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文 | 劉子珩

1

6月6日下午,本是去考場踩點,但在回來的路上,徐孟南突然想到一條計策,便拐進了常去的那家網吧。

這是2008年高考的前一天。徐孟南沒把心思花在複習上。那段時間,他總是被夢境折磨。最近的一次是昨天上午,他夢見拿著小說來到出版社門口,卻不敢進去。他害怕被人發現小說裡的事,也就是自己將在高考中做的那件大事。一覺醒來,他有了負罪感。

在網吧,他打開自己的個人網站,輸入了幾條日記的標題。那些日記是他在網吧包夜寫成,內容都與那件大事有關。他放上自己的照片,想想不妥,刪了,又想無所謂,再添加回去,還是感覺不妥,再刪。反反覆覆,猶豫不決。最後,他還是把個人信息留在了網上。有點破釜沉舟的意味,沒什麼保留的,也沒有退路。

網吧桌面彈窗說,為配合高考,網吧暫停營業,後天下午恢復。徐孟南無奈,離開網吧,往住處走去。

路上,他被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大學生攔下。她拿出一個新產品,讓他試用。他表示支持,拿著東西要走。女大學生不依不饒,嘰裡咕嚕,讓他給錢。他很鬱悶,把東西還回。他想,這個社會到處都是坑,明天要做的,就是對此的反抗。

天已經黑透,徐孟南才回到住處。那是學校後的一間平房院子,分租給很多人,他和兩個同學住在其中一間。房間很小,擺上床和書桌後,幾乎被填滿。談不上有裝修,採光也不好,不開燈就黑乎乎的。但房租低廉,一年二百元。家裡條件不好,徐孟南不想添太多負擔。現在,他口袋裡有一百一十一元錢,是同學今天還的。這錢他要留作經費,高考後用。那時候,大事已成,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徐孟南想刻東西,但有一個室友在。他怕被發現,偷偷摸摸,很不舒服。凌晨三點他睡了。白天想到的計策只能暫時作罷。

被室友叫醒的時候,離高考只有幾小時。徐孟南毫無緊張的情緒,刷牙洗臉完,又在床上躺了會兒,才去買飯。室友已經準備出發,徐孟南想說祝你考試順利,但沒說出口。

吃完飯,徐孟南騎上自行車,奔赴考場。自行車很破舊,取代後座的是繩子,踏腳也快掉了。他經過坑坑窪窪的土路,學校門口人山人海,很多考生,也很多家長。交警把塑料路障攔在馬路上。警告牌寫,配合高考禁止通行。他繼續前進,到了自己考點。門還沒開,人都在外面。他看到了一些同學,但不願打招呼。那些人是來乖乖高考的,而他不是。

考場有三十張考桌,三個監考員。徐孟南坐在牆角。監考員不斷重複考試規則,他聽得都煩了。他對自己即將在考場做的事,準備充分,內心平靜。旁邊一位男生,可能還在調整心態,閉了幾分鐘眼睛。

第一場是語文。徐孟南和平常一樣,先做選擇題,但只做了前幾個。下面是閱讀理解,他看了看文章,沒有答題。在作文裡,他洋洋灑灑,寫出了準備已久的高考答案:

“ ……

阻礙特長髮展 消愛好太傲

……”

總共十條(此處刪去九條)。

2

在安徽蒙城縣徐莊,人們大多種地為生。1989年,徐孟南出生。在村裡,最初他只有小名,因為出生後有腦膜炎,差點沒了命,所以叫難難。直到上小學,要寫學名,他自己給起了大名。徐是姓,孟是輩分,南是難的諧音。

他有一個姐姐,大他兩歲,兩個雙胞胎弟弟,小他兩歲。除了他,一家人都不會讀書。姐姐和弟弟是初中學歷,只有他考上市重點高中蒙城二中。一次因為數學考得好,同學給他取個外號,叫“華羅庚”。

