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我在日本避難所的一天

正午|我在日本避難所的一天

文 | 羅潔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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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京都大雨,夜裡仍然延綿不斷。天氣預報顯示,“100%豪降雨”。我住在左京區的大文字山腳下,一個傳統的木房子,背後是櫻花季時最爛漫的哲學之道。雨夜靜寂,日本鄰居一如既往的悄然無聲。

孩子們都睡了,我在沙發上寫郵件。突然,手機長時間地響起了刺耳的警鳴,從高音階直接切入,持續高亢,屏幕顯示“Emergency Alert 避難準備”。來不及細看,怕孩子被吵醒,手忙腳亂地按屏幕,想把警報消除。可是,它既不是短信息,也不是某個App的通知,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怪東西。我亂按各種按鈕,終於消失了。後來,想再細看,都不知道它消失在哪裡。

我趕緊打開手機上的APP“Yahoo Japan 防災速報”,看到京都市發出了一連串的“避難指示發令”,覆蓋的地點暫時沒有我所在的區域。我走到窗前,聽著雨聲,覺得並不像暴雨,哲學之道的小河不至於洪水氾濫。當時,沒想到暴雨很可能導致山體滑坡。雨水連綿,溶化了漆黑的夜色,警報反覆響起,劃破寂靜。它讓人神經緊張,我就把手機調到靜音。

夜裡11:55分,警報又來了,屏幕又顯示“Emergency Alert ”,餘下文字只是日語,混雜著很多繁體中文。我能猜出大意。“避難準備,高齡者等避難開始發令(修正版)”,鴨川.高野川水位升高,23:55分,北區紫竹學區等地方準備避難,水害指定緊急避難場所是紫竹小學校等5所小學。我在上面找不到女兒所在的小學名稱,就認為暫時和我沒關係。我想繼續關注警報,又擔心把家人吵醒,就懷著僥倖的念頭,把手機關掉了。

次日清晨,醒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開手機,Line上面有未讀信息。這是日本的社交軟件,好友都是我在日本認識的新朋友。一位叫智子的日本媽媽在7點25分給我用英語留言,我們的女兒是同班同學。她很關切地問,是否理解在暴雨天氣時的學校規則?日本的自然災害頻發,對於非常時期,學校有一套上學規則。開學第一天,學校就把書面的文件發給每個家長。可是,看上去很複雜,我讀了幾次,還是記不住。7月5日傍晚,我女兒所在的日本學校找了一位會說中文的老師打電話給我,特意解釋,一般的雨天不會停課,如果政府發出警報,就要實施非常時期的規則。如果警報在早晨7點前解除,就要去上學;如果上午7點到11點之間解除,就要等到下午才恢復上課;如果11點之後才解除,就全天停課。我回復智子說,我大概能理解的。她說,“天氣預報雨量會增加,估計學校會停課了。希望大文字山不會發生滑坡,幾年前曾經掉落了很多土砂。我聽說他們採取了一些防止措施,但你應該小心。”讀完後,心裡陡然一驚。政府的警報全是日語,沒有英語,日語的漢字又不能準確地匹配中文。我趕緊問她,警報裡的“土砂災害”是不是指landslide?我應該怎麼做?

她解釋說,“是的, 土砂災害就是landslide。如果有官方的避難指示,就說明非常危險,要儘快離開家去安全的地方。目前,你和我所在的Sakyouku Jyouraku Gallup 還沒有指示避難勸告。” 那串日語,以及”避難指示”和“避難勸告”讓我很抓狂,就問她,能否用“漢字”給我寫出來。她問我,什麼叫“漢字”。我只好解釋說,“Chinese character. ” 她說,“很抱歉,手機沒有中文輸入法”。後來,她用日語發來“淨楽學區”。那明明就是中文漢字呀。她擔心我不能理解警報的內容,又善解人意地發來信息,“避難勸告—evacuation advisroy; 避難指示—official order to ecacuate”.

