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觀石錄|鑒評壽山石之標準

文:李緒萱


餘好壽山石雕三十年有餘,每次外出公幹,必盡覽當地博物館、文物店的壽石藏品,並請朋友牽線搭橋,一睹私家所藏佳麗。過眼精品不少,印象深刻者越百,但大多是鏡中觀花,一飽眼福而已;只有私家藏品方可握入手中,輕輕撫摩,細細品味,與之神交。

自明代以降,愛壽山石有名者,多為社會上層人士,他們欣羨之餘,或謀取,或豪奪,演繹出許多故事,被文人記載下來,至今讀來仍饒有趣味。文人雖然更愛壽山石,但因錢少難以海購,權小不能豪奪,所以擁有量不多。他們的長處是善賞,賞後或詠詩盛讚其美,或著文評述其異。華文散見於若干典籍和志書中,而流傳下來的古代壽石專著,僅見兩部,分別叫《觀石錄》和《後觀石錄》,為清初學者高兆和毛奇齡所寫。高氏專錄所見他人之佳石一百四十餘枚;毛氏全記自藏心愛之寶物四十九件。與高、毛有別,餘則記錄親手把玩過、至今不能忘卻的壽石精品,不管它隱居何處。

新觀石錄|鑑評壽山石之標準

古人鑑評壽山石,往往以色命名並確定其地位。

南宋梁克家在《三山志》中說,距壽山十數里,有“五花石坑”,“紅者,紺者,紫者,髹者,惟艾綠者難得”。後有純以色象論其高下者,以為黃石最好,紅石次之,白石更次之。

到了清初,高兆在《觀石錄》中首先提出:“石有水坑、山坑:水坑懸綆下鑿,質潤姿溫;山坑發之山蹊,姿黯然,質微堅,往往有沙隱膚裡,手摩挲則見。”顯然認為“水坑”石好於“山坑”石。這是將石之優劣與產地聯繫起來了,應當說,比較科學些,而且基本上符合實際。

稍晚的《後觀石錄》則進一步,提出“以田坑為第一,水坑次之,山坑又次之”。對賞玩、收藏壽山石者影響頗大。雖然不斷有知名學者力駁其論,甚至近乎慷慨陳詞:“夫壽山之石,各有所長,杜林坑之嫵媚溫柔,芙蓉坑之潔白純粹,桃花瑪瑙之沈醉,水晶魚腦之晶瑩,何嘗遽遜於田黃。”(陳子奮《壽山印石小志》),似乎也未能改變高兆、毛奇齡對人們的影響。時至今日,談論壽山石仍沿用高、毛確定的標準。

不才以為:將壽山石分為田石、水坑、山坑無疑是正確的,因為三種石的確有著本質差異,但不能絕對地說所有田石、水坑和山坑均為第一、第二、第三。每類石均有上、中、下之分,劣田石絕無好山坑美妙。而且,從把玩、欣賞角度出發,純潔、鮮豔的桃花凍、魚腦凍、太極頭給人的美感和享受,絕不比純潔田黃凍差,何況數量更少,難得一見,怎能說它們比田黃“次之”“又次之”呢?所以,收藏、把玩壽山石精品,還是具體石料具體對待好,不可籠而統之地封田石為第一,讓其獨享“石帝”之尊,而將水坑、山坑視為“次之”“又次之”。誰若信奉這個教條,則不免花冤枉錢買劣等田石,又讓難得的山坑佳石從眼前溜掉。

新觀石錄|鑑評壽山石之標準

餘積三十多年觀石經驗,加上與石友交流的一些心得,在此提出主張:區別壽山石之優劣,應從透明度、純潔度、光澤度、脂潤度和顏色清麗度入手。不管石出何坑何洞,皆以五“度”衡量,由高而低,確立等級。五“度”皆高者,珍稀難得,無論它姓田,姓水,還是姓山,都堪稱作“石帝”,不必獨田石。五“度”皆低,哪怕它出自田坑中坂,也當視作劣石。

論石如此,便可減少偏頗,但把玩壽山石者,絕不能止於石質,還要兼顧雕藝:石、藝又絕者最佳,藝精石次者第二,石佳藝次者第三,石、藝皆次者棄之。當然,石之五“度”皆高,且紋理美麗,就不要畫蛇添足,輕易動刀了。

文人雅士一向推崇壽山石雕,與石質之佳和雕藝之精密不可分。石佳藝精的壽石雕品,人們視為無價之寶,傳世便在情理之中。

館藏壽石雕品證明了這一點。北京故宮博物院珍寶館收藏的壽石雕品,數量之多、石質之好、雕藝之精,都是其他館堂望塵莫及的。它的藏品中,最有名的或許是田黃三寶章,那是用一塊黃如橘皮,晶瑩透亮的田黃凍石雕刻成的,活動的鏈條將三枚印章連在一起。溥儀當年倉惶逃出故宮時,也未忘記掠走這一國寶,但他畢竟尚存一絲良心,後來將其歸還國家。過去人們難見它的真容,不無遺憾;前年把它請上郵票,眾人方能一飽眼福,儘管見的是圖像,也不免為之驚歎。

當然,故宮收藏的壽山石雕並非都用田黃雕成。田黃乃稀有罕見之物,焉能一處成批陳列?好在壽石除田黃之外,還有許多異彩飛揚、瑩澈脂潤的各坑晶、凍,經“鬼斧神工”一番巧雕妙刻,化作難以估價的佛教人物、器皿擺件,堂而皇之地立在故宮一角。