在班上,徐孟南不算起眼。他瘦高個,眼睛一條長縫,性格極度內向,幾乎不和女生說話,更害怕成為眾人焦點。課堂被點名發言,他就緊張,臉紅,結巴,聲音都會變。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他應該是個典型的農村學子,勤勤懇懇地學習,就像父母勤勤懇懇地耕地。埋頭苦讀三年,他會考上一所大學,走出徐莊。將來若有出息,再多提攜一下弟弟,或者別的親人。但他初中兼高中的同班同學潘倩倩說,高一之後,徐孟南變了,不太喜歡學習,成績直線下降。

那時候,徐孟南從沒有和人說過,他經歷了什麼。老師和同學只看到判若兩人的他,成宿包夜上網,上課不聽講,荒廢了學業。大家猜測,他是染上了網癮。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徐孟南心裡有想法,卻不敢對人說。

那是高一下學期的事。2006年的一天,他在新華書店,看到韓寒雜文集《通稿2003》。一篇名為“穿著棉襖洗澡”的文章,改變了他。韓寒以自己為例,論證中國教育制度下的全科全才沒有必要,人應該有所專長。

徐孟南如夢初醒。

在網上,他看到蔣多多的故事。一個河南的女生,在高考試卷上寫下對教育制度的不滿,企圖得零分,最後引發關注。他決定效仿蔣多多。他也學韓寒開博客,把自己要表達的東西寫出來。

進入高二,徐孟南不再學習。他上課看課外書,或者想自己的東西。他用自己的觀察和經驗,琢磨出一套“三人行教育體制”。簡單地說,他希望各年級的學生都能因愛好而學習,初中培養愛好,高中根據愛好分科,再選拔進大學。

在發佈於2007年5月14日0點05分的博客中,徐孟南詳細寫道:

“對於高中教育,實際學校主要教授一些與孩子從事的職業的有關知識。孩子們還多實踐,保證畢業後就可以像現在的大學生一樣地工作。對於高中生不著重學的科目,他們要講授些生活中能用到的知識,即為生活常識。比如說開水再煮會導致水中出現致癌離子等,解釋生活中的現象,比如雷電現象等等等。不象其他中學,課本上的日常生活知識而高考不考的,老師為了節省時間也就不講了。”

最初,他給韓寒、蔣多多、教育部長寫信,但都石沉大海。他又將“三人行教育”寫成小說,投給出版社,收到回覆“不能列入出版計劃”。沒有人關注,他能想到的辦法只有高考了。

他計劃,高考奔著零分去。他會把“三人行教育理念”作為答案,寫入試卷。接著,會引起轟動,繼而引起關注。最後的結果,往大了說,會推動“教育改革”。往小了說,他也能出版書籍。

唯一的問題,徐孟南不敢把零分計劃告訴任何人。他怕被人知道後,會被勸阻下來。這樣的話,心血就白費了。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徐莊正在豐收。劉子珩攝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徐孟南高中時租住的院子。劉子珩攝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徐孟南。受訪者供圖

3

2008年高考首日結束,徐孟南心情舒暢。下午考數學的時候,他把準備好的答案寫在試卷上。他越寫越煩,因為這些答案,只是重複語文試卷上的。他討厭重複。

日記中記錄了這場考試:“反反覆覆,能有創新嗎?大學生,也就是高科技人才,他們的工作不應該是製造而應該是創新。創新應該是一個大國應該做的,我指的不是人口大國,我指的是科技大國,中國永遠是製造大國,除非教育改革有所改觀。”