用漢字、日語和英語很費勁地反覆溝通後,我對眼前的災害終於有了清晰的概念。放下手機,走到門口院子裡,我用手機拍下不遠處的大文字山,陰雲灰濛,雨水仍然一串串地滴在眼前的綠葉上。一輛直升機飛得很低,正在我頭頂的上空盤旋,有節奏地發出噪音,讓我精神頓時進入“戰備狀態”。家裡只有我和1歲多的兒子和6歲的女兒。周圍靜悄悄的,巷子裡都關門閉戶,不知道日本鄰居們是已經去了避難所,還是在家裡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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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6日,京都暴雨,北白川小學的大門敞開,接收避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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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我在日本避難所的一天

7月6日,京都市政府向所有在地的智能手機上頻頻發出避難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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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檢查避難物品,並且告訴女兒,我們很可能要去避難所了。6月18日清晨,京都經歷了5級地震。當天下午,我騎車去超市購置了兩個地震包,裡面有飲用水,巧克力棒,手電筒,充電寶,孩子們的衣服,紙尿褲,野外防水墊子,護照以及家裡全部的日元也全部放進去。

收拾好後,我抓緊時間洗澡。剛用手捧著水把臉弄溼,正擠著洗面奶,手機警報突然又高分貝地拉響。手機屏幕終於出現了“ 避難指示(緊急)発令 左京區淨楽學區”的字眼。我跳躍式地閱讀警報,越過不懂的片假名,最後梳理出來的信息是“土砂災害發生危險極高,淨楽學區,指定緊急避難場所,最頑強的建築物內避難。指定緊急避難場所,北白川小學校,修學院小學校”。離家最近的是北白川小學校。

我扔下洗面奶,大聲喊女兒“馬上出發,去避難所”。她在日本小學接受過地震避難的訓練,非常乾脆地停止了遊戲,穿上平時準備好的便鞋,披上雨衣,第一時間走到院子裡。我揹著地震包,看到嬰兒推車全是積水,就一隻手抱著兒子,一隻手撐著雨傘,快步前行。

走了十幾米,突然發現身上還是裙子,在避難所會不方便。趕緊衝回家換褲子。女兒很嚴肅地責備我,緊急避難,需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不能花時間在衣服上。

走出小巷子,就是銀閣寺前的商業街,兩側的商鋪都開著門。遊客仍然在逛街,只是人數比平常少了。迎面而來,一家三口說著中文和我插肩而過。我扭頭問他們,是不是從中國來的,是否知道日本政府的緊急警報,這個區域面臨著山體滑坡的風險。那位婦女說,“知道,我也收到警報了。”她身邊的男人只是問我,“銀閣寺還開門嗎?”我隨便回覆了一句,就繼續往前走了。女兒問,“媽媽,他們還在這裡逛街呢?他們覺得不危險嗎?”我說,“每個人對危險的態度不一樣。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斷,堅持自己的決定,就算身邊的人和你有不一樣的看法。”其實,我也擔心自己的行為特別傻。可是,身在外國,對這個國家應對災害的措施並不瞭解,選擇信任,應該是成本最低,風險最小的。

我撐著傘,拖兒帶女地走在雨裡,把兒子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都難以緩解手臂的痠痛。沿著哲學之道走到大馬路上,臨時的交通標誌顯示,因暴雨洪水,不完全通行。大概11點半,我走進一條巷子,是通往北白川小學的坡道。路邊是操場的圍欄,大門敞開著。看到敞開的大門,我心裡突然一陣感動,是一種被保護、被容納的喜悅。操場很寬敞,雨水在泥沙地裡形成縱橫交錯的小溪。在操場的最裡面有一排平房,是小學的體育館,那是政府指定的避難所。

日本的避難所,絕大部分都是學校的體育館。在地震,颱風,洪水等災害時期,被指定為避難所的小學和中學的大門都要向民眾敞開。在最危險的時候,學校是最安全的。這是我女兒在日本課堂學到的常識。

我把雨傘放在體育館門口的架子上,換上避難所提供的室內鞋。館內非常寬敞,木地板上已經整齊地鋪著泡沫綠色墊子,是單人床的尺寸,上面有摺疊整齊的咖啡色毯子,每個墊子旁邊有一張長木凳。有大約10個家庭已經在墊子上休息了,在看書,看手機或者在凳子上用電腦。穿著橙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在忙碌,衣服背後統一印著“北白川避難所運營本部”,看上去都是55歲以上的老人。我第一次接觸避難所,覺得很新鮮。孩子們迫不及待地要跑進去,我放下兒子,心情也是如釋重負。在中國,我沒有接受過災害避難訓練,所以,我想要和日本人呆在一起,他們有經驗。在門口的桌子上需要簽到,在表格上填了一家人的名字、居住地址和電話。桌上擺著瓶裝的礦泉水和大麥茶,可以自由領取。

