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文 | 蓋伊·特立斯

1

43歲的特立斯瘦而矯健,黑眼睛,一頭棕發已經開始變灰,對屋裡(注,指砂岩隱居地,佔地15英畝,居住其中的幾對裸體夫妻是性自由的公開支持者)的人來說,他不完全是個陌生人。過去他常常拜訪砂岩,包括它的舞廳,而且他正在寫的書在很多報紙雜誌上已經受到了過分關注。不過,媒體關於特立斯的報道大多口吻詼諧,強烈暗示他的調查方式,即在色情世界裡“參與觀察者”——光顧按摩院、下午待在黑漆漆的電影院看限制級電影、和全國的性俱樂部和狂歡作樂者關係密切,其實是放縱自己肉慾的別出心裁的手段,他對妻子不忠,卻以“研究”性愛之名來打掩護。

特立斯從未公開反駁過這種觀念,因為他推測任何否認的努力反而會給人留下他在極力辯解的印象——雖然他確實常常想要辯解,或者給他貼上第一修正案偽君子的標籤:縱容色情,但當涉及自己時,就憎惡媒體公正評論的權利。但是他非常清楚,這份據稱很理想的工作常常沒有其他人想象的那麼愉快。更讓他煩惱的是,做了三年調查,在打字機前苦思冥想了好幾個月後,他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甚至不知道這本書該如何開頭。也不知道怎麼組織材料。也不知道,他想說的和最近出版的幾十本婚姻治療師、社會歷史學家和脫口秀名人們寫的關於性的書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實際上,特立斯也常常參加脫口秀,一個新聞記者發現他在紐約一家按摩院做經理後,他就變得廣為人知,好似一個沉迷於滑溜溜享樂的好色的普林頓(注:美國記者,以“體驗式報道”聞名)。特立斯總想反駁這種形象,有的時候過於急切地在電視上強調他文學意圖的嚴肅性。他在砂岩的演講也有相似意圖——想要在聽眾面前簡單樸實地把自己呈現為一個投入的研究者和作家,除了私人生活和壞毛病,正在寫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故事之一:詳盡地描繪出近幾十年來,那些重新定義了美國道德倫理的人和事件。

一個叫馬丁·齊特的年輕的砂岩職員是屋裡極少數完全裸體的人之一,他將特立斯介紹給聽眾,接著特立斯走向講臺,拿著稿子開始演講。“這個國家,”他說,“正在逐漸發生一場對感官無聲的革命,和老派習俗的決裂。甚至我所研究的中產階級,對電影和書籍中性表達的寬容也與日俱增,夫妻在臥室裡對原來被認為是‘古怪反常’的東西更為接納——周圍擺上的鏡子、彩燈和蠟燭、床邊的振動器、好萊塢弗雷德裡克情趣內衣、限制級電影錄像帶、口交和很多州的法律仍舊定罪為‘雞姦’的行為。《性的愉悅》幾年前可能被貼上‘下流’的標籤,現在大獲成功再次證明,中產階級社會對性描寫不那麼神經過敏了,”特立斯繼續說,向坐在旁邊的康福特醫生點點頭,“那本書迄今為止賣出了70萬冊精裝本——這是一本你在大街商店櫥窗裡和美國中部地帶的咖啡桌上都能看到的大眾讀物,即使它裡面有露骨的圖畫,描繪了裸體情侶們用所有想象得到的方式做愛。”

自特立斯大學畢業以來,美國中產階級思想意識的巨大改變,還是給了他更深刻的印象;雖然70年代有很多人滿懷希望地預言,社會還是會回到更保守的50年代,但特立斯懷疑這是否可能。如果那樣,就必須判定墮胎和避孕為非法,將通姦者下獄,需要審查的不僅有《花花公子》,還有《Vogue》和週日《紐約時報雜誌》上的媚登峰內衣廣告。

1974年,全國書報攤開始售賣《風塵女郎》雜誌,又降低了露骨的底線——雖然它的出版商在佐治亞州法院外被身份不明的攻擊者射出的子彈擊中,可能會永久殘疾,編輯們卻沒被嚇倒。全國很多地方,迷人的女演員出人意外地同意出演露骨的色情電影——其中一部在賓夕法尼亞州偏僻的山林中拍攝時,特立斯得以在旁邊觀察。電影在一個租來的大莊園裡拍攝,特立斯與演員和技術人員在一起待了一週。