走出考場,徐孟南來到商店,買了膠水、固體膠,和兩桶油漆。因為心情不錯,他話多了不少,向老闆提出關於油漆的各種問題,並討價還價。以前買東西,他是一言不發的。

晚上天剛黑,徐孟南騎上車,帶著這些工具,去了考點。路上,他又害怕起來。他怕父母提前知道零分計劃。說到底,他還是怕父母失望。

考點是蒙城八中,大門緊閉,黑影幢幢。大門右邊是條寬闊的大路,左邊是十字路口,正對面是荒地,遠處是安靜的村莊。人行道上,路燈很亮,往來行人不少。大門旁有幾根電線杆橫在路邊,徐孟南把自行車停過去,坐在電線杆上,假裝欣賞夜景。身後的影子裡,藏著裝工具的包。

但他遲遲不敢行動,有些臨陣退縮。他覺得自己像個賊,隨時會被捉贓。不過,如果人人都見義勇為,這個世界還需要警察嗎?

漸漸四下無人,徐孟南從包裡摸索出印章、油漆、刷子和試卷紙。他把試卷紙鋪在地上,用刷子往印章上刷油漆,再向試卷紙上印。可能是油漆粘性太強,印上之後章和紙分不開。用力拉開後,字跡模糊。

徐孟南想著再試驗一次,遠處有行人慢慢走近。他急忙收了工具,故作鎮定。

人走之後,他繼續試驗了幾回,均告失敗。沒別的辦法,只能直接刷油漆。他站起來,悄悄來到門衛處,乘門衛注意力不集中時,在一處院牆刷上個人網站地址,以及他在高考試卷上重複的十行字。奮筆疾書時,雙手沾滿油漆,鮮紅如血。

剛寫完,一對中年夫婦從遠處走近。徐孟南膽怯,急忙走到暗處。他被油漆燻得有些難受,想一走了之。怕被人發現的恐懼感再次冒上心頭,折磨著他。他想平靜地過一生。他又想死去。

回到住處,徐孟南經過思想鬥爭,決定晚點再出門。他太累了,打算小睡一會兒。不料一覺醒來,天亮了。

4

6月的徐莊,正是豐收的季節,麥子的味道飄在空氣中。田野裡一片金黃,路上厚厚鋪著的麥穗像地毯。收完麥子,麥垛堆成小山,莊稼人可以暫時休息。碰上剛高考完的考生,他們總習慣問,考多少分?似乎成績是另一種收穫。徐孟南不好回答,每次都搪塞過去。

眼看天要下雨,徐孟南和父親一起,將零碎的小塑料膜沾成一大塊,蓋在麥垛上。他們蹲在地上的時候,又有人來問成績。徐孟南沒說話。父親對零分計劃一無所知,笑道,“歪歪考(稍微考一下),不得考個四五百分。”

成績剛下滑的時候,父親不能接受。有一回班主任請家長去,父親對此極為生氣,讓徐孟南不要再讀書。徐孟南苦苦哀求,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學,才得以重返學校。隨著成績無可逆轉地一落千丈,家人終於不再對他抱有期待。高考後,母親說,讓他去姐姐那賣涼皮。他不甘心,又不能明說。

徐孟南理解父母,是望子成龍。他是四個孩子中唯一還問父母要生活費的,為此他感到羞愧,每次都開不了口。他總是儘可能省錢,吃一頓飯,花一兩塊錢。

但父母不理解他。父親對他的生活方式總看不慣。莊稼人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徐孟南正相反,晚上熬夜寫字,白天精神不振。這時候,父親會斥責他:“白天睡覺,晚上現世。”

在家已經十多天,徐孟南越來越感到煎熬。眼看高考成績就要公佈,他不想用零分面對父母。有時他會做夢,成績出來了,不是零分,而是幾十分。在夢裡,他知道老師故意不給零分,故意不讓他批判教育的計劃得逞。“難道我兩年的準備都白費了?”他嚇醒了。

兩年裡,他承受了巨大壓力。讓他堅持的理由是一個崇高的理想,在“三人行教育理念”廣泛推廣後,就算不能立即施行,他也“可以出版相關著作加以完善,達到對後世有借鑑意義的程度”。所以他一直在等待。