我在第一排的墊子安頓下來,不確定避難的人會增加多少,就不敢佔用兩張墊子。旁邊是一位年輕的日本媽媽,帶著一對幼小的女兒。我以前就見過她幾次,在社區的兒童活動中。不過,她好像認不出來,或者就算認得出來,語言不通,也不會主動搭訕。她也帶了一個揹包,是各種孩子的用品。來避難的人,大多數是拖兒帶女的家庭,也有一對結伴前來的銀髮婦女。大孩子們在玩電腦遊戲,小孩子們就在不同的床墊之間來回跑。

大概12點鐘,避難所還沒供應食物。女兒靠在舞臺邊上,站在一群男孩子身後,看他們玩電腦遊戲,被迷住了。我想節省自己的精力,決定抱著兒子去超市買食物,讓女兒在避難所等。走之前,我問那位年輕的日本媽媽,是否需要給她們一家帶點午餐回來。她謝絕了。

走了十幾分鐘的路,找到日本最常見的24小時超市FRESCO。在便當區,全是油炸的天婦羅和牛肉土豆餅,都不是我愛吃的。避難的時候,我想讓自己和家人的心情都好一點。我繼續往前走,找到女兒最愛吃的類似吉野家的牛肉飯,打包了兩盒牛肉飯。又買了三個牛肉果,兩包零食,想到避難所的兩個老人,還多準備了一盒壽司。購置完畢,我花了幾百日元打車回去,其實是很短的路程,可是我實在覺得寸步難行了。

回到避難所,女兒已經在吃黑乎乎的甜甜圈了,說是免費領的,是旁邊的日本阿姨帶她去領的。因我曾主動示好,那位日本媽媽開始和我說話了,用不太流暢的英語和手勢,提醒我也去取免費的麵包。我鋪上帶來的防水墊,把牛肉飯打開,兩個孩子開始狼吞虎嚥了。我把壽司送給那兩位老人,她們謝絕了。我不熟悉日本的文化和習慣,不確定這麼做是否太唐突。不過出於善意的唐突,應該被原諒,我也就不再細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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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難所的工作人員

正午|我在日本避難所的一天

避難所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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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過後,避難的人數增加,孩子和老人也越來越多,30個床墊都坐滿了。工作人員開始搬運更多的新的墊子和毯子進來,放在門口備用,把垃圾分類的袋子掛在桌子旁邊。一個70多歲的婦女,穿著橙色制服,負責避難所的衛生工作。她個子不高,臉部瘦削,滿頭銀髮,站在廁所門口,提示每個從廁所出來的人要用消毒水噴手。

下午兩點多,大人和小孩都進入了倦怠和無聊的狀態。北白川兒童館的工作人員搬來兩箱漫畫書。日本的小學通常都對應著一個兒童館,孩子放學之後,就去兒童館寫作業或者玩耍,兩者距離很近。北白川兒童館和小學是相鄰的,就在操場的邊上。

避難所的工作人員也拿來兩箱玩具,一箱是樂高,另一箱是摺紙和畫紙畫筆。這些東西都擺在體育館盡頭的舞臺上。一位60多歲的工作人員從舞臺下面找出日本的木劍,和男孩子們玩。一下子,所有的孩子都被吸引到舞臺上了,在上面蹦蹦跳跳的。大人們聚在一起聊天,那是結伴而來的家庭之間,陌生人之間,始終是沒有交談的。一個3歲多的小女生帶著她的小夥伴來到我的墊子上,用很可愛的童聲對我說日語。我聽語氣是她在提問,但是不會用日語回答她們。她的媽媽緊張地走過來,低頭彎腰地對我道歉,大概是說打擾了,孩子不應該越界。我說無所謂,很歡迎她和我的兒子玩。小女孩抱著一隻像鸚鵡學舌一樣的毛絨熊貓,告訴我,那叫“PANDA 桑”。 她很友好,開始牽著我兒子的手,在體育館裡面跑來跑去。寂寞無聊的氣氛,因為孩子的童真,稍微有了點生氣。

到了下午三點多,大人們已經陷入了疲憊,警報一來,大部分人的手機都同時長鳴,大家的精神好像會清醒一點。幾個年輕人在打牌,其他的年輕人在讀書,看手機,有些戴著眼罩和口罩的中年人準備睡覺。那個管衛生的老奶奶很緊張地跑到舞臺邊上, 用日語對孩子說了一些話。然後,她又跑到“PANDA桑”的小女孩旁邊,對她的媽媽說了一大串的話。我擔心會有什麼緊急的通知,就走過去用英語問那個媽媽,老奶奶說啥了。她用英語回答說,是要孩子安靜,但是剩下的意思她沒辦法用英語繼續表達。我把手機的谷歌翻譯打開,請她對著說話,屏幕顯示,“They just can not help.”

