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歌癲」賈德義

河曲“歌癫”贾德义

忻州日報報道:(張敬民)去河曲縣採訪民歌、二人臺傳承的事兒,借題恰好探望那些相熟多年的老朋友,賈德義是其中的一位老朋友。當時他正帶領著一群婆姨在黃河畔的“西口古渡”廣場演唱。見到我來了,他丟下四絃琴,一個老鷹展翅式撲將過來,雙臂一攏將我抱住:“可想死我咧!”附聲那使出的蠻勁兒實在覺不出是七十八歲之軀。我故意逗趣道:“聽說你老漢很生氣,嫌我來了沒先看你?”老賈一瞪眼:哪能咧!緊接著又眯彎眼線,貼耳小聲說:“不過,我心說,你應該第一個見我。”言罷,抖動著滿臉的胡茬兒朗聲大笑,惹得一廣場的人都往這兒眊瞧。

賈德義就是這樣不管不顧的率性人,我倆認識三十年了沒見他苦過臉,即使是說到那“要命的山曲兒”斷根兒的事也是慷慨激昂的亢奮。他鬆開勁兒,捶一拳我的肩,突然愣愣冒出句:“我的書你作序啊!”我被搞蒙了,不知從哪兒說起。他卻不等你回話,滿是一副什麼都已敲定的樣子,像交代接下來的工作似的倒回來說明情由。原來,他剛編纂完成一部名為《北方兩句頭——晉陝蒙傳統山曲兒實錄選編》的書,正計劃交由出版社審定付梓。我當即推辭,口吻十分堅定。本來嘛,話頭兒突襲、一字未見,這糊里糊塗的囑託怎好應允。可賈德義毫不理會,沒聽見似地把我拽進婆姨堆兒,挑亮聲音道:“這是我的‘田野組合’廣場表演隊。來喲——,大家唱起來嘍!”說著,他坐在扇形編隊的中央,抖肩跺腳地拉響了四絃琴。歌聲頓時覆蓋了廣場,飄向清遠的天空,與冰封黃河之上吹來的風匯成合唱……

幾天後,我返回太原,腦海裡縈繞著的山曲兒綿綿不絕,那裡的人、那裡的歌、那裡的情歷歷浮現,無法忘記。我與河曲的結緣是1985 年夏秋,當時因沿歷史上窮苦百姓逃荒“走西口”的路線長途徒步採訪路過這裡,從此便愛上了這片飄飛在歌聲之上的土地,以至於來來往往了三十年。與賈德義即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他時任縣文化館館長,好像在文化局還擔任著頭頭腦腦。也是從那時起,我見證了戴著近視眼鏡、很文藝範兒的他滿頭黑髮到花白。這次從河曲回來,我行囊裡帶回了老賈裝在牛皮紙大信封裡的書稿,打印裝訂成厚厚一本,像塊磚頭一樣沉得壓手。當時,他是從縣城趕了十幾里路,尋著我去採訪“歌王”辛禮生找到辛家坪村的。他將信封鄭重地交到我手裡,還不住地認真作著提示,像把個娃娃託付了似的。我第一次見到賈德義這麼婆婆媽媽。說心裡話,他越是這樣,我越是不敢輕意答應,因為我知道這是個怎樣視山曲兒、二人臺如命的人,真怕難堪其重啊!故此,回到家裡,我一直沒敢去碰那隻牛皮紙信封,不是不想,而是心裡沉甸甸的,潛意識在躲避它,或者說是缺乏勇氣去打開它。這並非是寫作上的故弄玄虛,確是我內心活動的真實描述。因為我太清楚這方水土滋養著的民歌人了,他們都堅定地認為自己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民歌、二人臺而生而活的,照賈德義的話說是“沒吃沒穿沒甚也行,就是不能沒有民歌、二人臺。因為,它們是河曲人的靈魂。如果魂兒沒了,那還活得個甚咧!”在與他們的交往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用生命為音符和歌唱而跳動的脈搏和呼吸!他們需要呵護,他們值得敬重,他們是傳承中華優秀文化傳統活著的基因!如此,那信封裡便不是尋常之物,僅從書名可知,它裡面裝著的是一首首從鄉野飄來的歌聲,打開它便打開了無數民歌人的心扉!