但現實不常常如他所願。高考晚上他冒險刷的油漆,第二天被蓋去。少數殘留的,也沒人注意。

5

為了不直面父母,徐孟南想躲去學校。但作出決定的那一天,下起了雨。他沒能出門,在家裡想到另一個謀求關注的辦法。他要去自殺。不是真的去死,而是躲起來。等到將來新聞轟動的時候,再突然出現。

徐孟南打算製造跳河的假象。他想,遺書被發現時,就會引起熱議。

徐孟南離開家,到了學校後的住處。第二天,他騎車在城裡轉悠,尋找藏身之處。想來想去,他覺得過夜還是要去網吧。晚上回到住處,他花錢剪了發,用指甲剪剪了鬍子,穿上室友落下的衣服。捯飭完了,照鏡子一看,模樣變了不少。

為了提醒自己早起,徐孟南沒關燈,橫躺在床,兩隻腳垂在地上。這一覺很不舒服,他醒了好幾次,做了很多噩夢。夢裡,他也提醒自己別睡過頭。

黎明時分,天矇矇亮,徐孟南猛地醒來。他把遺書放在凳子上,拿上東西準備出門,口袋裡是一百塊經費。

天色飛快放亮,周圍一切逐漸清晰。路上沒有行人,河邊停靠幾艘漁船,但漁民們仍未起床。東邊不遠是大橋,橋下是水閘,橋上車流不斷。徐孟南順著一塊斜坡下到河邊,將一包衣服一件件放下,布鞋換成涼鞋。斜坡上佈滿石頭,他挑了一塊大的,奮力搬到坡上,扔進遠處的草叢裡。他想,這樣就像是墜石落水了。做完這一切,他才發現雙手沾滿泥沙,似乎還蹭破了皮,麻麻發痛。

現在他已經死了,不能再被熟人看到。他在北郊,往西郊走去。

正值酷暑,陽光炙烤大地,徐孟南像流浪漢,四處尋找陰涼地,有時躺在小公園的石凳上,有時鑽進別人的田裡。他用水彩筆給自己畫眉毛和鬍子,卻把臉弄得一團糟。往來行人投來異樣的眼神,讓他不舒服。因為沒事做,時間變得無比漫長。

一天後,他找到一家網吧,查詢高考成績。沒想到,竟然和夢裡的一樣,每一門功課都有分數。他無比憤怒,決定找媒體,主動曝光自己。但好幾家媒體都不感興趣。這讓他更失望,害怕零分計劃泡湯了。

徐孟南買了一張汽車票去鄰縣,決定讓自己真正消失。但他很快發現,只是換了一個地方流浪。鄰縣是一個和蒙城相似的城市,人的口音也一樣。走在路上,他時常有錯覺,自己正在蒙城的某個角落。他還是無所事事,晚上住宿更成問題。有一天他住在工地,自己捲了個涼蓆。不遠處鴨子在歡快地覓食,提醒著他此處的骯髒。還有一天他睡在河邊,身邊的東西不知何時被偷走了。

離家已經五六天,他在一個晚上突然清醒了。他想,平靜地度過一生也好。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種一輩子田,只要平靜就好。他立刻想回家。他在日記裡寫,“心裡矛盾,就想哭,可眼淚就是不往下掉。”

因為沒錢,也為了懲罰自己,徐孟南淋著雨,一路走回家。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蒙城縣老城區。劉子珩攝

6

徐孟南聽從家人安排,和姐姐去上海,進入了社會。臨行前,他和班主任討論未來。

“以後好好工作,養家餬口,別想那事了。”班主任勸他。

“如果只會養家餬口,人生便沒意義。”徐孟南反對。

“這個社會確實不足,但一個人是改變不了的,你應該去適應社會,而不是叫社會來適應你。”

“人類不只在適應,也在改變。”

班主任無話可說。他送給這個學生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說你也是為你好。”

