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尚長榮 京劇京事京味兒

“我這趕早兒出來不堵車,挺好。”梅蘭芳大劇院四層,一位大爺從電梯裡溜溜達達地走了出來,就像公園裡遛早兒的一樣。

“呦,您不是尚長榮先生嗎?您怎麼就這麼來了,這還沒開始哪。”突然,一位戲迷認出了老人。

“這有什麼啊,咱先一塊兒聊聊天兒,挺好。”邁著方步,尚長榮走路似乎都帶著舞臺上的節奏,每一步都有板有眼。等走到小劇場門口,老人抬頭一瞧:門口的海報上,正是他的劇照——《曹操與楊修》裡的曹操。

海報上還有這樣的一行文字:北京文化藝術基金資助項目“談藝說戲話北京”北京戲曲文化分享會第一期——聆聽尚長榮。

聆聽尚長榮 京劇京事京味兒

尚長榮:患德之不崇 恥智之不博

我出生在北京,是一個梨園世家,弟兄有三個,大哥是武生,二哥青衣花旦,我是老三。三是我的幸運數字。我是老三,從事的行當生旦淨醜,我是花臉,淨嘛,也是老三。

我曾經在北京、西安和上海工作過,也是三個城市,演了那麼多戲,那麼多匯演,參加過三次京劇節,三個戲,這三個戲也得獎了。

得過三次梅花獎,得過三次白玉蘭。我自己也有三個男孩,也有三個孫子,所以三確實是我的幸運數字。還有一個更重要,十一屆三中全會,沒有三中全會,哪有現在的盛世。

我們跟前輩差距在哪兒?

先說說咱們劇團,從小出生在梨園世家,沒出孃胎就感受到京劇優美的旋律,所以我從小就愛看戲。在1948年和1949年初,那個時候北京劇團很多。不僅看京劇,我也是個話劇觀眾。

當時的戲曲演員不僅要精通自己的專業,而且要深入生活,多看兄弟劇種的戲。老是不出門,起來就練功,那是不行。其實前輩們的文化素養,和對兄弟劇種的考察和愛好非常廣泛。前輩藝術家們都畫畫、寫字,現在還有網上拍賣的,都成為了珍寶。

那個時候兄弟劇種也很多,川劇、湘戲、黃梅戲,崑曲就更多了。在新中國成立前後,北京一晚上起碼能有10臺京戲可以選擇,可以說是好戲連臺,完全看不過來,各展風采。所以說光練功不行,要多看。

我當時自己演完戲,馬上就去別的劇場看戲,看梅先生的《貴妃醉酒》。梅先生當時大概60歲左右,直到現在我跟青年演員說,梅先生拿起花聞的貴婦人酒醉之後的醉眼,真正的女性都展現不了,這就是京戲的魅力。看馬先生的戲,印象最深刻的是《趙氏孤兒》,這是在秦腔之上改編過來的。我當時看到表演時,頭髮根都奓起來了,感覺腦子咔嚓一下,真好看啊。

這就是我們前輩的展現,太精彩了,太到位了。我們現在回顧起來,絕對不能是點到而已,展示個高音,跺下臺板,撒點狗血,搞些廉價的展示。我們跟前輩差距在哪兒?就差在身後的藝術和文化的積澱。他們演的是古代的人物,唱腔、動作都是為了把古人演得栩栩如生。我們現在追求的就是前輩們高超的技藝,和前輩們身後文化和藝術的積澱。我們現在不是要好好學,要的是好好琢磨,往深度和廣度去鑽研。

繼承傳統 激活傳統

我很有幸看到過很優秀的前輩的表演,最難忘的就是1958年中國京劇院的《白毛女》。因為是現代戲,演員剛開始唱的時候,觀眾都笑了,因為內容和以往不太一樣。但是演到最後,觀眾被吸引了,都是在鼓掌。飾演楊白勞的演員將感情演繹得恰如其分,把唱、念、做和舞蹈結合起來,那就是一個活的楊白勞。最難忘的是謝幕,戲完了,拉開大幕,一鞠躬,兩鞠躬。拉上幕,再打開,一鞠躬,兩鞠躬,一共謝了九次幕。

