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的拍攝:一半是哄騙,一半是勾引

四十年的拍摄:一半是哄骗,一半是勾引

《布朗姐妹》系列之一,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2016年的馬薩諸塞州特魯羅市。

尼古拉斯·尼克松(Nicholas Nixon)的作品大膽直接,有時候充滿對抗性,偶爾還很激進。但有時他的作品又體現出脆弱、受傷和不確定性。尼古拉斯·尼克松的系列攝影作品《布朗姐妹》(The Brown Sisters)由42張照片構成,以四位名叫布朗的姐妹為主題,連續42年拍攝了她們同一個站位順序的照片。

第一次看到這個系列作品時,我被深深打動:雖然彼此之間有著鮮明的相似性,但貌似千篇一律的42張照片其實各有千秋。與其他人物照片一樣,尼克松的人物肖像照也內涵豐富:每張照片突出的情感和肉眼可見的氛圍只是體驗的開始。第一次看到《布朗姐妹》時,你心中一定湧起某種強烈的感受。無論最初作何感想,看完所有照片後,你會發現心中已經蘊藏著一系列複雜混亂的情緒:沮喪歡樂、嫉妒厭倦、劍拔弩張…這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布朗姐妹》描述的是四姐妹的故事——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和偶爾令人不快的感受絕對是姐妹情誼的必要組成部分。

只看四姐妹的系列照片,我們便進入到一個時間被壓縮過的平行世界。在波士頓當代藝術中心(The 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 in Boston)舉辦的展覽中,參展作品為觀眾奉上更豐富的體驗。主辦方將《布朗姐妹》的照片按照時間順序掛在一間屋子的四面牆上,彼此之間保持一定距離但卻又未相隔太遠。《布朗姐妹》系列每張照片的上方和下方通常會掛著兩張——有時候是三張——尼克松在同年拍攝的其他作品。這種將不同作品匹配在一起的布展方式提醒觀眾,布朗姐妹並非生活在真空之中。雖然很多照片與《布朗姐妹》沒有任何聯繫,但還是給四姐妹的人生歷程增加了豐富的色彩、生活的氣息和人性的光輝。比如說,尼克松在1988年拍攝過很多用原始手法表現最濃重悲傷和哀痛情緒的作品——照片主人公是即將離世的艾滋病病人。通過尼克松的視角,我們看到時光一年一年流逝。在此過程中,我們不僅發現四姐妹的形象越來越充實,也看到很多其他吸引眼球的事物。

波士頓當代藝術中心的展覽震撼力十足,讓人百感交集。抵禦不住誘惑的我一次又一次前去觀展,簡直欲罷不能。可是我又覺得自己在展廳門口猶豫遲疑,不願意邁步進入。《布朗姐妹》與尼克松的很多作品一樣,都是不可超越的里程碑式經典。衰老、死亡和身體的衰竭都在展覽中有所體現。面對死亡,尼克松從來都無所畏懼。除了黑暗元素外,此次展覽也呈現了很多經久不衰的愛情和柔情。如果幸運,我們也能過上被愛情和柔情環繞的幸福人生。

*你當初為何開始拍攝《布朗姐妹》系列?我讀過一篇文章說你對拍出來的第一張照片並不滿意,因此隨手將其丟棄。是什麼讓你回心轉意,願意繼續為四姐妹拍照?

1974年,我心血來潮地給我的妻子她們四姐妹拍了一張照,但那時我覺得這照片沒拍好,便沒留下它,但那個想法留下了。

拍出這第一張照片一年後,大家都還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些無所事事,但那時候氣溫太高,大家都懨懨的,突然,《布朗姐妹》的創意又一次在我的腦海裡閃過。我和四姐妹商量了一下,她們都覺得可行。於是我就拍了照片。大家很喜歡這張照片,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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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姐妹》系列之一,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75年的康涅狄格州新迦南市。

