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夏季校服，白、藍綠撞色的連衣裙。露西的那件，白的耀眼，藍綠色鮮翠，明晃晃的，就是初夏陽光和葉影的配色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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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女兒昂著小腦袋走進校門，周筱荔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穿著表姐舊裙子的小女孩，為了掩飾衣襟上一個破洞，走幾步就要把衣邊朝褲腰裡掖一掖。換另一件衣服時必須靠著圍牆走，免得叫人看到右袖側邊洗不掉的墨水印。自從父母發現了表姐舊衣服這個“富礦”，周筱荔就變成了內向的女孩，也失了向上爭鋒的氣力，因為被表揚的時候大家都會注目於她，就會察覺她因為過長而捲起的褲邊、磨損了的皮鞋面。要是那樣的話，她寧願沒有表揚。她不知道有多心痛那個終年套在舊衣衫裡的她、心痛浸在父母“小學用的書包又沒破，換什麼換”、“這本書太貴了，不買”、“北京等你長大了再自己花錢去”、“反正考不上大學，上中專早點工作也好”腔調裡的她。所以，她要她的小露西，每一天、每一步都像走在舞臺上的主角，驕傲地揚著脖子，光鮮得隨時經得起所有目光的審視。
為此，周筱荔已經伸手抓牢自己的馬尾辮，肩上負著女兒，蓄足了力量，要將自己從深陷她、拘禁她的地殼裡拔擢出去，去開天闢地。
端午假期，爺爺奶奶想孫女了，周筱荔卻不同意去鄉下，指著露西小腿向陳立新控訴，“你看，去年端午不知道什麼蟲子咬的，一年了印子還沒消。再添幾個疤，以後露西怎麼穿裙子！”小叔子立鋒發給哥哥幾張照片，家裡種的枇杷、櫻桃都結了果子，一株是莊重的蜜黃，另幾株則是炫亮的朱緋，好不誘人，周筱荔忽然改了主意，為露西搭配了長袖長裙長襪，和丈夫談好條件，只吃兩頓飯，當天去當天回，不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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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省親一日遊，最令周筱荔生氣的是，露西大啖爺爺自村口滷菜店採購的豬頭肉，越是凝凍肥白的部分越吃得香，和母親在朋友圈裡塑造的口味清淡高雅的小淑女大異其趣。母女倆的筷子在豬頭肉上空短兵相接，一個攻、一個擋，噼啪作響，惹得全家鬨笑。但也聽到好消息，他們村正好軋了公路拆遷的邊，老宅的補償款已經發下來，二老和兩個兒子各分三分之一。
一高興，周筱荔在返程的車上就編髮了朋友圈，屏蔽了丈夫和小叔子——“小長假第一天，下鄉採櫻桃、摘枇杷，原來艾草是長在這裡的呀。‘農家樂’的老奶奶、阿姨和小哥哥真熱情，蔬菜都是剛從地裡採上來的。”她不僅替露西奶奶、嬸嬸、堂哥換了身份，並且早在拍照時就考慮到發朋友圈的需要，房屋外觀是在新落成的村活動中心取的景，迴避了丈夫家已經破舊的牆壁，只有婆婆的土灶因為對城裡人來說富有田園氣息、公認飯菜出品勝過燃氣灶，才有資格以真實面貌入鏡。她還指揮露西坐在灶口前做添柴狀擺拍了一張。