如果觀眾想要的是暴力,可以在R級甚至PG級電影裡看到——戰爭片、《教父》詩史三部曲、沒完沒了模仿《驅魔人》的心理—精神恐怖片。相比而言,色情影片就非常寡淡了;對它要有什麼合理的憤慨,那也就是售票處每名觀眾五美元的票價太貴。在電影院中,特立斯確實看到過“小貓色情片”,即展示未成年人性行為的色情片;但這種電影極少,受眾範圍很窄;儘管他看到了一些虐戀片,但這些片裡面處於性支配地位的女性和男性同樣多——例如穿高跟鞋的女神用鞭子抽打男人,擠壓他們的下體,蹲在俯臥的男人身上往他臉上撒尿也不是那麼罕見。對這種場景要還有什麼能說的,特立斯猜想,那就是很多男人會覺得女人蹲著的特寫鏡頭很有性意味,因為特立斯很久之前就推測,大部分他這一代的男人並不知道,女人的尿道和陰道不是同一個地方。

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鄰人之妻》護封內側

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鄰人之妻》護封內側

2

特立斯離開賓州的電影班子後——他們的拍攝計劃延遲了一天,因為一個演員無法在恰當的時候射精,在芝加哥遇到並結交了在南沃巴什大道上開按摩院的哈羅德·魯賓,一個有點矮但強健的男人,三十五六歲,下頜突出,藍眼睛,一頭金色長髮用油梳過。特立斯第一次遇到魯賓時,後者的言行充滿對戴利市長、芝加哥警察、市政火警和建築巡視員抑制不住的蔑視,聲稱他們正在騷擾他,想要逼他關門。魯賓漂亮的棕髮妻子是一個女按摩師,她最近煩透了他和法律不斷起衝突,拋下他去了佛羅里達州,留下他們3歲的兒子:他在魯賓按摩院的接待室和走廊裡騎他的三輪車,把玩具扔得到處都是。

魯賓承認,因為越來越多的突襲搜查,生意變得非常不好做。除去他對當局的抗議和宿怨,魯賓似乎挺欣賞自己在一個相當保守的城市裡的這種反抗者和浪子的形象;芝加哥頭條寫手叫他“怪人哈羅德”後,他就用這綽號做了自己按摩院正式的名字。但是當他遠離生意場的霓虹燈和色情海報,他在社會生活方面似乎和最正派的批評者同樣保守;他靜靜地住在伯溫的居民區,每週去守寡的祖母那兒兩次,他和兒子住的公寓一塵不染,裝飾精美。他收集小藝術品、古董小玩意兒和易碎的小裝飾物,把首飾裝在玻璃容器和黃銅盒子裡,定期除塵擦亮。牆上是世紀之交的海報,客廳裡的椅子和沙發比他祖母的年紀都要大。他用1910年生產的一架愛迪生留聲機聽音樂,對他的木質冰盒、惠普自動唱片點唱機和同樣老的普爾菲口香糖機器感到很驕傲。他井井有條的臥室的書架上,有老版皮質封面的全集書;他的壁櫥裡整齊地堆著一摞摞50年代的裸體雜誌,裡面的照片大多拍的是他一生中大部分性幻想的中心——黛安娜·韋伯。

他娶的女按摩師和他夢中的加州模特頗為相像,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年,1969年,魯賓會陪她到庫克鄉村森林保護區,在樹木間隱蔽的地方為她拍裸體照,擺的造型和黛安娜·韋伯在雜誌中的樣子一模一樣,那些雜誌他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壁櫥裡。哈羅德·魯賓狂熱地回憶,他少年時期在臥室裡與黛安娜·韋伯幻想中的接觸,這很快就激勵特立斯飛到南加州,尋找和黛安娜相遇的機會。通過和黛安娜合作過一次的攝影師的幫助,黛安娜找到了她家的地址和私人電話,但給她寫的信和在電話應答機裡留下的幾條信息,她完全沒回復,後來她在好萊塢做紀錄片電影剪輯的丈夫幫了忙,她終於同意在馬利布家裡接受採訪,那是一個灰暗陰冷的下午,而特立斯受到的冷遇讓這個下午更加寒冷。