終於有一天,信封打開了,呈現在面前的這部書稿還是讓我吃了一驚:四開大的白紙裝訂成冊,厚厚一摞有四百多頁,上面密密麻麻壘滿文字,以編碼的形式從“歌頭”到“歌尾”長長短短排列了476 段(首)共8440 句,還附了唱腔曲譜及相關文章,用賈德義“前言”的自述分項是“唱詞(包括可讀的)、傳統調子(唱腔)、流傳的山歌、新編和創作的山歌四大部分。”從內容上看,書裡絕大篇幅是通過內心的情感訴說表現愛情或者說是“男女那些事兒”,就像實錄的“山曲兒”開宗明義即唱的:“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水,這地方唱山曲兒人人會。山曲好比葫蘆裡的油,生在咱肚裡出在咱口。”“男的唱曲兒女的聽,十句有九句唱愛情。女的唱給男的聽,山曲兒越唱越惹親。”可以說,這是部實錄以愛情為主題“山曲兒”的宏篇鉅製,工程系統而浩大,一般人即使有此動議( 事實上有許多文人都想對河曲民歌如此歸類編纂)也難以完成,這不光是有無選題創意和動筆能力的事,僅是浩繁民歌的收集整理就不是三年五載能完成的,也就是說想單憑天慧和靈感是不可企及的,它要求去做的人要有足夠的耐心與毅力,更重要的是有永不熄滅的摯愛和終不枯竭的激情,盡其一生的所有所能,把魂靈都注入家鄉的土地與“ 山曲兒”一同生長。就像賈德義等這樣的人。如老賈所說,五十多年“深居鄉下采集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山曲兒”,“對河曲民歌、二人臺,你是熱愛我是酷愛。愛了一輩子哭了一輩子……”由此,我的心被打動了,我決定為老賈和他的書寫些文字,不為作序,僅以此表達對賈德義及其河曲民歌人的深深敬意!

這並不是賈德義第一次出書,之前已出版過八、九本,內容全部是涉及河曲民歌、二人臺的。而且,令人想不到的,幾乎都是他自己掏的錢。這次去河曲,他的老伴趙濟珍見我又“告狀”說:老頭子自己吃穿捨不得,工資攢下全乾了這事咧。我問她對此怎麼看。一頭白髮的趙濟珍“沒了脾氣”地平靜道:“人家這輩就愛好上個這,不由他又咋呀。”一旁正拉胡琴的賈德義嘴一歪眼一擠,笑對我說:“這是好東西,不用求人。自己花錢出書,更說明熱愛。”聽到這話,我真不知該笑還是哭……

賈德義的異類性格許多人都不理解,包括他兒子和老伴。就說住房,到現在他還一人住在縣城文化館那座廟後的清代老平房裡,不通水管沒有暖氣,冬天生炭爐,用水靠肩挑,家徒四壁,黑咕隆咚,僅有一盞昏暗的檯燈映亮小桌一角,炕上堆滿了不知是何年月的紙張、書籍、報刊,中間扒出的一道凹槽鋪著早已失去本色的被褥,讓人總想到形容當年窮困潦倒“走西口”的逃荒人的那句話:刨個坑兒就睡了……單位領導和家裡人都讓他搬出去住,可誰勸也不聽,執拗地就是不挪窩兒。兒子哭著臉沒辦法,見到我一個勁兒地嘆氣:“新新的房子他不回去住,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不孝子孫咧!”我曾私下裡問過原因,他馬而虎之地回答,說是老地方住慣了,安靜,甚會兒想起甚會兒寫,半夜爬起來也不擾人。我相信這是真話,因為我熟悉的不少像他一樣痴迷於家鄉山曲兒的河曲民歌老人都有這樣習慣,半夜三更不睡覺,想起句詞曲隔不過夜,爬起來就寫。比如,與賈德義同榮獲“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河曲民歌、二人臺代表性傳承人”稱號的韓運德也是這樣,他七十五歲了,也是在文化館專搞民歌研究、創作的,有意思的是他與賈德義兩個同道中人一個住廟前一個住廟後,都是一間老平房,又都是一人獨處,而且同樣也是常常起五更睡半夜地扶案抄抄寫寫。可以想象得到,這會是怎樣一幅有趣卻是動人的夜景圖——深更半夜,這座古廟處,一前一後有兩間屋裡同時透亮著燈光,兩位頭髮花白、皺褶滿臉的老人在這一刻都沉浸於各自的空間裡潛心創作……