1975年我真正開始拍攝《布朗姐妹》系列時就確定下四個人的站位順序。她們按照自己喜歡的順序站好,然後我按下快門。一年後,站在右邊的勞裡(Laurie)從大學畢業。其實,那時候的我不太喜歡社交活動。我總是帶著相機出門,這樣一旦遇到突發事件,我就能立即衝到現場拍照。我把相機放在後備箱裡,到了之後才發現四姐妹都穿得很隆重,而且有兩個人的衣服還撞衫。我說:“你們站在一起時像一面國旗。我給你們拍張照片吧。”

我告訴她們:“按去年的順序站好,我們都很喜歡去年的照片。”這一次拍攝速度很快,而且也是一時興起之作。這樣一來,合照就有兩張了,而且我也決定將其擴展成一個系列。我打算長期拍下去,而她們要保證每年都保持同樣的站位順序。

*她們有沒有想換個站位順序?

有。

*你是怎麼說服她們保持最初的站位順序始終不變的?

我和她們直截了當地談過:“我真的認為站位順序很重要。不如這樣,一半的照片按照你們想要的站位順序拍,另一半的照片按照之前確定好的站位順序拍?然後我們一起對比,如果效果的確更好,我就考慮同意你們改變位置。”

實際上,換了位置的照片從來都不如原有位置順序的照片。我堅持的相同站位順序效果更好,四姐妹也認同。所以這個傳統就延續至今了。

*為什麼這個站位順序這麼重要?

如果你將所有照片連起來看,或者將所有照片裝訂成影集,保持一個站位順序就不會讓你覺得突兀。在我看來,隨意更改站位會打破一年接一年的那種平滑感。

我們一般每次拍10張照片,然後一起選出效果最好的一張。最開始我有權決定將哪張照片收入《布朗姐妹》系列。後來變成我選出最佳照片,她們進行投票,但我的一票相當於兩票。去年的那張是她們自己選的。

*為什麼去年讓她們自己選?

因為她們喜歡的是同一張照片,我也認同她們的眼光。如果要我選,我可能會選另一張,但她們的選擇也很不錯。我覺得大家保持意見一致是個好事。如果我不喜歡她們的選擇,我是不會同意讓她們自己選的。畢竟有四十張得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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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姐妹》系列之一,銀鹽感光照片,20 × 24英寸。拍攝於1984年的馬薩諸塞州特魯羅市。

實話實說,以後我不會讓她們每年都自己選照片,因為我們在選照片時堅持不同的標準。她們喜歡根據自己的樣子和相互依靠的姿勢等因素挑選照片,實際上是將自以為客觀的標準混入到選擇過程之中。我則是個冷酷無情的傢伙。面對所有照片,我會問自己:“四個主角的照片有什麼有趣之處?哪張照片效果最好?”通常我的標準都很客觀,但也可能偶有例外。

有人可能因為鞋裡有石子而流露出生氣的表情。如果這個表情在照片裡顯得很合適,我就覺得是張好照片。如果有人表現出欣喜若狂和激動萬分,那也許是因為拍照前一天拿到了自己的SAT成績或者得到其他好消息。這就是攝影。你看到了四姐妹流露出來的情緒,而這份情緒是飽滿的,不是像很多人想象那樣事先準備或者擺拍出來的。

*這很有意思。看到《布朗姐妹》時,我覺得自己好像能分辨出哪個人去年過得好,哪個人過得糟。有些時候她們的表情百味雜陳,有些照片裡,她們似乎在生你的氣。

是的,有幾次她們特別生我的氣。的確她們經歷過不少人生轉折,而且她們不想別人知道詳情。

她們想盡量保持匿名狀態。所有人都知道她們已婚,也知道她們都讀過大學。但沒人知道她們的職業以及親子關係等信息。如果我透露出去,她們會覺得自己遭到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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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姐妹》系列之一,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92年的馬薩諸塞州康科德市。

