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喜歡住紫禁城,更不想見洋人

1860年,咸豐十年,對於29歲的咸豐皇帝來說,這是他即位以來最難熬的一年。

大清帝國的盛世早已不再,他從皇阿瑪道光皇帝那裡接手的,只是一個遍地戰亂,內外交困的爛攤子,而且局勢一天比一天更加糜爛。

這一年,活躍於淮河流域的捻軍,攻掠了京杭大運河畔的商業重鎮,駐有南河總督的淮安,並焚燬清江浦二十里長的街市,以及屬於戶部的皇倉、屬於工部的四大船廠。

東南方向,被認為是心腹大患的太平天國,在與清政府的較量中,又一次地佔據了上風。

2月,太平軍將領李秀成出其不意地遠道奔襲並攻克了浙江省會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服藥自殺。4月,李秀成率領太平軍回師,徹底擊破圍困南京3年之久的江南大營。清軍統帥和春吞食生鴉片自殺,提督張國樑逃到丹陽後,溺水而死。

江南大營的覆沒,意味著清朝兩大主要軍隊之一的綠營徹底終結。在未來的歲月裡,咸豐帝將不得不越來越依賴曾國藩私人色彩濃厚的湘軍。

不久,李秀成率領的太平軍如同海嘯一般,勢不可擋地向上海撲來。丹陽、無錫、常州、蘇州等城市相繼陷落,上海附近的一個外國觀察家寫道:

“火光燭天,哭聲震地”。

而在遙遠的南方,華南重鎮廣州已經被英法侵略軍佔領長達兩年。大清兩廣總督葉名琛以侮辱英國王室的罪名遭到緝捕,被關在籠子裡送到印度加爾各答予以展覽,不久客死異國。

面對這樣的“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曾國藩在寫給弟弟的信中痛苦地承認:“普天下處處皆賊繫上風”。

焦慮不安的咸豐皇帝忍不住徵詢翰林院編修郭嵩燾說:“汝看天下大局,尚有轉機否?”

朕不喜歡住紫禁城,更不想見洋人

然而,眼下最讓咸豐皇帝苦惱的事情,並不是遠在南方的太平天國,而是英法等國大使,這些可惡的洋人,一再堅持要求到北京遞交國書。

是可忍,孰不可忍?

清朝前期,西方各國派專使來華時,一般由禮部接待,並將表文、貢物轉呈皇帝,如果皇帝召見,則須按清朝禮制行跪叩禮。

例如康熙五十九年,即1720年,葡萄牙使臣裴拉理奉表來朝,康熙在暢春園接見了他。接見當日,禮部在殿階下正中設表案,康熙升御座。貢使在鴻臚寺官導引下將表文放到表案上,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後再膝行至御座旁親手將表呈給康熙帝,再行三跪九叩禮,最後由康熙帝賜坐賜茶。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即1793年,英國派馬戛爾尼來華時,經過反覆交涉,最後覲見乾隆時採取了折衷的辦法,行單腿跪拜禮。

嘉慶二十一年時,即1815年英國使臣斯當冬來華時,乾脆就拒絕跪拜,最後被嘉慶趕了回去。

不過,1860年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848年,第一次鴉片戰爭失敗後,天朝上國的美夢就已經徹底破滅。道光皇帝因為被迫割讓香港島,成為大清第一個死後不能在墓前立神功聖德碑的皇帝。

當然,對咸豐帝來說,打不過洋人也不要緊,那就乾脆閉起門來不見吧。當鴕鳥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躲在家裡繼續做天朝上國的美夢。

然而,根據1858年的《天津條約》,即便連鴕鳥也當不下去了。按照條約中規定,清朝政府應當無條件允許英法等外國在北京派駐公使。這不僅意味著洋人們以後將在天子腳下來去無阻,而且既不是來朝貢,也不是來磕頭稱臣。

想到這樣的情景,咸豐皇帝不禁不寒而慄。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帝將不帝,君臣倫理,無以為繼。

刁民們紛紛群起效仿怎麼辦,這可如何是好?