黛安娜·韋伯繃著臉開了門。這個40多歲赤著腳的女人將嬌小但有些豐滿的身材隱藏在褪色的藍牛仔褲和寬大的男士T恤裡,長長的棕色頭髮和黑框眼鏡是最近很多女權主義者的風尚,她對特立斯說話時更像是在講課而非打招呼。她說,特立斯找她時的堅持不懈並沒有觸動她,她也強調,希望這個採訪很簡短。她提醒說,她現在不是公眾人物了,然後帶他走向客廳裡現代風格的沙發,這間整潔的客廳可以俯瞰海灘;雖然承認當時做裸體模特很愉快,但她現在完全投入一份全職工作,在附近凡奈斯社區當女子舞蹈教練。她說自己在“女人村”教要求很高的肚皮舞,偶爾也和她最好的學生和一個演奏中東音樂的樂隊在洛杉磯和附的公共場合表演。

她說話的時候特立斯沒有打斷,仔細聽著,最後她似乎放鬆下來,對他不那麼反感了。儘管他覺得她很迷人,訪談深入後也更加清楚她的聰明才智和能言善辯,但他相信哈羅德·魯賓如果在這裡可能會失望。在老照片上她顯得性感撩人、自由奔放,但她自己並不是這樣的,特立斯猜想很多年前她拍照片時可能也不是這樣。她年輕時脫下衣服、伸開手足裸體躺在加州沙丘上時,很可能腦海中完全沒有淫穢色情的念想,不過特立斯可不敢肯定男攝影師腦中沒有這種想法。他們是男人,在為男人拍攝照片,就算她不知道,他們毫無疑問知道,最終挑選出版的照片不久就會讓男讀者非常興奮,會在男人性幻想的世界裡繁榮興旺,很多男人在興奮的腦子裡會狂野地強姦她很多次,把她一輩子囚禁在臥室關上的壁櫥門後。

但和特立斯訪談時,她將自己的裸體模特事業解釋為是一種攝影“藝術”的表達——特立斯抑制住了衝動,沒有說出來對她來說的“藝術”,對她的男性崇拜者來說可能就是“色情”。他在這關頭的謹慎可能獲得了回報,因為她不久同意再接受一次採訪,再後來又有了第三次;通過她,他開始認識她丈夫,他們已經結婚20年了,還有他們19歲的兒子約翰·韋伯,一個一度是嬉皮士的英俊小夥,最近為馬利布山岡上一個名叫“極樂仙境”的裸體主義者社區工作,報酬頗豐。社區主人是曾經專門給戴安娜·韋伯拍照片的前攝影師、灰鬍子的埃德·蘭格。

約翰·韋伯住在社區裡做做雜活,工作時間很長;但他定期溜達下山回到馬利布父母家裡。一天黃昏戴安娜·韋伯下了舞蹈課走進客廳,發現兒子裸體躺在客廳地板上,雙腿大張著,對著《花花公子》雜誌裡女演員烏爾蘇拉·安德烈絲的照片自慰。戴安娜·韋伯很不高興。

3

正是這次去加州時,特立斯第一次探訪了“砂岩隱居地”。一個名叫小帕特里克·麥格雷迪的紐約作家那年早些時候和他說起過砂岩,還有約翰和芭芭拉·威廉森在他們託潘加峽谷的私人莊園裡進行的開放性愛實驗。特立斯在洛杉磯《自由報》上看到一則砂岩的廣告後,給上面列的號碼打了電話,接著受俱樂部經理邀請,他下午開車上山拜訪砂岩。

特立斯開上曲曲折折的山路,還迷了兩次路,後來終於找到入口的石柱子,把車開進了停車場。他沒想到,在這個放縱樂園的短暫拜訪會從那天白天持續到晚上,持續到後來兩個月的大部分時光。這地方的寧靜和自由、幾乎沒有規章制度、它的舞廳和主動出擊的女人都把特立斯迷住了。他之前的所有調查,不論是按摩院、性酒吧、現場表演、從性百科全書裡讀到的,還是從性愛通那裡聽說的,都沒能讓他為砂岩這樣的一個地方做好準備。70年代初在美國這個不總是那麼民主的共和國裡,砂岩毋庸置疑是最自由的15英畝土地:據他所知這是唯一一個沒有雙重標準、沒有用錢交換的性、不需要保安和警察,且沒必要以性幻想作為替代興奮劑的地方。就是在這兒的第一晚,特立斯在舞廳參加了群交,這個歡娛的情景裡還有康福特醫生和一個著名的好萊塢口技藝人,雖然他把頭埋在一個女教師兩腿間,但仍舊和自己不在場的木腦袋摯友繼續一場幽默的對話。