一年前《布朗姐妹》系列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時,《今日秀》節目(Today Show)曾與我取得聯繫,希望我們參與訪談。我妻子直接說:“不,我們不想去。他們想知道的是我們的隱私,我們不願透露。”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人們對四姐妹有了不少了解,她們身上的秘密越來越少。

*波士頓當代藝術中心第一次讓我看到以時間順序排列的《布朗姐妹》。四姐妹在最初的照片中與彼此保持距離,但最後卻越站越近。這讓我很受觸動。是你鼓勵她們站位靠攏還是她們自願靠近彼此?你最近拍攝的一些照片裡,你和妻子就顯得很親密。

四姐妹年齡越來越大,母親的身體情況也越來越差。我們五個人要與生活展開激烈地搏鬥。這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讓我們更加親密團結。同時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也會離自己不喜歡的人更遠。因為我不想感受到不喜歡一個人的那種情緒。

給四姐妹拍照時,我發現如果能讓她們站得更近,每個人在照片中就會顯得更大。我喜歡這樣的風格,我希望儘量放大每個人的臉。這恰好也與她們日漸親密的關係相吻合。以前拍照時,我總會說:“站得再近一點。”如果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太遠或者出現其他問題,我就沒必要繼續為她們拍下去了。

*《布朗姐妹》系列已經連著拍了好多年。從某種意義來說,我很難相信五個人能在多年時間裡一直保持團結一致。你們每年都聚在一起,從來沒有因為任何因素中斷拍攝。不過我相信你一定也在整個過程中遇到不少困難。

那是當然。很多年前,一位姐妹不喜歡自己在一張照片中的樣子。我很喜歡那張照片,但她說:“我看上去好像戴安娜·阿駁絲(Diane Arbus)拍出來的人物。”其實那張照片效果極佳。我們討論了很久,最終另一個姐妹說:“這些照片不是隻與我們有關係。它們講述了尼克松眼中四個女人的故事,也記錄了我們四個人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那個人不是你,而是照片中的女人。”聽了這話後,她感覺好受了許多。

我對她說:“四個關係很好的姐妹能肩並肩站在一起,展現四種完全不同的情緒——悲傷、憂慮、快樂和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的快樂。這是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在我看來,這四種情緒能同時出現在地球的某個角落本來就是《布朗姐妹》系列令人興奮的關鍵所在。”她說:“好吧,我懂了。就聽你的。”

*拍攝時你對碧碧(尼克松的妻子)和她的姐妹指導得多嗎?我注意到她們在照片中的姿勢與最初相比變化很大。如今,她們好像比較喜歡將手放在其他人肩頭。

我擔心她們感到不自然。但就目前來看,她們沒有出現這個問題。她們沒有刻意準備,真的。四姐妹有點即興發揮的意思,喜歡根據自己站立的姿勢擺出動作。不過她們的表現都很真實,她們知道我喜歡這樣的風格。看到她們牽著手時,我說:“很好,就拍一張這個動作。”我算是個很容易陶醉的人。如果我發現某個瞬間極其精彩,被拍的人也能意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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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恩尼斯》,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78年的馬薩諸塞州。

我知道《布朗姐妹》能連著拍這麼多年嗎?不,我最初可沒有這麼宏大的想法。拍了25年後,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想要出版影集並將所有照片掛在牆上展出。那時我才意識到這個系列作品非常了不起。在那之前,我儘量不讓觀眾太過關注《布朗姐妹》,而是希望他們能欣賞我的其他作品。每年我只用半小時就能完成四姐妹的合影,有時候我會因為人們只對《布朗姐妹》有興趣而感到有點生氣。

拍了25年的《布朗姐妹》後,我對這個系列的態度有點改觀,覺得它們擁有更多的價值。

*拍了40年後,你對《布朗姐妹》的看法是不是有了進一步的改變?