當時,這樣的看法,不僅僅專屬咸豐一個人。比如湖廣道御史尹耕雲不無擔心地指出:

“臣不知(夷人)進京之後,我皇上以何禮見之,使竟不出京,又當以何法逐之?今日京師,譬如人身元氣已虛,猶可令外邪入乎?伏乞皇上為宗社自重。”

吏部尚書周祖培高瞻遠矚地認為,讓洋人使臣進駐京城,有兩大不可容忍之處。

第一,國家“則凡有舉動,纖悉必知,既速且詳,動為所制。”第二,“附近禁城地方,任其建立,則宮禁重地,園庭處所,盡為俯瞰。”

山東道御史陳浚驚恐地說,讓洋人入住北京,就如同讓狼群在城內縱橫一樣:

“聽其異言異服之人,盤踞京邸,出入自由,則納侮藏奸,其弊何所不至。”“夷人桀驁性成,譬若豺狼,非可馴之物。古人云:‘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況輦轂之下,豈可容豺狼群聚,能保其無意外之變乎?”

咸豐君臣的一腔情願在今天看來可笑且無知,但是在洋人看來卻只是軟弱的表現。英國國內,佔主流的民意強烈要求對清朝開戰,以教訓其拒絕通商和侮辱英國國王。

渴望與清朝打仗的心態,就連美國都非常強烈。《紐約時報》在一篇名為《中國戰爭的結束》社論中宣稱,“武力是唯一能讓中國人點頭的論點”

弔詭的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清朝居然取得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勝利。1859年6月25日,原本打算前往北京交換《天津條約》的英法聯軍艦隊,在天津大沽口被僧格林沁率領的清軍擊敗。

僧格林沁信心滿滿地上奏道:只要類似的勝利再來一兩次,洋人的傲氣將會徹底消失,已經學乖的洋人,甚至可能就此全心順服。

咸豐帝接獲戰報後,忍不住歡欣鼓舞。在他看來,以後可以永遠高枕無憂,最起碼不用再擔心和洋人見面的問題。

然而,咸豐帝並不知道的是,大沽口慘敗對英國人心的震撼,遠遠超過了他的理解和想象。

目睹大沽戰役的美國傳教士衛三畏在寫給弟弟的信中,擔心地寫道,

“英國人隨之而來的報復,將是一場可能讓中國人受到比以往任何打擊還要慘重的災難。”

兵敗大沽的消息傳到英國不久,英國首相帕麥斯頓和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一致同意再次組成聯合遠征軍。最後,英法兩國一共調集了41艘軍艦和143艘運輸船,以及包括四千名印度士兵在內,總數約兩萬四千名的遠征軍。

這樣一支規模大的驚人的艦隊,不遠萬里橫跨大半個地球前往中國而來,哪怕是推翻清朝政府統治,都已經綽綽有餘。

朕不喜歡住紫禁城,更不想見洋人

然而這一切,咸豐皇帝並不知道。在他看來,洋人如果膽敢再來,僧格林沁一定會給他們好看,洋鬼子們也必定會再次遭受一場刻骨銘心的慘敗。

對於英國人、法國人來說,他們對於咸豐皇帝也一無所知。所有關於紫禁城的消息都來自於一個俄國人,根據他的說法,

“咸豐皇帝對於外國人的要求十分火大,只有少數幾個大臣敢跟皇帝陛下說與外交事務有關的事情。”

這個俄國人補充說,

“除此之外,皇帝陛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帶著妃子在圓明園的林區中駕馬度過。”

俄國人並沒有說錯。相比於沉悶的紫禁城,咸豐帝更願意住在春明錦繡,有山有水的圓明園。

所謂“上林宜夏不宜冬,冬孟乘時返禁宮”,每年入冬後,皇帝由圓明園搬回紫禁城,住上兩個月。來年元宵節前夕,便迫不及待地帶著宮眷和大臣從紫禁城出發,回到圓明園。

一年之中,咸豐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圓明園中度過,他在那裡批閱奏摺,甚至科考殿試也在那裡舉行。