這條朋友圈得到了周筱荔所在“媽媽友”群的熱烈點贊，連向來眼高於頂的“媽媽友”領袖貝蒂媽媽都肯定了採艾草的田野調查意義，帶動其它幾個媽媽紛紛發出大拇指、小花的表情符。全職的佩妮媽媽卻在周筱荔興奮得發燙的臉上敷了冰——她提議，等孩子們期末考試完，就全體前往露西去過的“農家樂”放鬆，正好孩子們要集體過十歲生日，就把地點定在那兒！這提議得到其他媽媽的附和，“就交給露西媽媽啦！辛苦啦！”的句式在群裡列成隊。愣了足足十分鐘，周筱荔只得回應了一個“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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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筱荔再沒了替女兒安排看電影、吃日料之類節目的心情，由著丈夫展開“應試教育”，露西做一陣兒數學題就哭哭啼啼一陣兒，陳立新也頻頻起身去陽臺抽菸平復情緒。整整兩天，周筱荔都沒想出個好理由來阻攔“媽媽友”小組前往她虛構的“農家樂”，若是勸大家另擇條件好的鄉村吧，她們肯定認為她曾領露西去的地方品質低劣，拿不出手。
晚上，陳立新用足了“力氣”都沒能解除她的心神不寧。“很用力”也是她當年在QQ空間裡表揚丈夫顧家時的用詞，頗被閨密們調笑過，她們就是喜歡想歪，當然，在那個不正經的方面，陳立新也當得起這幾個字。完畢後，他舒開右臂給她枕著，順勢把她的腦袋捲到胸前，她實在憋不住這樁大心事了。待陳立新看了那條惹事的朋友圈，不禁又氣又笑，翻身不理她，“你怎麼虛榮成這樣？你惹的事，你去收拾。我沒辦法。”
“哎呀呀，好哥哥、親哥哥，我還不是為了塑造咱們女兒的形象嘛。”
剛剛春風一度之際，真是愛侶央告的好時候。沒過多久，夫婦倆就相擁著策劃如何將假冒“農家樂”演成真的，說到關竅處，又格格地笑，在被子底下打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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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整整一個星期，陳立新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活兒，回了三趟老家。他去找當村主任的發小，借用他家新蓋的樓房作為“農家樂”的地點，還不能說實話，只能在編劇的路上初試牛刀：露西有個同學家裡是富商，有意開發鄉村民宿，露西媽媽推薦了咱們村，要真是開起來了，還不得配套個飯館兒？你媽做飯好吃是出了名的，得讓富商看到我們這兒有開民宿的潛質吧。發小從小就是個貪玩的好事者，滿口答應，還笑嘻嘻地問：“要不要做個農家樂的招牌掛在門口？”
陳立新又到村裡找了幾個閒漢，將發小新院子一角閒置多年的灶屋收拾出來，請人把土灶修繕一新。
最困難的是去說服自己的母親、弟媳到村主任家當一回廚，誰叫她們在周筱荔的朋友圈裡出演過老奶奶和阿姨呢，就連家裡的小狗黑黑到時候都得牽到村主任家去照原樣亮個相。他母親操持家務一輩子，伺候家裡男人、孫輩一日三餐心甘情願，忽然聽說要去當廚子，給外人做飯，覺得有失顏面。“不行不行。再說我做飯不如素珍（村主任的老媽），叫她做吧，我不去。”
陳立新無奈，只好把周筱荔捅的簍子說出來。母親和弟媳都沉默了，末了弟弟出來打個圓場，“明白、明白，招待露西的同學也是應該的。等嫂子她們來了，我們就裝不認識。”
母親扭頭去灶下了，陳立新實在沒臉留下來吃“農家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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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妥當，回去向周筱荔報告，她還不放心，惦記餐具不知道夠不夠，網上買的幾組充氣字母“HAPPY BIRTHDAY”明天能不能到。陳立新今晚要通宵做圖，趕出被這幾趟來回奔跑耽擱的功夫。周筱荔看他臉色不好，也不願去俯就。她還委屈呢，早幾年就提議婆家開個“農家樂”，可老兩口就只守著幾畝地，小叔子寧肯拖家帶口去廣東打工都拿出不這個魄力。要是真像她建議的創了業，別說款待幾個露西的同學，說不定連怡星花園的房貸都能支持一把呢。