是的。她們看不到終點,但我能。我知道這個系列作品會在未來某個時間走到盡頭。我希望唯一造成拍攝終止的原因就是我死了。除此之外,我不希望任何因素影響我繼續拍下去。但這並不是完全由我說了算的。四姐妹也必須非常配合才行。如果其中一人去世而且剩下的人都同意不再拍下去,我也只好勉強同意她們的做法。

不過我會試圖說服她們,因為《布朗姐妹》應該有更好的結局。時間如此廣,如此深。照片中蘊含著攝影系列作品的終結與人類無關的暗示。不是說我們決定不再拍,這個系列就走到終點。我不知道剩下的人是否同意,但碧碧認同我的想法。剩下的三姐妹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碧碧在波士頓的癌症治療和研究中心做社工。她每天都接觸癌症患者,而我也拍過很多老人和將死之人。因此我們倆對死亡有著清晰的認識,也儘可能希望讓死亡變得安詳。她的姐妹不瞭解死亡。我想大部分人也不瞭解死亡。實際上,碧碧的工作職責之一就是讓病人瞭解一個不太愉快的事實——他們命不久矣,應該好好想想如何利用有限的時間做點事情。這很難。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非常多的人拒絕面對死亡。

*我瞭解了一下你的其他作品,比如《艾滋病患者》(People with AIDS)。從表面上看,這些照片表現了一些在很多人看來可能不是“安詳離去”(good death)的死亡。

你說的非常正確。實際上,我唯一沒拍下來的死亡就是兩次發生在我們家的“安詳離去”——我母親和碧碧父親的離世。我不願拍下當時的情景,只想用心感受。當時我感到有些驚訝。我不認為自己做的有問題,但我就是不想拍。我只想身處現場,參與整個過程,感受當時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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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莫蘭》,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88年的波士頓。

*你是否覺得拍照會讓你脫離現實,無法感受現場的氣氛和情緒?

也許是這樣。我想近距離參與。這個現象很有趣——好像我不是一個攝影師,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而已。

幾年前我得了一場重病。在那期間,我有點體會到死亡的感覺。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沒把攝影掛在心頭。有那麼幾天,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家人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見鬼去吧。

我的“瀕死體驗”影響了《布朗姐妹》的拍攝。碧碧覺得痊癒之後的我性格更好,更充滿感恩之心。我希望的確如此。此前我覺得攝影才是最重要的,剩下的都要讓步。現在我希望做一個更好的丈夫和父親,扮演好其他各種我以前認為不重要的身份。

*有些藝術家和攝影師用照片展現自己與死亡命運抗爭的過程。死亡在你和碧碧的人生中出現過,因此你們不需要通過抗爭就能理解死亡。

似乎是這樣的。相比身邊的其他人而言,我們覺得自己對死亡的理解更深。哪怕是僅僅站在那裡見證死亡,我們也收穫了很多別人沒有的東西。僅僅見證死亡就很震撼人心。這個過程差不多和嬰兒誕生一樣,都是生命形態的轉化。我們兩個很幸運,能親身感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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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83年的波士頓。

*面對這種情況,你會如何拍照?內容敏感和內容空洞僅有一線之隔,接近性、情緒性和侵入性之間的界限也很模糊。

我會懷著真誠之心。如果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某些特點或者覺得他身上有某些有趣或者吸引人的特質,我是不會給他拍照的。不管我喜歡的是什麼——眼睛、頭部姿勢——我都會誠實地表現出來。這不是我的策略,這是我知道的唯一一種拍攝手法。如果感受到現場有親近感、美感或者感激之情,我就會以此為切入點。所有照片都是從一個切入點開始的。

*人們總說“學會看懂”照片。這是個非常模糊的概念。但在我看來,你的照片的確能讓觀眾“看到”隱藏在人體表面之下的深層情緒。

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能感受到這種集中和存在感。我們只是不願意花點時間好好感受罷了。大家都很忙,沒有極度渴望的感覺。我說我看到你的胳膊時,我腦海中出現的不只是坐在椅子裡的你。我的大腦在思考——身體上的柔光和照射在毛料衣服、花呢布衣服的日光同時出現在房間內,兩者之間有什麼意義重大的聯繫?會不會有什麼深層次的東西是我們沒發現的?可能沒有,畢竟這個例子不是很好。但這能反映出我的狀態。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人們注意不到的但卻總是存在的東西。仔細觀察,你會有大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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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姆》,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97年的法國聖瑪麗德拉梅爾。

*你從開始就以這樣的方式拍照嗎?另外你最初是如何決定開始做攝影師的?