據統計,咸豐皇帝於1852年4月22日正式駐園理政,直到1860年8月8日倉皇逃離圓明園。在有駐園記載的七年中,平均每年駐蹕時日長達216.4天。

1860年6月29日,英法艦隊抵達上海。“漁陽顰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酷愛京劇的咸豐皇帝在圓明園的美夢再也無法繼續做下去了。

1860年8月20日,在付出350多名士兵傷亡的代價後,英法聯軍攻佔了天津外海的大沽口要塞。《泰晤士報》的隨軍記者寫道,“只打了十天,就拿下白河要塞,報了一年前的慘敗之仇。”

一個星期後,英法聯軍在天津城外紮營,一路上沒有遭遇任何抵抗。

9月2日,清朝政府的兩名代表,分別是擔任欽差大臣的大學士桂良、直隸總督恆福抵達天津,雙方開始商量停戰協定。英國談判代表巴夏禮要求清政府按照規定批准《天津條約》,同意外國公使常駐北京,並賠償英法兩國軍費各800萬兩白銀。

在氣勢洶洶的英法侵略軍面前,桂良只好向咸豐皇帝如實彙報:英法要求帶兵進京換約,並派巴夏裡先期到北京看房選做大使館。

咸豐帝對聯軍的八項議和條件無不應允,但他對英方提出親遞國書一條表示萬萬不能接受,並大罵桂良:雙目已盲。並嚴詞痛斥道,“不準以顧大局為詞,再行瀆請”。

此時此刻,在咸豐帝的心中,談判的重點依然只有一個:阻止洋人進京。他告訴談判代表道:城下之盟,古之所恥。

9月7日,英法聯軍見談判無法繼續,決定繼續進攻北京。慌了神地咸豐連忙派出怡親王載垣、兵部尚書穆蔭與聯軍繼續談判。

然而,在談到額爾金以何種禮節覲見咸豐時,麻煩依舊無法解決。滿清皇帝通過三跪九叩的禮儀來維持王朝的威信,以此宣佈天下之人,無論中外,統統臣服於皇帝陛下。

無論是載垣,還是穆蔭,都不敢在磕頭這個問題上鬆口,他們知道,這是皇帝的底線,

“關係國體,萬難允許。”

他們天真地提議讓額爾金站在遠處,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咸豐皇帝,結果遭到拒絕。

得知和談破局的僧格林沁,於9月18日下午,出動軍隊扣留了以巴夏禮為首的談判代表團。全部25名洋人,包括額爾金的秘書羅亨利、《泰晤士報》記著鮑爾比、以及3名英國軍官和19名錫克騎兵在內,一起被押到圓明園訊問。至於巴夏禮和羅亨利二人,則被戴上腳鐐手銬,關進刑部大牢等候處決。

扣押巴夏禮的命令來自咸豐9月14日的手諭,他天真地以為,巴夏禮是聯軍“謀主”,有重要價值,必要時可以動用武力羈押一行人等。

巴夏禮被僧格林沁部俘獲後,當場被強迫按倒在地向僧格林沁跪拜。他回憶道:(僧格林沁說)“寫信告訴你們的人讓他們停止進攻。”

“這根本無濟於事”,我答道,“因為我根本無權控制或影響軍事行動。我不能欺騙閣下,讓你以為我寫的信會有如此效果。”

載垣旋即“報捷”咸豐,大拍皇上的馬匹:

頃接探報,知巴夏禮業已就擒,大兵亦已開仗獲勝。……該夷巴夏禮善能用兵,各夷均聽其指使,現已就擒,該夷兵必亂,乘此剿辦,諒可必操勝算。

可笑的是,大清國君臣恍然不知大禍已經臨頭,壓根不瞭解巴夏禮只是區區一個外交談判人員,既不是什麼“軍師”,更不是什麼“謀主”,這樣的人清軍就是抓100個也沒有用。

當天深夜,額爾金得知談判使團被扣留。談判至此徹底破裂,一切只能交由戰場解決。

9月21日,英法聯軍在通州八里橋遭遇僧格林沁的主力部隊。八里橋之戰充分說明了什麼是落後就要捱打,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一場殘酷的殺戮。

朕不喜歡住紫禁城,更不想見洋人

當年橫掃天下的蒙古騎兵,在英國軍隊最新裝備的阿姆斯特朗炮面前潰不成軍。一位英國軍官寫道:

“每一發阿姆斯特朗炮彈都在他們之間爆炸,一次就撂倒一群敵人”。阿姆斯特朗炮是此次英軍所攜帶的主力野戰武器,專用的12磅炮彈,炸開後可以變成49個尖銳的碎片,“威力嚇人,破壞之大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戰鬥結束後,三萬多清軍傷亡過半,而一萬人的英法聯軍總共卻只有12人陣亡。

有人沉痛地記下了清軍慘敗的情景:

“我軍馬隊在前,且均系蒙古兵馬,一聞洋人槍炮,一齊跑回,將步隊衝散,自相踐踏,我兵遂潰。”

9月29日,咸豐悄悄離開了圓明園,回到了他不喜歡待的紫禁城。第二天,咸豐一行倉皇出逃,如驚弓之鳥,日夜兼行。因御膳及行李帳篷等俱未齊備,當天,咸豐皇帝僅吃了兩個雞蛋,甚至和后妃宮眷們分食了幾碗小米粥。

咸豐帝一口氣跑到200多公里以外的承德避暑山莊,在他看來,離那些可惡的洋人越遠越好。

英法聯軍撤走後,受命留守北京的恭親王弈訢多次請求皇上回鑾,但輸到只剩下底褲的咸豐依然糾結於洋人是否肯叩頭見他。

思前想後,咸豐決心不冒險回京。他最終拒絕了迴鑾請求,並在回覆中說道:

雖然英、法退兵,但各國蠻夷尚有駐京者,親遞國書一節,既未與該蠻夷言明,難保不因朕回京,再來饒舌。諸事既未妥協,假使率意回鑑,夷人又來挾制,朕必將去而復返,於事體諸多不協,但恐京師人心震動,更有甚於八月初八日之舉。

最後,咸豐帝又特意加一句,本年回京之舉,該王公大臣等不準再行奏請。

咸豐十一年(1861)正月初二,咸豐帝即詔定二月十三日迴鑾。但是,二月中旬,法國公使布爾布隆和英國公使普魯斯相繼進駐北京。

與洋人相見的恐懼再次籠罩在咸豐的心頭,他甚至一度流露出了遷都西安的想法。

遷都西安的念頭被大臣們所阻止後,咸豐皇帝決定無限期的在承德繼續住下去。二月二十二日,從承德傳來上諭:朕躬尚未大安,諸王大臣請暫緩回密,不得已勉從所請,秋間再降諭旨。

事實上,咸豐此刻應該擔心的,已經不是洋人,而是自身的身體狀況。從前一年冬天開始,咸豐帝一直劇咳不止,紅痰時見,從醫學上來說,屬於癆病已到晚期。

另一方面,對於咸豐皇帝來說,圓明園不僅是他的出生之地,也是度過絕大部分人生的地方,更是所唯一認識的世界。圓明園被掠奪和焚燬的消息徹底摧垮了他的精神。

生命所剩無幾的咸豐,終日以“醇酒美人自戕”,似乎只有如此麻痺自己,才能忘卻人世間的一切煩惱。

1861年7月,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明亮的尾巴出現於西北天空,北京臣民心照不宣地認為這是皇帝即將離開人世的預兆。

1861年8月22日凌晨,清朝第七位皇帝咸豐在過完30歲生日之後僅僅一個月不到,駕崩於承德避暑山莊煙波致爽殿。

死,對於咸豐皇帝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畢竟,他再不用擔心住進自己所不喜歡的紫禁城,也不用擔心見那些自己所不喜歡的洋人。

咸豐短短的一生,始終以洋人不肯叩頭相見為奇恥大辱。當初,郭嵩燾在回答咸豐帝提問時,認為洋人只想通商,因此解決問題的辦法在於通商,而非動武。

然而,咸豐根本聽不進去郭嵩燾的建議,在他有限的世界觀看來:閉關自守,才是保住國家強盛的根本之道。但他沒有意識到的是,

大清衰弱的根本原因並非所謂的“禮崩樂壞”,而是對外面真實世界的茫然無知。

這才是他的悲劇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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