在上海,姐夫帶徐孟南到勞務中介,想讓他學點技術。但徐孟南不想學不喜歡的東西,他只想隨便找個活,擺脫父母,再繼續寫小說。他想,教育改革才是他永遠的工作。

對父母,他充滿矛盾。失蹤的時候,父親怕他考得不好想不開,打電話給班主任,知道了分數。在學校後的住處,父親發現了遺書,幾乎快暈了過去。家人找便了熟人和縣城,都找不見。他們去報警,去電視臺登廣告。他覺得對不起他們。

最後徐孟南迴來了。父母認為,寫小說是為了掙錢。他說不是,是教育的問題。父母思想傳統,完全不懂。後來,在他們監護下,徐孟南感受到束縛。他想復讀,不準,想寫東西,不準,想學計算機,還是不準。

可能是因為上述原因,他做什麼都不安分,不停地換工作。第一份在電纜廠。第二天換了第二份,在印刷廠。沒多久,換了第三份,組裝廣告燈箱。後來又去禮品袋廠。

禮品袋廠包吃住,但每天要工作12小時,月工資八百,無勞動合同。徐孟南諮詢過律師,直接去勞保局申訴,要求雙倍工資賠償。沒等申訴下來,老闆把他叫到辦公室,好好談談。老闆問他為了什麼,他說,一是為工資,二是為法律。

“別人都不這樣,你為什麼這樣做?你不滿意,可以走。”老闆說,“我們也不容易,上海不正規的廠多得很,沒有它,會有好多人失業。”

徐孟南點點頭,他說:“我要的就是改變這種現狀。”

老闆笑了:“如果你還要這樣下去,我可以多花幾萬塊錢,換個地方開廠。但你也不好過,包括你的家人。”

徐孟南被這句嚇住了。老闆問他,到底想要什麼。他說,要雙倍工資。老闆同意了,條件是趕緊走人,也不許讓其他同事知道。

在黃浦江岸,徐孟南看到東方明珠。有時他想哭,可到處是人,沒有一塊安靜的地方。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去合肥,去找省裡的記者報道自己。

2008年8月底,徐孟南從上海坐汽車,來到合肥。晚上,他躺在小旅館,給姐夫發短信解釋。姐夫說,在外闖闖也好。

第二天,他聯繫好兩位記者,在兩家報社做了採訪。對報道的效果,他滿懷期待。他怕自己成名了,走在路上,也會被人認出。

然而報道出街,是厚厚一疊報紙裡的一條普通新聞,沒什麼影響。配圖上的徐孟南,穿著起毛的T恤,滿臉困苦。他覺得,這就是“一個鄉巴佬”。

7

徐孟南打算從長計議。在合肥,他租下一套房子,準備邊工作邊寫作。房租每月一百七,只有一張床。夜裡實在太冷,他去取錢,要買被子。

晚上十點,回來的路上,身後一個女人叫住了他:“小弟弟,幾點了?”

徐孟南迴頭看,是一男一女,穿戴整潔,男人懷裡抱著孩子。他告訴完時間,正要離開,女人又把他叫住:“小弟弟能幫個忙嗎?”出於好奇或是善意,他走了回去。

“我們剛從上海來這邊做生意,可是銀行卡丟了,現在沒錢,手機又被孩子摔壞了。”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要笑話我。”

徐孟南笑了,他說自己也剛來合肥。

男人也笑,問他是大學生嗎?

徐孟南不想別人知道自己的事,指著遠方說,安徽大學,在那邊。

這兩個人客氣地交談了下去,男人總是不好意思,不想麻煩徐孟南。男人越是這樣,徐孟南越顯得大方。男人想借徐孟南手機打個電話。可是徐孟南手機剛好就沒電。他提議,去打公用電話。男人不好意思花他的錢,推脫了很久,還是去了。徐孟南又提議,自己有銀行卡,只要有人把錢打來,就可取錢。男人還是不好意思,但是也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男人給弟弟打電話,要對方匯六萬過來,把徐孟南的卡號報了過去。男人放下電話,他們一起走到取款機旁,插卡看了看,錢還沒有打來。