孩子繼續在舞臺玩,跑上去,跑下來。每當樂高碎片散亂,總會有日本的媽媽在旁邊提醒孩子們收拾整齊。我太累了,很想在坐墊上躺一會,潛意識裡想依賴那些在舞臺邊上的日本父母。1歲多的兒子興奮過度,一直在舞臺上,不肯下來。有幾次,他走到舞臺邊沿,都會有旁邊的日本父母護著他。他們雖然不愛主動和陌生人搭訕,但是對於孩子,都體現了保護的道義。

時光繼續百無聊賴。旁邊來了兩個初中的女生,其中一個很高挑,穿著短褲T恤,像籃球運動員,另一個瘦小一點。她們坐在我旁邊的墊子上,勉強能說一兩句英語。我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她們獨自來,沒和家人一起。高挑的女生說,班上有中國的孩子,所以她會說”謝謝,很可愛,我愛你”。她的父母在山腳下的家裡睡覺,她自己覺得不安,學校停課後就和朋友來了避難所。我和她們坐在一起,聊天打發無聊。她們領了免費的麵包吃,我拿出壽司招呼。她們接受了,很客氣地道謝。半個小時後,瘦小姑娘的電話響了,父母問她在哪裡,讓她儘快回家,不要再呆在避難所了。我和她們道別,記憶裡有了那兩個很青春的輪廓。

她們走了以後,避難所裡仍然安靜得沉悶,人和人之間都保持著距離,只有孩子們帶來的生機。我想把電腦充上電,趕緊工作。整個體院館,只有一個電源,工作人員準備了一個插板,可以提供幾個人同時充電。有個高高瘦瘦的日本男生一直蹲在電源旁邊給手機充電。電源旁邊,是一個立式風扇,為室內空氣流通做一點貢獻。我的兒子走過去,太好奇地想把手伸進去。等我跑步衝過去的時候,那個男生已經把他攔住了。我有點感激,用英語問他,是否需要移動WIFI。他很坦誠地說需要,我幫他輸入了賬號密碼。從那以後,我算是在避難所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說自己是大學生,在一個佛學院學日本佛教,名字叫“蓮”。我很無知地問他,是否可以結婚,是否可以吃肉。對我來說,愛和肉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兩件事。他回答”Yes”,我心裡對佛學學生的憐憫才少了些。

傍晚6點鐘的時候,一個工作人員跑過來對我狂說了一堆日語。我懵了,趕緊去找蓮翻譯,後來才弄明白避難所在6點半提供便當晚餐。事實上,晚餐在7點鐘才開始。我的位置右側有一箇中年婦女帶著四個男孩,她和妹妹兩家過來避難。她們的孩子都在10歲左右,戴著耳機在玩遊戲。那位婦女在木凳子上用電腦工作,可能發覺我是外國人,她很和善地過來用英語告訴我,一會兒去領免費晚飯,是要先保證對孩子的提供,然後成年人才能領剩下的便當。我排隊領了一份雞排飯,因為午餐還剩下一點牛肉飯。看到我們一家三口在分著一個便當,她走過來,提醒我可以去領更多的便當,如果需要的話。

晚上八點多,吃完晚飯後,部分人離開了。我旁邊的那位婦女特意過來說,她要回家洗澡,也會離開一會兒,如果我需要翻譯,可以找她妹妹幫忙。女兒也吵著說要回家洗澡,避難所只有廁所,沒有浴室。儘管體育館並不髒,可是在地板上呆了一天,還是很想用流動的水把身上那種停滯的感覺沖走。我不敢在家過夜,怕半夜山體滑坡,8點半回家,9點多又回來了避難所。

正午|我在日本避難所的一天

避難所裡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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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點半,工作人員把體育館裡面的一側燈都關掉。10點以後,另一側的燈也關了,大家在黑暗裡躺著。不知道為什麼日本的孩子都沒有哭鬧,而我兒子會突然驚醒,然後大哭。擔心吵醒其他人,我就抱著他,過了很久才敢放下。

