主要是說哲學的問題原本就在“日常經驗”(俗)之中,“日常經驗”、“俗”到了極處,就會產生“超越”(飛躍),先是內容,然後才是表達形式問題。哲學乃是“通學”,“條條道路通哲學”,物理學“通”哲學,倫理學也“通”哲學,哲學講的是“融會貫通”—前面說康德在完成兩大批判之後,還要有第三批判,這個《判斷力批判》,乃是前兩大批判的“融會貫通”。

哲學不僅與其他學科、其他科學相通,而且各哲學家思考、研究的“問題”、“學說”、“思想”也相通。“通”不等於完全相“同”,“君子和而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和這個“者”—受時代、社會、個人條件影響的“不同”的“者”,有很多的關係;但“不同”卻可以“通”,或者說,因有“不同”才有“通”的問題,“通”就是“和”。

西方人很重視“不同”,在思想、理論上注重“批判”、“創造”,這本也是哲學之本性。哲學不能像其他學科那樣作為現成的“知識”來普及,哲學家、哲學著作都要求有自己的獨創性,都要批判前人的理論、思想,提出自己獨特的學說、思想,才能自成一家;但自己提出的學說的獨特性,也要在和他人或別的哲學家對話、討論基礎上產生出來,而不是閉門造車。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不可替代的生活經歷,但並不能說,每個人都在同等的意義上是哲學家。哲學家需要哲學史,魏施德這本書說的正是歷史上一個個的哲學家,實際上同時也是一本哲學史。

魏施德先從泰勒斯說起,這是公認的西方哲學的創始者,然後講到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至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經伊壁鳩魯、普羅提諾進入中古奧古斯丁、安塞爾謨到托馬斯,有歷史順序,這個順序不能打亂,亞里士多德不能在柏拉圖前面,這不僅是個史實問題,也有個理路問題,因為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建立在總結從泰勒斯起的希臘古代哲學基礎上,沒有“自然哲學”階段的始基,沒有巴門尼德“存在”,沒有柏拉圖的“理念”,出不來亞里士多德的“實體”;由亞里士多德的“實體”到普羅提諾的“一”,也是歷史過程;普羅提諾的“太一”(一)不能在柏拉圖之前,因為這個超越存在的“至善”是柏拉圖先提出來的,沒有柏拉圖的理論準備,出不來“至善”的超越性,而柏拉圖這種超越性,又是和蘇格拉底“把哲學從天上拉回人間”(西塞羅語)、“認識你自己”“美德即知識”這些思想分不開。像“始基論”“存在論”“理念論”“實體論”……這些理論倒未必一定由誰提出來,但這些“理論”自身有一個理路—用哲學的行話來說是有“內在必然性”,這是不能錯亂的。同樣,我們不該指望古代希臘就能有像康德那樣把自由提到核心地位的哲學體系出現,因為哲學意義上的“自由”是基督教宗教思想長期傳播逼出來的哲學問題,在古代希臘沒有那樣突出,他們集中思考的是“必然”問題,而阿那克西曼德的απερον(無定),並沒有與自由問題真正溝通起來,直到康德才系統做了這個工作。

當然,哲學史的發展常有這種情形:前人已蘊含了後人的思想,後人開發了前人的思路,譬如魏施德書中說亞里士多德思想時提到“邏各斯”其實在赫拉克利特那裡談得就很多,不過亞里士多德是把它邏輯(Logic) 化了,提出了形式推理的問題,顯然在某個方面大大推進了這個思想,但也失去了赫拉克利特那種普通超越性的“道理”意義,而這種意義,又被後來的普羅提諾,以至近代的黑格爾注意到, 闡發出來, 這種新闡發出來的“ 邏各斯”,和赫拉克利特、亞里士多德不可同日而語,但道理的順序是相通、相承的。

從這個意義來看,魏施德這本書是讓人重視哲學史的學習,它告訴人,不僅這些哲學家像普通人一樣有許多趣聞趣事,而且他們的工作—“哲學”,同樣也很有趣。讀他們的書,學習哲學的歷史發展,本不是枯燥無味的事。“哲學”的思想、思考本身就有魅力,才贏得了一代又一代人不知疲倦地去研究、思考—為伊消得人憔悴,犯個錯誤也是值得的!