徐孟南站在取款機臺階上,看到那對男女站在臺階下。他怕自己站得高,對方會誤以為他看不起他們,於是走了下去。

三人再次說起話。男人問大學裡的事。徐孟南已經把對方當朋友看,他想,朋友之間不能說謊,於是告訴男人高考零分計劃。男人表示理解,但也希望他好好工作,別辜負父母,別學壞了。

很晚了,錢還沒有打來。徐孟南提議,讓男人和女人和他一起回去,住在自己那裡,他可以去網吧過一夜。男人說什麼也不肯,只說要住賓館,“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受一點委屈,你知道父母都這樣,給孩子最好的。”

可能由於當時的氛圍,徐孟南再次大方起來。他說,把自己卡上的錢都給他們,讓他們去住賓館。男人不好意思,承諾明天加倍還。現在輪到徐孟南不同意了。但推脫了一會兒,也只好答應。

徐孟南取了六百元給他們,害怕不夠,又把身上的二百也給了。他們推來推去,最後還是收了。男人把錢全部裝進口袋,想想不好,又還給徐孟南一百,讓他留著點。徐孟南不好意思地接受了。

分手的時候,女人語氣誠懇地說:“小弟弟明天手機別關機,卡里有六萬。”徐孟南笑道:“要不把卡給你們吧。”男人笑了:“沒事。”

徐孟南等他們走了很遠,才懷疑,自己會不會被騙。但回想經過,似乎沒發現可疑之處。他忐忑不安地睡去。第二天等了一天,沒有電話,銀行卡也沒有錢打進來。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徐孟南在打工。受訪者供圖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徐孟南下班後在宿舍。受訪者供圖

8

從合肥回到上海,姐夫見面就開玩笑。他知道徐孟南被騙了錢,但還是故意問:“有沒有開眼界?”

獨自闖社會,徐孟南開了眼界,但沒有接受教訓。不久,因為找工作,他又被騙了六百。

第二次被騙後,他在網上看到徵兵的新聞。他想去當兵,既能鍛鍊,又有工資,閒暇的時候,還可以寫作學東西。家裡人聽說,也都支持。徐孟南唯一擔心的,是自己政治面貌不好,畢竟批判過教育制度。但他又想,要是因為這樣被刷下來,可以找報社去曝光。

回到蒙城,已經是冬天,縣城裡變得灰暗又寒冷。他在體檢的時候被刷了下來,原因是肋骨長得和別人不一樣,不符合當兵的條件。他打電話給父親,問能不能走後門。父親聽了,說這個不好走。徐孟南死心了,再次外出打工,進了電子廠。

2010年,在家人安排下,徐孟南開始相親。那是個文靜的女孩子,似乎還不到二十歲。徐孟南對她一見鍾情,喜歡她的一切,純真的笑容,溫柔的性格,甚至是她的說話障礙,都像是靦腆的表現。和她在一起,徐孟南第一次感受到愛情。他把為她而寫的日記集訂成書,送給她。情到濃時,他可以對天發誓,自己絕不會對不起她。第二年,他們結了婚。

婚後大多數時間,徐孟南迴歸到常人的生活軌道。夫妻倆有了一對兒女。他用心學電腦,開了一家淘寶店。因為淘寶店能賺錢,父母也沒幹涉他。

一切都冷靜了下來,徐孟南開始反思自己的零分計劃。他有了悔意,想到年輕氣盛的自己做事極端,並不可取。2011年,他帶著一塊標語,來到南京。在金陵中學門口,他打開音響,舉起標語,現身說法,奉勸人不要學他。但學生們來來往往,鮮有人停下。大家看著舉止怪異的他,並不知道是誰。