我的拍照方式多年來變化不大。最開始我打算去大學攻讀文學專業,拿到文憑後努力當上文學教授。進入大學後我找了許多兼職,其中一份工作就是在規模宏大且品味很高的藝術書店打工。工作閒暇之餘,我開始閱讀攝影和藝術方面的書籍。後來我發現密歇根大學安娜堡分校為沒進入藝術學校就讀的人開設了攝影暑期課程。我之前見過卡蒂埃-佈列松(Cartier-Bresson)的作品,也看過很多攝影書籍,因此決定自己應該踏入攝影行業。

我報了名,而且開學第一天我就覺得自己適合攝影。第一天上學時,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未來的職業發展方向。突然之間我不再是教練,而是成了球員。即便我會成長為糟糕的球員,我還是能在場上拼搏。未來的一切都不確定,但攝影是我的本能。我對自己說:“我不在乎,我想攝影,我愛攝影。”當時我被攝影徹底迷住。我找到一家當地既出售相機又出售藥物的商店。櫥窗裡陳列著二手的徠卡M3相機。我很喜歡卡蒂埃-佈列松,但對他了解不多。我不知道眼前相機的前任主人就是他。看著這臺相機,我想:“天啊!這相機看上去就能拍出好照片。”於是全部身家僅有300美元的我走進商店,拿出整整270美元將其帶回了家。

實話說,現在要我這麼幹,我還能幹出來呢。

*你是如何拍照的呢?你總是以同樣的方式與拍攝對象互動嗎?

我拍照片——尤其是人像照片——通常會使用兩種手法:一半是哄騙,一半是勾引。如果拍攝對象不吃這套,那我無計可施。但如果拍攝對象配合,那就能拍下去。通常來說,我會負責指揮,而願意被“哄騙”的拍攝對象則按照我的要求配合,照片就拍出來了。或許有時候,拍攝對象也會指揮拍攝過程。

四十年的拍摄:一半是哄骗,一半是勾引

《約翰·羅伊斯頓》,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2006年的馬薩諸塞州伊斯頓市。

大多數人願意讓我為其拍照。如果他們同意我的拍攝請求,我要告訴他們拍攝過程是安全的。如果他們堅持拒絕,那就算了。有些人表面上拒絕,其實是說“我不知道,給我一分鐘讓我好好想想。你再好好解釋一下,說不定我就同意了”。你要學會區分兩種拒絕之間的差別。

*人們猶豫不決時,你是否會坐下來和他們聊聊?你如何讓他們感到舒心愉快?

我會讓他們通過取景器看到攝影師的視野,也會更詳細地解釋我的拍攝意圖。我會告訴他們我是藝術老師。我會以稍微開放的心態描述攝影和我所做的事情,也解釋清楚為什麼我喜歡攝影。有時候適得其反,但也有時候人們越想越喜歡我的理念,對拍攝過程瞭解越多就越喜歡我的觀點。換言之,他們會更加信任我。

*拍攝過程中的信任是很重要的。

是的。我覺得大相機會讓我的拍攝過程顯得更加可信和可靠。我的相機很大,如果拍攝對象不喜歡,我根本不可能拍出照片。也就是說我根本不可能通過“偷拍”獲得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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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82年的肯塔基州卡溫頓市

我的相機特別大,所以我要和它很好地配合。通常人們會盯著相機看,心裡想:“好大一個笨傢伙。這人為什麼想要給我拍照?”為了拍出照片,我要把底片夾放進去並拿出遮光板。整個過程非常繁瑣複雜。我的相機不像是現代科技產物,反而像個老舊傢俱。它是個木頭做成的大盒子,造型笨拙過時。我覺得相機的笨重和我對攝影的喜愛能讓拍攝對象感到安心。

*為什麼拍攝對象會因此感到安心?