特立斯在砂岩逐漸習慣了做個裸體主義者;雖然他不是雙性戀,但在砂岩學會當男性裸體離得很近時放鬆下來,在這個無拘無束的環境裡和一些男人成了朋友,和他們用擁抱打招呼,變得像握手一樣自然。

但是特立斯發現砂岩的很多東西並不那麼讓人愉快,尤其是在靜悄悄的午後,這兒只剩十個常居的人——約翰·威廉森的“大家庭”時。除了少數例外,他們對特立斯都很冷淡,懷疑他的意圖,有時會公開詢問為什麼他沒有帶妻子一起來。特立斯在砂岩住了不到一個月,發覺約翰·威廉森也變得愈發疏遠、不友善;好像威廉森在邀請特立斯住在客房、說待多長時間都行後,自己私下感覺犯了個錯誤——但他沒有用突然驅逐特立斯來承認那個錯誤,而只是聽任特立斯感覺越來越不舒服。

特立斯那時認為,有可能他對威廉森不說話時流露出的性情反應過度,作家麥格雷迪在紐約就預先警告過特立斯他的這種性情;而且特立斯也推測,這有可能是威廉森對外來人特殊的壓力考驗之一,他有時會考驗那些從爾虞我詐的塵世來的,甚至只是暫時和他的裸體追隨者和離經叛道者住在一起的人。但是特立斯留在了砂岩,白天擔驚受怕,每天熱切期待俱樂部成員晚上來的時候帶來的歡鬧氛圍;他能那麼長時間抵住威廉森的沉默每天給他的壓力,以及和大部分家庭成員孤立的感覺,一部分是因為特立斯並非不熟悉作為外人的處境。確實,他的背景讓他最自然地是個外人的角色:在愛爾蘭裔美國人教區裡的意大利裔教民,在新教占主導地位的家鄉的天主教少數派,是個北方人卻去上了南方的大學。50年代他是個總穿西裝打領帶的保守年輕人,這個有追求的人選擇的作為他使命的職業是少數幾個對心理偽裝者開放的職業之一:他成了一名記者,想以此來克服天生的羞怯,放縱自己遏制不住的好奇心,探索比自己更有趣的人生。

作為一名記者,他毫不意外地被偏離正道的人吸引:紐約城沒人注意的流浪漢,在高高的大橋鋼筋上工作的流動工人,《紐約時報》辦公桌旁古怪的巴託比[1]們,黑手黨的孩子,走私非法讀物的販子,按摩院裡輟學的女生,現在是像威廉森這樣有失體統的先驅者們。特立斯為了最終拿到一個好故事,可以長時間忍受合不來的人,他也為自己的這種能力自豪,但就算是他這樣的人也是有極限的;就在他忍無可忍的時候,一天下午客房的門開了,約翰·威廉森的妻子未事先通知就出現在門口,臉上掛著假正經的微笑,赤身裸體。他仍舊坐在書桌上的打字機前,她把手輕柔地放在他的肩膀上,開始按摩他的背,撫摩他的脖子;他沒說什麼話也沒有反對,接著她領他走向臥室開始做愛。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被一個性主動的女人追求,毫無疑問特立斯的身心都樂於接受這種體驗。她高潮之後,也只在她高潮之後,芭芭拉·威廉森開始直率地說話,自特立斯來砂岩之後第一次信任他。雖然沒有為她丈夫的陰沉道歉,但她解釋說,因為賣掉砂岩這宗生意有很多變動,這不斷打擊她丈夫重新定居蒙大拿州的渴望。但是她補充道,約翰·威廉森和大多數夢想家一樣,沉溺於誇大其詞的沮喪中。她回憶起1970年——當他愛慕的奧拉利亞·利爾和戴維·施溫登跑掉,在俄亥俄州的伊利里亞市結婚後,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憂悶地沉思,有將近兩個月幾乎不和砂岩的任何人說話。

特立斯饒有興趣地聽著,不時問問題讓她繼續說下去,芭芭拉·威廉森告訴了他砂岩是如何開始的,回憶起她和約翰·布拉洛的情事,她丈夫後來和布拉洛妻子的關係,還有在大熊湖戲劇性的週末,這兩對住在一間小木屋裡交換配偶做愛。儘管約翰和朱迪斯·布拉洛一年後退出了砂岩,雙方也分居了,芭芭拉說他們後來在開放性婚姻裡還是性伴侶,補充道他們現在和威廉森夫婦仍舊是朋友,如果特立斯願意的話可以安排他們見面。