期末考試結束，周筱荔正著手第三次修改週末“農家樂”生日派對的菜單，卻見貝蒂媽媽在群裡閒閒地來了一句：“十歲生日到底是孩子們的第一個整數生日，去‘農家樂’太Leisure了，還是去洲際酒店吧。也不要自己操辦，委託給策劃公司。給孩子們留一個完整的紀念。”下面立即是一連串的“對對，正式場合，更能帶給孩子進入新階段的隆重感”，“對對，‘農家樂’太鄉野了。”，“對對，現在農村蚊蟲正多。”就連惹出事端的佩妮媽媽也忘了自己是始作俑者，積極表態同意。
周筱荔本來對假“農家樂”佈景以及婆婆、妯娌的演技沒有信心，聽到這個好消息，趕緊告訴陳立新——那尊嵌在兩個屏幕前已長達18小時的背影。他聽到了，連頭都沒回，將鼠標重重在桌上砸了一下，僵了足有一分鐘，重重嘆了口氣，繼續在屏幕上勾畫起來。
早上露西跑去給爸爸Good morning kiss，替周筱荔問了她想問的問題“爸爸怎麼睡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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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太晚了，怕吵著你們。” ，卻不肯抬起眼睛和周筱荔對視。
領袖出手，不同凡響。貝蒂媽媽的十歲慶生方案，每一個環節都讓眾“媽媽友”們折服。也難怪，貝蒂已經是二胎了，早在政策放開前，他們家就自作主張為長子添了妹妹，有四年前給兒子辦十歲生日派對的經驗珠玉在前，其他媽媽們再有什麼建議都是班門弄斧。
陳立新因“農家樂”烏龍事件產生的嗔怨只持續了兩天一夜。第二天晚上，周筱荔趴到又躺在沙發上打算繼續喬張喬致生氣的丈夫身上，替他“按摩”了兩下，他就乖乖跟回了臥室，踢也踢不下床。
“別看佩妮爸爸開了個公司，佩妮媽媽是全職太太，我們這個小組啊，最有實力，最見過大世面的，還得數貝蒂媽媽。”周筱荔又展開了對“媽媽友”的評點。
他放下了與老婆鬧彆扭的包袱，玩起手遊，“嗯嗯”兩聲表示正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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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全職媽媽就頂天了，最了不起的是有編制又清閒的人，當然老公也很重要。貝蒂爸爸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從來不透露，肯定非富即貴，貝蒂媽媽說過，她掙的工資也就是個零花錢。她在師大當教務員，加班不去，招生不去，又不指望評職稱、升職、加薪、發獎金，領導奈她何？一年還有兩個假期。人家保留這份工作，就是幹著玩的，在大學人家也叫她聲張老師，說出來也好聽，不像全職媽媽容易和社會脫節。像貝蒂媽媽這樣最好了。”
“嗯嗯。”
“真羨慕呀。”她嘆口氣，打開手機，查看到哪裡買PA&QU牌連衣裙。這又是貝蒂媽媽的倡議，說是過生日那天，叫小姑娘們統一服裝（當然不是校服這種便宜貨），拍照更好看。而且孩子十歲了，值得擁有一件初級入門款的大牌裙子。幾位媽媽立即拍手贊同，佩妮媽媽還見多識廣地指出，某位女星也是這個牌子的擁躉，她在某某綜藝節目中出鏡的女兒穿的就是PA&QU。可週筱荔連這個牌子怎麼發音都不知道。
上官網找到了貝蒂媽媽的指定款，查詢價格，沒有顯示；又查海外代購，竟是五位數！周筱荔和陳立新說過買裙子的事，但這個價格可不敢告訴他。群裡也有位媽媽提出代購，貝蒂媽媽柔美的語音出現在群裡，帶著笑聲，但誰都聽出那笑裡摻著哐啷啷的冰塊，“買衣服不試穿怎麼行！我們買同款，但顏色大家根據孩子的膚色自定，更要去試啦。代購收貨時間沒保障，又難辨真假。我有繁花天地PA&QU專櫃的VIP卡，大家去買的時候報我的名字可以享受九五折。”