首先是因為我的身體姿勢。端著35mm單反相機拍照時,你的身體會向前傾斜。你能在鏡頭中看到拍攝對象,但是他們看不見你。他們只能看到鏡頭,冷冰冰的鏡頭。

但是我拍照時總站在相機邊上。拍攝對象可以看我,也可以看鏡頭。構圖時,拍攝對象也可以走上前來看看鏡頭裡的視野。很多人特別喜歡這個過程。他們說:“先彆著急,讓我再看一會兒。”

*用古老的相機拍照也能讓人有安心感。深思熟慮之後,你想出了讓拍攝對象感到舒服的工作方式。

沒錯。如果你用膠片相機拍照,人們能夠本能地感受到安心,因為你很難扭曲改變什麼。實際上,我也認為一切保持原樣是非常重要的。也許光線亮度要稍作調整,但我堅持用傳統的老攝影技術拍照。我不能通過軟件修改人物的眼睛形狀和表情,也不能將某個人換掉後把另一個人換進去。我對這種修改照片的手法沒有任何興趣。在我看來,保持照片的真實性非常重要。老式相機就散發出一股真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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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1982年的賓夕法尼亞州艾倫鎮市。

有時候拍攝對象會問我:“我該往哪看?”我說:“想看哪都行。”通常,我給他們的唯一指導就是“做你自己,別演就行”。

*你說“做你自己”後,有沒有人反而更加沉默和不知所措?

有。他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換做是我,我會問自己:“等等,此刻我應該扮演哪個版本的我?”

我會告訴拍攝對象:“想想你愛的人。”如果拍攝對象因此變得太活力四射,我會說:“想想你的死亡。”我並不經常這樣做。但如果拍攝對象感到迷惑,我會和他們聊天,幫他們儘快走出飄忽不定的狀態。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面對愛人的自己、面對密友的自己、面對陌生人的自己、面對父母的自己…讓所有版本的自己調和一致並不簡單。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容器,體內同時存在很多個自己。

是的,這的確是個美妙的挑戰。有的人能處理得好,因為體積龐大的相機讓他們感到拍攝過程的嚴肅和莊重。相機就像是一個第三方。木製的它溫和地站在邊上,其實內心根本不關注世間發生的一切。接著,我們三個——我、拍攝對象和相機——會拍出我們認為有價值的照片。整個過程蘊含著高貴和莊重,因此人們能認真對待。

四十年的拍摄:一半是哄骗,一半是勾引

《自拍》,銀鹽感光照片。拍攝於2009年的美國布魯克萊恩市。

*說說拍攝環境吧。你會帶人去自己家拍照嗎?

不會,那樣的話我的權力就太大了。最好的拍照地點是拍攝對象家。公園不是好去處。拍攝對象選擇公園的原因可能是公園讓他們有安全感,我尊重他們的想法。但我們都清楚,在公園拍照時,從某種程度而言我們就是別人眼裡的一個“景色”。如此一來,拍攝對象即便感到安全也不容易放得開。我想要兩者兼顧:既給他們安全感,又讓他們的身體和心理處於放鬆狀態,能夠更多展現自我。

我的任務是在不讓拍攝對象感到不舒服的前提下儘可能幫他們調整情緒,達到輕鬆自然放開的狀態。我永遠不想讓對方感到不適,也不想讓對方在拍攝結束後覺得我拿走了什麼。我希望拍攝結束後對方會想:“這傢伙有點奇怪,但是拍照過程還是挺有趣的。不是嗎?”

(翻譯:Nashville Preda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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