所以說,京戲演完了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能不能演現代戲?能演!只要你琢磨。白毛女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京劇舞臺上的曹操形象非常生動,但是似乎還有不準確的地方。歷史上曹操是個非常複雜的人物。當時我接到曹操的戲,看了很多曹操的文集,才知道很多關於曹操本人的事實,這些都是我原本不知道的。演員和劇本的各方面努力,才能打磨出曹操一個新的形象,還曹操一個“清白”。

其實也不算新,只是做了微調,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這些都是為了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而服務的。我們的傳統是不能丟掉的,這是我們的根,不管怎麼變,都不能離開文化的根,文化不是保守的,但是不能違背它的本體生命。所以說,我們要敬畏傳統、繼承傳統、研究傳統,還要激活傳統,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我們別犯僵化,在創新的道路上,也不要犯異化的毛病,這也是我最近這幾年琢磨出來的。

聆聽尚長榮 京劇京事京味兒

對於青年一代,精準傳承

在前幾年,這幾個戲(指《曹操與楊修》等新編歷史戲——編者注)如何傳承,不無憂慮。三十年來這幾個戲不同於傳統劇目,唱唸做打、構造人物比傳統戲要多下功夫。當時我們團隊不無憂慮,也是依靠大氣候的激勵與推動。自己把戲唱好了不算什麼,如何能夠把戲曲興旺這把火燒得更旺,確實值得思考。

對於青年一代,我們最近找到了一個目標,叫精準傳承。不是面上,要非常精細而準確地來對青年演員教學,這也需要一定時間。主觀上有這個心思,還要看客觀上青年朋友們肯不肯學,願意不願意努力,是不是葉公好龍的人物。很幸運,上海京劇院一批青年太好了,他們還有職業操守與追求目標,肯學,有擔當。主客觀碰到一起,這幾齣戲才有機會產生。

聆聽尚長榮 京劇京事京味兒

京劇人的職業最大支撐

這幾個戲的出臺無外乎六個字:天時地利人和。傳承能夠推出來,也無外乎這六個字。看來,抓住機遇就別放過!現在,我給大家彙報或介紹一個22年前的演出實況,這個活動叫京劇走向青年。1995年第一屆京劇藝術節,《曹操與楊修》在天津奪得唯一一個金獎,然後進京演了四臺戲,給首都高校學生演了十場。從天津到北京的一切費用由上海集資完成,請大學生看戲,一分錢不花,大巴接送,有問卷,開懇談會,討論京劇該如何發展、在大學生心目中京劇該有怎樣的走向。12月,在北理工開了一個文體部長和學生會主席的聯誼會,請大家看戲。參加會的都是學生,大家面面相覷,“看京戲?京戲都是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愛好。我們青年學生看京戲?京戲不是博物館的藝術嗎?”

那時正是唱卡拉OK和蹦迪的時候,遠遠不是現在的文化氛圍。那時候出門我都不願意說自己是什麼專業。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小報記者問我一個月工資多少,我告訴他,我們現在做自己願意做的事兒,唱自己願意唱的戲,不向鬥米折腰。現在雖然沒有豪宅,也有兩室一廳,沒有勞斯萊斯,四個輪兒的也有。記者也就沒詞兒了。我就說有一句古語,張衡說的,“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這就是作為我們職業最大的支撐。

“中國戲劇永遠屬於青年”

最後說一個小故事,1995年京劇節結束後,進京為首都高校表演。青年文體部長就說,發票可以,不能保證學生們來不來。我一看冷清的情形就自告奮勇,說我給大家唱一段好不好?我當時想唱什麼呢?我說唱一段京戲,但不是戲,是詩:“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唱了兩句。一唱大家就鼓掌,發現京戲還挺精彩。中華戲曲的表現力很強。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綠林英雄都能表現。聲腔藝術非常繁複。

我們當時在海淀劇院演出,來的觀眾有限。我當時就說,即便撤退一半人,有人要看,我們也要演。那麼剩三分之一也要演。第一幕比較緊湊。越演越放鬆,越演越熱鬧。那天的演出,從來沒得過那麼多掌聲。這是最高的榮譽。