周筱荔橫下心買回了裙子，又唯貝蒂媽媽馬首是瞻地買了配套的另一進口品牌小皮鞋，稍微帶點跟，又據佩妮媽媽說，好萊塢明星和歐洲皇室的小女孩從小就要學著穿高跟鞋，這關乎她們一生的行走儀態，十歲，是鍛鍊昂首挺胸收腹翹臀款擺腰肢走路的時候啦。
媽媽們紛紛在群裡秀出女兒穿上新衣的照片，一致表示國際高級童裝果然品質感非比尋常。佳佳媽媽買的是L號，穿在孩子身上顯得鬆了些。貝蒂媽媽立即秀出貝蒂的照片，無一處不是恰到好處，她悠悠地說：衣服合身穿了才好看，如果為了多穿幾年故意買大的話，不如不買。說得佳佳媽媽羞愧難當。周筱荔買的是XL號，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把露西的試裝照發到群裡。明天就是派對日了，得趕緊去換。
晚上露西還有小主持人課要上，陳立新在公司加班，周筱荔只好派母親去換貨。筱荔媽到了櫃檯，幾乎以為五位數最後兩位零是精確到角與分，卻沒有找到小數點。她從袋中取出小裙子給營業員驗看，掌上的老繭把裙子的絲綢勾出了好幾個線頭，被兩位營業員當場目擊，拒絕退換。
筱荔媽急了，她可是自小在菜市場與服裝攤討價還價、退休前紅口白牙鬥遍車間皆無敵手的，腔子裡的那股豪氣本來被繁花天地的奢華佈置以及櫃檯小姐的矜貴裝束暫時摁住了，現在想到將近2萬塊的小裙子變成了殘次品，還不能退換，便任由原生態的本我從勉強假扮的莊重中脫開束縛，關於暴利的指責、關於欺詐的控訴、關於質量的蔑視與嫻熟的市罵一同噴薄而出。營業員自始至終保持著不能退換的終審判決以及盈盈的笑意。來換尺碼的另一位女顧客不住地打量這位穿著碎花衣裙撒潑的胖老太太，隨手在“媽媽友”群中進行了實時報道。
周筱荔看了群消息已犯疑，接露西下課回家後果然看見母親灰溜溜帶回原來那條裙子坐在桌邊生悶氣。唉，不知道“媽媽友”會不會猜到這個大鬧專櫃的粗俗老太太是露西外婆呢，說不定閒話已經在媽媽們的私信裡暗流婉轉了。幸好母親還從來沒有在露西學校現身過，要記得以後也千萬不能叫她接送露西。
她展開鉤了絲的XL號裙子，正要埋怨，卻看到母親肇事的那雙手，暗黑臃腫，殘留著凍瘡愈後的斑痕，她知道，如果翻開另一面，是深刻的裂口和凸起的老繭，心中一酸，只垂頭對著裙子發呆。
露西見外婆沒有換回合身的裙子，天真地說：“不讓退就再買一件好了。”
周筱荔氣得一拍桌子，“再買？你知道這裙子多少錢一件嗎，是我四個月的工資！”露西立即嬌滴滴地哭了起來，周筱荔後悔自己犯了忌，說出了小市民家長才會嘆的窮經，趕緊好言哄露西上床。
母親跟著周筱荔到浴室，觀看她如同宮中嬤嬤服侍公主般的煩瑣洗浴、護膚、更衣流程，不禁嗔怪，“立新掙得再多，也不該講奢侈，給小孩買這麼貴的裙子。屁大點人，能穿出什麼猴子耳朵？”
周筱荔對母親的俗語直皺眉，“媽，你沒聽說過嘛，女孩就要富養，才能培養公主氣質和貴族風度，長大了才能有體面的生活。”
母親半晌不語，“我把裙子帶回去，家裡有縫紉機，我可以改得合身一點。鉤了絲的部分，我儘量藏起來。”
“也只能這樣。明天下午就要穿了。”周筱荔也筋疲力盡，“媽，你改的時候要記得戴手套。”
第二天一早，母親就把小裙子送來了，完全像剛從專櫃取回的M號，這一夜，她幾乎把裙子全部拆開重縫了一遍，勾了絲的部分都折在裡面，“愛瑪長高長胖了，我還可以再放一放，能穿好幾年呢。”
周筱荔見如此費工，既心疼母親又嫌棄她卑瑣，“長的部分剪掉算了，你還摺進去，太麻煩了。”
“剪一寸就是剪掉幾百塊錢吶，我可捨不得。”
如此大手大腳，很快就讓周筱荔的家庭出現了經濟危機。她會怎麼做？富養女最終能把女兒養好嗎？點擊下方 瞭解更多 ，閱讀 古十九 的短篇小說《富養女兒》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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