9

2014年,因為感情破裂,徐孟南離了婚。女兒和妻子走了,兒子也不用操心,有父母在帶。重回單身,徐孟南發現,人生原來什麼也沒有。

徐莊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莊稼地裡耕作的人,都上了年紀。新城區迅猛地擴展城市的邊界,更寬的馬路,更多的高樓,由北向南,一點點向徐莊靠近。一路之隔的村子,已經在新城建設中消失。徐孟南看著家鄉變化,快得令他害怕。他再次出門。

2017年,徐孟南在浙江打工。轉眼,就奔著三十歲去了。他要乘年輕,再做些有意義的事。想來想去,決定重拾學業,體驗大學生活。

但是他不敢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父母。雖然他們已經不干涉他的生活,但他還是怕父親說,“又幹嘛了你呢!”

那年偶然間,他發現上海、浙江2014年開始實施的高考改革方案,有諸多地方與“三人行教育理念”類似。他受到鼓舞,欣喜若狂,甚至想象,是因為有人看了他的東西,他會名留青史。

2018年春節之後,徐孟南留在家中認真複習,做真題考卷,每天三小時。出乎意料,父母沒說他,還經常提醒,多吃些補品。

3月,一個晴朗的週末,徐孟南騎著電瓶車從家來到蒙城一中,參加安徽省高等職業院校分類考試。這是比統招更為簡單的高考,只考語數外三門,分數也更低。

徐孟南如願考上一所大專院校,專業是新聞學。他說,自己的寫作水平不夠,想學寫作。完整的書他沒看完過幾本,除了韓寒全集,就是《平凡的世界》。

他也看到韓寒在年初發表的文章《我所理解的教育》。這位當年諷刺教育制度的作家,轉而肯定現行教育制度,體現了階層的公平。徐孟南說,他認可這個觀點,他會讓兒女接受現行教育。

徐孟南想過,如果按部就班地學習,自己會是什麼樣子。他會上一個二本院校,畢業後找份穩定工作,朝九晚五。但他覺得這樣沒意思,一點不羨慕。現在,他過得也不差,不開店了,幫別的店主運營店鋪,每天只需工作兩小時,一個月便有四千多的收入。他說,從來沒有感覺這麼舒服過。

5月的最後一天,我在蒙城見到了徐孟南。按虛歲來說,他已經三十,但依然像個學生。臉頰乾淨,見不到鬍鬚,笑盈盈的,眯著細長的眼睛。算不上內向,社會經歷打開了他的口。但卻顯得懶散隨意,不管是坐是站,總直不起身子。

在擁擠的老城,我們從二中出發,試圖尋找他當年反抗教育留下的蛛絲馬跡。一條幽深的小路通向學校後方,成排的綠樹茂盛生長,他停下腳步,撫摸其中的一棵,感慨地說“是原來的”。平房院子仍在,紅色的木門幾乎朽了,上面用粉筆寫著“有房出租”。院子裡曬了幾件衣服,一對老夫婦坐在房簷下,他不認得。再往平房深處走,是條河。曾經人跡罕至,徐孟南想假裝自殺。現在土路成了水泥路,不時有汽車從河邊駛來。

二中往東是條筆直平坦的大路,通往曾經的理想。以前每當深夜,徐孟南沿這條路,去網吧寫下幾百篇博客。他很久沒走了,建築雖然沒變,但店鋪已經都換過。他仰著頭四處看,像是第一次來,充滿新鮮。他沒有找到那家網吧。四處打聽才知道,網吧已經開了新店,就在眼前,現在叫網咖。

八中早已搬遷,他不知道去了哪裡,偷偷寫下的油漆和標語自然也無處可尋。

離開學還有四個月,徐孟南為未來設想了豐富的生活。他要好好學習,要泡圖書館,要學跆拳道,要遊歷山川。

徐孟南的高考零分計劃

2018年初,徐孟南在家中複習。受訪者供圖

—— 完 ——

題圖:徐孟南曾經的上學路。劉子珩拍攝。

除註明外,全部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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