一週後,這事兒就成行了;之後兩年特立斯在紐約和加州往返,常常到伍德蘭希爾斯拜訪布拉洛夫婦,他漸漸贏得他們的信賴,獲得允許寫下他們的故事,並使用約翰·布拉洛寫下的日記和筆記,這些是他在朱迪斯被威廉森和砂岩主要成員們勾引走的那些心理受創的日子裡寫下的。

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特立斯肖像

4

這段時期,惡名昭著的研究、高曝光率,以及最近同意接受《紐約》雜誌記者的深入採訪,討論新寫作計劃中遇到的挑戰和困難,這些都對特立斯自1959年就開始的婚姻(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小女兒)產生了不利影響。那個雜誌記者是他認識了很多年的朋友,特立斯認為,比起他親身體驗了多少性行為,這個記者會更多報道他的工作方法;所以特立斯相信沒什麼需要對他隱瞞的。

一天晚上,特立斯和記者一起回到家裡,發現屋裡靜悄悄的,一個信封放在餐桌上。他打開它,讀到自己的妻子已經離家出走,而且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她表示,因為他不明就裡就同意和媒體討論其實和它們不相干的事,她最重視的隱私權被他侵犯了;此外她還警告,他在性方面的坦率也許能撩撥一些雜誌讀者,卻只會讓他自己受人恥笑。

特立斯很苦悶,但極想對默默站在旁邊的記者掩飾信的內容,那記者正等著和他去一家餐廳結束進行了好幾天的訪談,於是特立斯把信放進自己口袋裡。之後幾小時特立斯抑制住情感,在餐廳裡和記者交談,希望自己的緊張和焦慮沒被發覺。

他收到信的時候是週五,下週一妻子回來了,並沒做什麼解釋。她沒主動說自己去哪兒了,他也不覺得自己有權過問。他們的婚姻在1973年秋到1974年冬,帶著某種不確定的和解氛圍持續了下來。婚姻得以倖存不只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愛,更是由於在一起的多年時間裡,他們都能洞察對方錯綜複雜的行事方式,一種特別的並不總需要說出來的語言,尊重相互的工作,同甘共苦,也都清楚自己是真心喜歡對方。有時在婚姻中更重要的是“喜歡”而非“愛”——因此,又一個十年過去了,他們的婚姻持續下去,感情日深;1974年夏天,特立斯像每年一樣,和妻子孩子一起到家鄉新澤西州大洋城他在維多利亞海灘的房子度假。

像妻子預言的那樣,他人盡皆知的“調查”引起的消極反應先於他到了,在這個他做過高中體育記者、開始自己職業生涯的地方,一份地方週報直言不諱地批評他的研究。比起所有大城市日報和全國性雜誌裡的八卦文章,這篇社評讓他的父母最為光火,他們仍舊住在鎮上,半個世紀以來言行都符合這個海濱城市至少表面上的道德規範。雖然特立斯正在寫作的這本書對他家庭造成的影響最開始讓他非常憤怒不安,但他漸漸地也就不再關心人們怎麼想他的為人了。他現在找到了開篇的方法,第一章也寫完了,中午休息的時候他會漫步穿過城鎮,在當地書報攤隨意翻查一架一架的男性雜誌,繼續探索他周圍性愛習俗的變化—既在他故鄉,也在附近亞特蘭大城更大的度假勝地探索,還延伸到農場和村莊。