謝幕之後,從臺子兩邊下去,一大堆觀眾前呼後擁,把我們幾個人分別圍住。同學們站起來,喊了句:中國戲劇永遠屬於青年!後來上了好幾個報紙的頭條。京劇應該是古典藝術,博物館藝術,也屬於青年了。那個時候,擁有了青年就擁有了未來。這是22年前,當時沒有這個氛圍。現在不僅硬件好,各個院團的待遇和那個時候非常不同。現在是最好的時期,在最好的時期,我們絕對不能養尊處優,我們要鉚足了勁,出好戲,出人才,傳幫帶,而且要把年輕人推出去,我們老一輩的當配角。這也是我們前輩留下的傳統。

今天我談了很多戲裡戲外的事,作為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我為北京精彩的文化積澱、戲曲積澱,為咱們北京人難忘鄉愁鄉戀的民風,感到驕傲。

口述/尚長榮 整理/李文琪 周原

聆聽尚長榮 京劇京事京味兒

濮存昕:戲劇悟道 藝術修身

咱們北京人講禮兒,這個光榮傳統別回頭什麼都不在了,咱們的傳統文化好,得留下,不能跟著近代史我們國家曾經的衰敗,就一下子完了,把傳統都否定了。這多漂亮的老禮兒,得留著。

所以今天咱們這個詞兒也好:“談藝說戲話北京”。我覺得北青報做這事兒特別好。“談藝說戲”,我想起“戲劇悟道”,咱們看戲悟了多少道啊,看了多少故事,講了多少人生,生活因為看戲而有滋有味,“藝術修身”。這是我想的詞兒:戲劇悟道,藝術修身。

“藝術不能什麼都改”

昨天晚上我自己臨帖,還在寫我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看見的門對:“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好日子慢慢享受慢慢過,咱們的好東西得留著。什麼事兒難了,大夥一起幫;雖然北京日新月異,街坊四鄰的衚衕文化、四合院文化咱們得留著,就像老禮兒一樣。

臺上的事兒是樂子、趣味,選擇個性文化消費和需求的觀眾走進劇院。藝術,總是有幕閉、燈滅、散場。但是藝術真是一種美,希望它經常開花結果。我還想了一個詞兒,也是北青報評論的一個題目:擇善固守,以待來者。藝術不能什麼都改,真正的精華要在。京劇“唱、念、做、打”,這點不能夠丟的玩意兒就是不能改。

我們真的覺得得把好玩意兒傳下去。年輕人慢慢長大,眼光越來越寬廣,看到世界甚至宇宙,看著看著就會想自己家有什麼要保護的,就會發現原來熟視無睹的櫃子裡裝著傳家寶。

“差就差在那點從容與淡定”

面對整個世界文化之林,哪棵樹是中國栽的?年輕人慢慢長大,就會問自己姓什麼、DNA是什麼,中國話、中國文字、詩詞、文化都是什麼。中國語言的代表就是美文與戲曲。葆玖先生曾經說:“祖上說了,京戲是什麼?京戲就是給國人做個樣子。”這句話說得多好。京戲曾經在上個世紀初受寵,有場子有觀眾就能出藝術家。觀眾讓藝術家成名成家,互相打擂競爭,日積月累而集大成。

尚先生的父親尚小云先生曾經讓多少人的人生充滿藝術之美。中國的京戲應該是中國年輕人個性化藝術需求的重要選擇,讓越來越多的人走近京劇。咱們京劇的場子,年輕人越來越多。來者捨我其誰,年輕人往那兒一站,你仔細聽聽,其實不差的。差就差在那點從容與淡定。幾十年下來“我不使招、招全在身上”,那是大家、五十歲之後的事兒;可是我們現在就得給年輕的名角撐腰、喝彩,才能幫助他們在五十歲唱出那樣動聽的唱段。我們一定要把戲曲傳下來,不能在我們這輩沒了。我們曾經虧待它,把它當作可以邊緣化的東西。我們要反思與補救,戲曲行的人和觀眾共同擔當起責任。

“戲劇是與觀眾共同創造的”