這樣,我才終於享受到一天裡最放鬆的時光。我聯繫了在廣東番禺的閨蜜,約了和她通電話。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舞臺的背後,才發現布簾背後裡藏了好幾個人,有少年,有我看不清楚年齡的其他人。在深夜裡,我們成了心照不宣的新群體。大家都戴著耳機,沒發出一絲的噪音。我坐在舞臺背後的木板上,在電話裡向朋友傾訴心事。12點左右,突然聽到小孩的哭聲,馬上掛了電話衝出去,果然是我的兒子。我很緊張地安撫他,希望他趕緊停止哭鬧。

旁邊墊子的男主人正鼾聲雷動。他的墊子就在我旁邊,相隔40公分,如果我躺上去,感覺有點像和他睡在一起。這種體育館的避難所,是完全沒有隱私的空間。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美國和歐洲的難民,無法想象那種艱難和不堪。他的鼾聲很有節奏,每次呼吸都像在拉動手風琴。我一直坐著,抱著兒子,不敢睡。工作人員都沒有睡覺,安安靜靜地面向我們坐著。

過了一會兒,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又用日語對我說了一堆話。我聽不懂,只是很客氣地用日語反覆回應“謝謝”。估計這樣的反應讓對方也很抓狂,又一個日本工作人員過來,他作出手勢,讓我跟著他走。我看了手錶,已經是凌晨1點多。他和另一人走出體育館,我抱著兒子跟著他們。他們上樓梯,我也上樓梯。他們打開一個會議室的門,幫我打開室內的窗口和走廊的窗口,讓空氣流通,然後把睡墊放在會議室的地板上,用手勢解釋,我可以睡在上面。

我把兒子放在睡墊上,打算下去把女兒接上來,跑步下樓梯,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橫抱著我女兒走過來。女兒已經醒了,但是沒哭鬧。我有點吃驚。隨後,工作人員把我的電腦、揹包、毯子一口氣搬上二樓的會議室。我問女兒,為什麼願意讓一個陌生人抱上來。她說,“我是大孩子了,可以理解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終於可以呆在獨立的空間裡,再也不用為兒子的哭鬧而擔驚受怕。凌晨兩點多,我和兩個孩子橫躺在一個90釐米寬的墊子上睡著了。早晨七點多,有工作人員跑上來,用他手機的翻譯軟件問我吃什麼早餐,樓下有面包。我也用翻譯軟件回覆他,我一會兒自己下樓,不勞煩他。5分鐘之後,他用一個塑料袋裝著兩瓶果汁和四個麵包上來。

7日早晨9點多,我帶著孩子下樓,重新回去體育館,孩子們已經開始玩了。中午,避難所仍然提供麵包,人們陸續離開了,只剩下三分之一。我很想弄明白這個避難所是如何運作的,於是列了一個英文的提綱,想採訪工作人員。我找到蓮,請他幫忙翻譯。結果,他的英語不足夠應付,我只能瞭解到那位工作人員是從事少年輔導工作的人員,退休返聘,自稱是“Professional volunteer.”

下午2點左右,只剩下我一家和蓮,每個人都自覺處理好垃圾,避難所幹淨整齊得像沒人來過似的。我問工作人員,如果此刻回家是否安全,畢竟淨楽學區的警報還沒有解除。那個人很認真地在紙上用鉛筆畫地圖,讓我把地址標註出來,然後用日語對我說“請放心。”這次我聽懂了,決定回家。

蓮還不想走,他在山腳下租的房子,房東說危險,不讓他回去。我把剩下的牛油果送給他,並且互留了電郵地址。我可能以後會寫信,有點好奇,以後他學了日本佛教以後,會有什麼樣的人生。

我走到操場時,一個日本家庭向我打招呼。那是一對父母和一個10歲左右的孩子。他們來看看避難所的生活條件,擔心如果大雨不停,也想來避難所。我們寒暄了幾句,他們問我在日本生活的體會。我說90%還是不錯的,10%的機會曾遇到對中國人不友好的日本人。那個男人說,每個社會都有很瘋狂的人,不過,希望我理解,日本人很靦腆拘謹,如果別人主動接近,他們也會表現出歡迎的熱情。

我揹著東西,懷抱著兒子,牽著女兒,在細雨裡離開,結束了一天一夜的避難生活。7月8日,京都市政府逐步解除了警報。7月13日,京都各大報紙的頭條寫著,“西日本豪雨,一週間,7000人避難,死者200,不明60人超。京都死者5人”。

正午|我在日本避難所的一天

人群離去後的避難所,十分乾淨整潔

正午|我在日本避難所的一天

7月13日的京都當地報紙

—— 完 ——

題圖:避難所的下午

本文圖片均由羅潔琪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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