“思想”本身就有吸引力,讀歷史上一代一代哲學家的書,就是體會他們如何一個一個地被“他人”(其他哲學家、前輩哲學家)所吸引,而自己又如何力圖吸引別人—同輩、後輩的哲學家。那麼,讀哲學書是不是就僅僅為了被吸引、被征服,而準備當俘虜呢?當然不是。我們說,哲學書有思想的魅力、吸引力,正在於它能引起你自己思想的興趣,而實際上,真正的“被征服者”“俘虜”,都是被剝奪了思想的權力和興趣的,因而不是被吸引,而是被壓制的。在這個意義上,“被征服者”和“征服者”是不平等的,而“讀者”和“作者”的地位在原則上是平等的,大家都以探求真理為目的,而探求真理則是從古代希臘以來奠定了的哲學的崇高使命,寫書的如此,讀書的也是如此。

這樣,讀哲學書,固然是學習,但同樣也是交談、討論,需要友誼、理解和討論的態度。讀哲學書,是在作者引導下,把他想過的問題,用讀者自己的心思“重新”想一遍(或多遍)。作者在書裡寫下的“話”,不是對牛彈琴,而是調動讀者思考,讀者“ 跟隨” 他的思路, 把他走過的歷程, 再走一遍, 這就叫作“重新”, 因為這條路讀者尚未走過。或者還想再走, 作者來指引你,等你讀者自己走了一遍或多遍後,讀者的體會不會和作者完全一樣,或許你在同一條路上有新體會,或者你還會發現一些新道路。如果你也是做哲學的,你會有自己的書問世,前一本書的作者理應拍手高興,因為他作為“引導”的作用,就在於“引導”讀者自己去思考、發現、創造,如今真有了新思想出現,應該共同歡慶, 慶祝在哲學探索的道路上, 又多了同道、朋友、知己。

我們通常說,“讀書”如“交友”,是讀者與作者的交談;就哲學或其他學術領域來說,“交友”則離不開“讀書”,只是書有各種讀法,“交友”也有不同方式、不同層次。魏施德先生為我們提供了比較愉快、輕鬆的方式、方法:從“後樓梯”的“後門”進去,可以不拘一格開懷暢談。就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常常想象把這些大哲學家請到我這個小書房來,和他們交談——從圖書館借回他們的著作,認認真真、有時是恭恭敬敬地讀。所以別看我這個小書房不起眼,我也請到過從泰勒斯以來的許許多多大哲學家,承他們盛情,一談就連續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所以我很喜歡這間小屋子,真可謂“往來無白丁”。無論前門、後門, 進門了以後是要交談的, 要聽主人談他關於哲學的所思、所想, 有時你也要插上幾句, 說你自己的想法——所以書上有許多批批點點。這樣,無論前門、後門,只在“過道”裡不行;能進出後門可謂“熟知”,但黑格爾說“熟知”未必“真知”,要想“真知”,總是要“登堂入室”,坐下來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用心“交談”,這樣的朋友,才是“至友”,才是“知己”。不要看魏施德先生的書從“閒談”入手,他在談到各位大家的哲學思想時,不認真讀他們的書是寫不出來的。

1997 年1 月27 日

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通向哲學的後樓梯》序言

通往哲學的兩道樓梯

住房背面的樓梯不是進入居室的常用之路。它不很明亮,不很整潔,不像前門那樣莊嚴。它給人的感覺是:荒涼、光禿,有時還有點零亂破落。但是走這條路,無須穿戴特別漂亮,完全可以隨便些。它和走前門一樣,同樣可以見到樓上的主人,兩者殊途同歸。

接近哲學家時,當然可以莊嚴一點:踩在整潔狹長的紅地毯上,沿著擦得發亮的扶手拾級而上。但是,哲學也有一道後樓梯。拜訪哲學家時,也同樣可以隨便一點。幸運的話,碰到的哲學家也很隨便。如果他們恰恰沒有站在前門樓梯的頂端等待一位高貴的客人。走這條路,沒有莊嚴的場面,無須故作高雅。見到的哲學家,也許是真正的,和我們一樣的人。他們有人的優點,也有人的缺點。同時又有那麼一點點偉大、令人肅然起敬的地方。他們是人,卻總是企圖超越純粹的人生。如果見到他們,這段路就沒有白走,但我們也不能因為使用後樓梯,就可以繼續不拘禮節。現在,該和哲學家進行一場嚴肅認真的談話了。

有些人主張“哲學的聲調應該高貴嚴肅”, 如果他們不認為拿起這本書會有損於他們的尊嚴,也許會將嚴厲譴責作者的這種做法。沒有人阻止他們使用通往哲學的大門。在迄今為止發表的幾本著作中,作者自己也這樣做了。他這次使用了後樓梯,只是因為走這條路可以避免走大門時必然帶來的某種危險。這就是,拜訪者可能會意外地停留在用來裝飾大門、前庭和樓道的吊燈下,停留在地圖前和雕刻著神像的柱子旁,而未能登堂入室。後樓梯沒有裝飾,沒有任何可能分散拜訪者注意力的東西。因此,有時它倒能更直接地把我們帶到哲學家的家裡。

叶秀山:“登堂入室”方是至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