年輕人要知道京劇的不易與美。二十歲的時候聽,也許三四十歲時就會開口唱,用京戲抒發自己想讀美文的文化願望。沒有美文就沒有戲曲,沒有戲曲,文言、半文言的中國民族文化基因也會消失,中國在世界文化之林就會失去自信。京劇曾經讓全世界目瞪口呆,不能扔掉。布萊希特和斯坦尼曾經看梅先生的演出大加讚賞,西方人看中國的表演時發現殊途同歸,發現他們尋找的藝術理想中國人在演。深刻的內心體驗、絕妙的表演方式結合得那麼好。他們爭吵的內容在看過梅先生的表演後發現,應當互相借鑑。我們中國曾經有好玩意兒,但後來不在乎了,今天在座的各位,我們不能讓京劇萎靡。焦菊隱先生的名言就是:“戲劇是與觀眾共同創造的。”

口述/濮存昕 整理/周原

聆聽尚長榮 京劇京事京味兒

白燕升:他一直扛著旗幟在奔跑

其實,尚老拿著《曹操與楊修》的戲去上海是很冒險的,尚老懂得自己想要什麼,懂得自己能給觀眾什麼。這是一個英明的選擇,可以說是在“創業”。我覺得尚老師是上海京劇院的一針強心劑,他高舉著旗幟走了三十年,這面旗幟不是不動,而是一直在扛著旗幟奔跑,給許多年輕人把場子。相比於這麼大年紀的老藝術家,我們做得還遠遠不夠。在這樣一個“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年代,傳承和傳播變得一樣重要,甚至說,傳播比傳承還要重要。為什麼?好的東西、好的玩意兒要被更多的人知道和分享,否則我們的視野和受眾會越來越窄。這也是我這麼多年來,無論在哪兒,傳統藝術的當代傳播是我的一生一世。北青報對於傳統戲曲的傳播,在北京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平臺和窗口,希望以後有更多的媒體來宣傳戲曲,增強傳播的可能性。通過藝術家們的傳承,通過我們媒體人的傳播,我希望屬於戲曲的芳華能夠在這樣一個新時代光榮綻放。

口述/白燕升 整理/李文琪

心裡話

跟尚長榮、濮存昕說說心裡話

@汪力迪:在臺下聽講的過程中,內心起伏,思緒萬千,如果能再多些與兩位老師交流的機會就更好了——請原諒,我有一點點貪心。所以,我把想說的話寫下來,希望您們可以看到。

我可能算是對京劇比較“小白”的一個,但也能知道京劇是國粹,需要傳承這樣的大道理。但真正使我受益的是,之前我一直覺得京劇是很誇張、抽象的藝術形式,不太理解演員們舉手投足在表現啥。今天聽過尚老師介紹,多少有點入門;另外,尚老師講了一些梨園往事,能夠感覺出來他是真的熱愛;那時候演員與觀眾的關係,也很令人嚮往。

我非常贊同,京劇,是一門藝術,所以個人以為,並不適合拿它同流行文化做比較。其實很多藝術形式都會表現得比較小眾,並且都面臨相同的問題:藝術的生命力在哪裡?

老話說“藝術來源於生活,卻又高於生活”——它的產生和傳播,都不應該只是自上而下的,它也需要自下而上的。我相信京劇的藝術魅力;也相信京劇走進校園,可以打動年輕觀眾,就像自己曾被話劇打動一樣。

@爆米花好美:我是1994年出生的,估計是全場最小的觀眾了。小時候姥爺、爺爺都經常聽戲,我爺爺八十六七歲時春節晚上12點還能看戲曲頻道喊好。我也勉強算是耳濡目染,可是上初中以後就不再有機會聽戲,現在工作,更是越過節越忙,所以現在的欣賞水平也只能算是聽熱鬧,對於京劇瞭解水平也就知道四大徽班進京,西皮二黃,這些皮毛。

今天尚老師講了一些戲外的故事,對於我這種群裡的小孩來說難度略高,只知道一些人名,其他的都不太瞭解。但是我看今天到場的大部分戲迷都是相當於我父輩的叔叔阿姨了,對於這些叔叔阿姨們,可能是正合口味。但是對我這種欣賞水平真的有難度。所以希望以後的活動可以把內容分出難易,既有適合發燒友水平的高難度知識,也可以有一些我這種興趣愛好者能明白的故事。

統籌/北京青年報記者 郭佳

攝影/北京青年報記者 袁藝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