賈德義在本地藝術方面可謂是通才,吹拉彈唱樣樣都會,劇曲詩文創作也是一把好手,這就為他研究、傳承河曲民歌、二人臺奠定了一般人難以具有的條件儲備。他年輕時拉著手風琴當過音樂老師,常活躍於各種集會的文娛舞臺,指揮過全縣各界代表隆重參加的《東方紅》大合唱,還出版過集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等多種文體於一書的原創文集《喇叭花》等等。要說他最終潛心致力於河曲民歌、二人臺的收集整理及發展傳承事業,那還得說是骨血裡的基因和性格使然。年輕時的賈德義也有所有“文青”展翅高飛的“鴻鵠之志”,三十歲那年考取了中央音樂學院,但縣裡的父母官兒說甚也不放這個“人才”,不肯低頭求人“磨泡”的個性使他“一氣之下”丟掉了就讀屬於音樂人最高學府的機會,賭氣一頭扎進了民間藝術的沃土。就這樣,賈德義成為了今天全國研究河曲民歌、二人臺響噹噹的學術專家和民間藝術家,多次受邀中央音樂學院開壇講學。對此,他只有一句話:“下得越深,上得越高!”

它們都來自於民間百姓,來自於生長它的那片土地,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和功利心來評判好與不好,只能是每個人從自身認知水準的深淺與審美取向的差異說喜歡不喜歡。我十分贊同賈德義先生對待民間藝術的態度,那就是:原汁原味兒——“本本份份不要添油加醋”。這既是對原創的勞動群眾的尊重,又是對“山曲兒”作為“遺產”的本樣還原保護。因為,一首首民歌裡所包含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是哪個人主觀感受能講得全說得清的,故此還是“原樣封存”的好。與此同時,我還特別讚賞賈德義先生在學術研究上秉持的觀念:講真話、講實話、講自信的話、講“自己悟透”的話。如他談到民間藝術家的職責時這樣說:“我們現在有足夠的膽子,試試把河曲民歌、二人臺這顆種撒到全國撒到世界,這樣就更迫切需要人們通過深入挖掘、收集、整理、加工,把真正的原汁原味的民歌、二人臺形象恢復圓滿,讓民間藝術再閃民族的光彩。這個光彩越強其民族性也越強,隨之世界性也更強。”可見,民間藝術家的視野和胸懷並不是狹隘地僅盯在那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而是眼界足夠的遼闊,具有縱橫中外的環球觀。他不想把民間藝術搞成“玄學”,儘可能地剝去一些所謂專家、學者附加其上的“華麗外衣”,還原其質樸面目的本來。他說:“民歌、二人臺反映那些為人類有貢獻的古今人物、事件和勞動人民勞作生活的方方面面,而猶為主要的是人民群眾的愛情生活和極少部分性文化方面的內容。勞動人民用自己創造的歌唱形式反映自己的心聲,抒發自己的感情,達到心理平衡,滿足了他們的精神生活,這就是民歌、二人檯曆史上產生寶貴价值之所在。”