離他長大的地方20英里遠,有一個裸體主義者公園深深隱藏在巨蛋港河邊的林地裡,他從少年時就知道,但是那時從不敢進去。它叫陽光公園,30年代中期由身材敦實、情緒反覆無常、備受爭議的牧師伊爾斯利·布恩建立,一小群毫無顧忌的裸體主義擁躉認為他是美國裸體運動之父。布恩牧師一度是新澤西州奧克蘭的龐茲歸正會(注:美國基督教派,北美最早的新教教會之一)的牧師,1931年他在德國旅行期間瞭解到裸體主義,直到被希特勒關閉之前,那裡有很多裸體主義者佔據的私人庭園,他們相信在戶外脫掉衣服對身心都是解放,對身心健康都有益。布恩牧師最初在新澤西州中北部斯庫利山建立裸體主義者居住區的嘗試,以房東的驅逐通知告終,但後來,新澤西州南部一個住在梅斯蘭丁社區的德裔美國家庭,給了他80英畝林地。1935年他帶著救世主般的熱忱,和追隨者一起在高高的橡木、雪松和松樹蔭涼下建立了一個河畔隱居處,給它命名為陽光公園。他建造了一棟白色的大木屋,和妻子孩子住在裡面,還建造了很多小房子和木屋,一間禮堂和一家學校。他出版了一份裸體主義報紙和一份叫《陽光與健康》的圖文雜誌,雜誌常常遭到梅斯蘭丁郵政局長查禁,布恩自己也常常上法庭為之辯護,他在一篇社評中堅稱:“除非美國的‘道德’領袖們接受身體的真實,允許老百姓完全熟悉身體所有地方的樣子,否則人們對身體的‘禁地’就一直會有或多或少狂熱的興趣。”

對身體“禁地”“狂熱的興趣”——用這些詞彙來描述特立斯在大洋城的少年時代再貼切不過了;儘管他一直沒有勇氣去街角菸草店詢問是否有《陽光與健康》私下出售,但當學校好友大膽討論晚上要不要偷偷溜進公園爬上樹,在那兒躲著,直到日光讓他們看到光輝燦爛的女性裸體時,他一直興致勃勃地聽著。不管何時去費城看棒球賽,沿著河畔道路開車經過陽光公園的石頭門和醒目的白色佈告牌時,他都徒勞地在模糊的樹木間尋找禁忌的風景。他也聽說,尤其是在週末時,鎮上有的船主會沿著巨蛋港河划著或開著他們的船,在陽光公園河岸對面拋錨,只為了看到神奇的景象:那些邪惡的沐浴者在木碼頭和小沙灘上伸展四肢。

一個夏日週末,特立斯在砂岩拜訪幾天後回到大洋城,獨自開上通往陽光公園的林蔭路。公園熟悉的白色標誌和他年少時一模一樣,他開進大門,沿著幽長曲折的土路,經過茂盛的樹林和灌木叢,最終到達一個小木屋門房,那裡有位裸體的老人坐在粗糙的木桌子後面,沐浴著陽光。老人歡迎特立斯,遞給他需要填寫的登記卡,並收取了費用。老人回答特立斯的問題,說他不是伊爾斯利·布恩,布恩1968年已經去世,又說他幫布恩建造了這個公園,除了房車,它看起來幾乎仍舊和40年前開園時一樣。特立斯進入內門時老人向他揮手,他沿著沙路開到河邊,看到幾十個年齡、體型和膚色各異的人裸體在陽光下漫步、躺臥或在河裡游泳。有帶嬰兒的父母,棕褐色皮膚鬆弛的老人,身體美麗或不美麗的年輕女人,健壯、鬆弛或虛弱的男人,男孩女孩在沙灘巾上挨著躺著,或者站著隨意閒聊。

特立斯停下車脫掉衣服,慢慢走向河水,感覺自然而愉悅。那是一個悶熱的7月午後,但他腳下廕庇的地面感覺很涼爽,而雪松色的河水溫暖宜人。他趟過水走向碼頭的木梯子;爬上去,和其他沒見過的裸體主義者混在一起,他發現一些人在向很多帆船和摩托艇招手,那些船停在隔開公園和公海的長繩子外面。

在船的名字下面,大部分船的船尾上漆著它們的歸屬地“大洋城,新澤西州”;坐在甲板上的人穿戴著百慕大式短褲、帆船帽、泳衣、草帽和墨鏡;手裡拿著罐裝啤酒、保溫瓶、晶體管收音機,還有向裸體者揮舞的手帕。船上也傳來一些噓聲、口哨聲和歡呼聲;看了一會兒後,特立斯在甲板上走向前,和其他安靜的裸體者分開,面向船隻,他認出一些帆船和上面的一些乘客。他也第一次注意到,很多乘客拿著銀色的望遠鏡和黑色的雙目鏡,他們僵硬地坐在甲板上在水中搖擺,在陽光下眯著眼窺看。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正凝視著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特立斯工作照

他們是不加掩飾的窺陰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視

即將上市的《鄰人之妻》中文版書封

—— 完 ——

題圖為蓋伊•特立斯與妻子的合影。

《鄰人之妻》,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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