現如今,人們越來越重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發掘與傳承,各級政府部門都出臺了相應政策及規定鼓勵保護和發展,特別是眾多有識之士在地方和部門領導親力親為的主持之下揮臂上陣,澆水施肥、持刀弄剪、嫁接移植,準備好好大展身手大幹一番,讓傳統文化之樹開出光彩奪目的時代新花。河曲民歌、二人臺也是這樣,隨著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後更加地受到各級政府、部門的重視,許多人磨拳擦掌,使出負牛之力,努力實現其大繁榮大發展。有人甚至提出把河曲民歌延伸為大型歌舞劇、交響樂,把二人臺改造升級成像晉劇等一樣的舞臺大戲,使之成為無愧於時代的藝術精品。創新是一切事物發展的生命力,文化藝術尤其是這樣。關鍵要看怎麼創,是否抓住了事實本質的發展規律。賈德義面對這樣的形勢,在興奮、激越之餘卻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們且不論他的論點論據是否充分與正確,就其獨立思考、實話實說的學術研究態度即值得稱道。他如是說——二人臺雖經歷了近三百年的歷史,但從各方面來看還無不顯露著山曲兒的痕跡。它還是囿於載歌載舞的演唱階段。二人臺的前途究竟怎樣?好心人們想出新,可欲速則不達。我認為二人臺還是讓勞動人民去革新發展去吧,或者讓它自身演變吧,這樣或許巧遇良好的土壤氣候還能開出新花、結出香果。如果是主觀地定方向、指路子和什麼框框目標,即使結出顆果子來也不會很香,甚至是苦澀的。因為它原本是在勞動人民中自然生下的“兒子”,那時並沒有哪個專家權威定過什麼條條框框。我們還是不要弄巧成拙吧。不過我想,如果通過努力戲曲形式一旦完善,二人臺也就“完蛋”了,就失去了它特有的民間性和即興表演的特點。

西漢時期成書的中國最早一部儒家音樂理論著作《樂記》有論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我們的先賢用簡練的語言道出了音樂起源的成因及本質;它還進一步探究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由此,也道出了民歌以及衍生曲種的原生初因,即由事物觸動於情感而發出的心靈之聲。關於這一點,賈德義的學術見解與老祖宗是一致的,而且他作為一個植根於田野鄉村的民間藝術傳承人,從理論到實踐都始終一貫地遵循著感物心動的率真的“民間性和即興”,還有那骨血裡流淌著的難以自已的激情。也難怪,見過和未見過面的河曲人一提起名滿全縣的賈德義,都會異口同聲地稱他為“歌瘋子”。這次河曲之行,賈德義在“西口古渡”表現的“瘋癲”情形著實讓與我相隨的同事和廣場上的遊人見識了一回。他形體大幅度擺動地拉著四絃琴,挑起嗓子帶領著披紅掛綠的“田野組合”的婆姨老漢們唱了一曲又一曲,一直唱到太陽落進西山畔。間歇,他還像演說家一樣,站在人叢當中,揮舞著乾枯的手臂,扯高聲音作河曲民歌、二人臺的講解和宣傳。他說,河曲是民歌的海洋、二人臺的故鄉,“田野組合”已為五十多萬過往的中外遊客義務演唱過,為的就是傳承,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是好東西。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和波士頓哈佛大學的博士專門找上門來,說河曲民歌、二人臺好聽,美國人也喜歡。為甚?因為它是來自於河曲人靈魂的聲音!有人問:河曲的民歌、二人臺究竟有多少?回答是: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地上的曲曲就有多少;像大海的水一樣,量也量不完。還有人問:河曲民歌、二人臺會不會斷了根兒?回答是河曲“山曲兒”裡唱的:黃河日夜水長流,子孫萬代唱不到頭!

河曲“歌癫”贾德义

河曲“歌癲”賈德義

河曲“歌癫”贾德义

河曲“歌癲”賈德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