我國其他館、院所藏壽石作品,雖然不如故宮藏品那樣輝煌,卻亦石佳藝精,絕無石精藝糙之病。便是近二十年的國家收藏品,也頗講究佳石精藝,如已故工藝美術大師周寶庭的全用凍石雕成的“二十八古獸印鈕”,它無疑將代代相傳下去。

那麼,人們為何要首選佳石呢?這和壽石雕品的奇特觀賞性與把玩性有關。

壽山石雕的觀賞性不同於花崗石雕。花崗岩堅硬、塊大,可雕出震撼人心的大型作品;人們折服的也正是那種充滿張力的氣勢。然而,壽山精石塊頭雖然很大,卻太軟,且色彩混雜,雕大型作品難以具備花崗岩、大理石雕雄渾、偉岸的藝術氣魄。壽石雕品以靈巧取勝,因而只能摒棄粗石,選用晶、凍。各種凍石色彩斑斕,晶瑩脂潤,頗能給人變幻莫測與神秘無限之感,本身具備極高的觀賞性,這是花崗岩、大理石等石材無法相比的。

新觀石錄|鑑評壽山石之標準

古人形容壽石佳品自身的觀賞性時,幾乎用盡了最美的字眼。面對那種美石,有的“不敢久視,恐相思耳”,有的“每得一田坑,輒轉相傳玩,顧視珍惜,雖盛勢強力不能奪”,有的發問:“昔者靈壁之石,朱元璋尚乃袖而愛之,使其當此,殉之性命且何如矣?”便是清高的書畫大師吳昌碩,眼見某地主送去請求篆刻的四方田黃石章,愛不忍釋,故一再拖延,不予篆刻,只為觀賞更多時間,後因那地主受株連遭“滅族”之災,歸還無門,將其佔有,如今藏在西泠印社。類似的愛石故事,多不勝舉。

或話有人會問:“若論色彩燦爛和晶瑩脂潤,翡翠、瑪瑙、和田玉,能比壽山石差麼?”解釋有點奇特:後者雖然可觀,卻不宜把玩,一是太硬,握之不適;二是過涼,觸摸心寒;三是難以親近,不能與之私語。而壽山佳石卻溫嫩可親,頗為靈氣,“入手使人心蕩”(清•高兆《觀石錄》),久玩則生感情。

中國有句俗話:“玉不琢不成器。”壽山佳石雖然美麗可玩,但未經精雕,仍是石頭;一旦高手施藝,其觀賞價值、藝術價值、收藏價值乃至於經濟價值,都要倍增,所以,內行玩壽山石,一定兼顧石佳、藝精,缺一不可。且看古人如何評價壽石雕藝。清初學者高兆曰:“楊璿所制。葡萄、瓜俱灰色,獨取其白色而略滲微紅色者為枝葉。其葉中蠹蝕處各帶紅黃色,淺深相接,如老蓮畫葉然。且嵌綴玲瓏,雖交藤接葉,而穹洞四達,真鬼工也。”這是極言壽石名雕之難為,只得喻之為“鬼工”。試想一下,那麼漂亮的壽石,與如此廳妙的雕藝合璧,價值幾何?人們能不精心保護、代代相傳嗎?

遺憾的是,現在從事壽山石雕的業者雖然數十倍於以往任何時代,而石佳藝精可以傳世的作品卻還是不多。近半個世紀裡,真能稱作壽石雕刻大師,並有藝石雙絕的作品留世者,不過黃恆頌、周寶庭、林壽煁、王雷霆等數人而已,另有數十名藝高膽大者,儘管時出佳作,卻因石料所限,難創較多的“雙絕”作品,多數為藝精而石次的藝術品。

還在計劃經濟時期,體制雖然不利創作人員充分發揮聰明才智,卻能集中財力,購得佳石,交給大師們精雕細刻,所以留下一些“雙絕”作品,如林壽煁的“田黃薄意”三套件、周寶庭的“二十八古獸”等。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和舊生產體制的改革,壽山石雕近幾年基本上成為以個體生產為主的行業。絕大多數人受市場左右,又由於壽山石雕市場還不特別成熟,因而產生兩種不利於創作“雙絕”雕品的趨向:

一種是石佳而藝糙。這是海外一批重石輕藝的收藏者客觀造成的。由於他們重石輕藝,只要石佳,就肯花錢,促使一批藝低而腦活的雕刻者不惜重金購佳石,然後用機械高速仿刻他人作品,加價出售。這種毀壞佳石的行為著實令人氣惱。

一種是石糙而藝精。嚴肅的雕刻家不惟利是圖,每得一石,精心設計,動情雕刻,往往耗費許多時間與精力。獲利不厚,便難購買佳石。其作品雖然可得藏家青睞,但因石質一般,觀賞性銳減,人們珍視程度必然打些折扣。若有交情,藏者自然視朋友之作為拱璧;但交情是不能強迫後人繼承的,若干年後,藝精而石糙的雕品會怎樣呢?

繼續不斷創作石藝“雙絕”的雕品,只能寄望於壽石雕品收藏界的成熟。當收藏者首重雕刻藝術、次重壽石質地、對粗製濫造哪怕石佳的雕品也不屑一顧時,壽山石雕必然迎來燦爛的前程。那是後話,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吧。

前方便評述,我在此文中仍沿用舊例,賞析壽山石時先田石,後水坑石,最後山坑石,但所涉及的均為三坑精品,分別為田黃、水凍和山凍。偶有非凍而加評述者,是因為其雕藝出自大名家。

有別於一般壽山石書,我在這裡僅從美學角度賞析所涉物品的石質美及其雕刻的藝術美,物主收藏過程中的偶發故事和必然結果,也將給以生動描繪。目的是讓讀者不僅可以“望梅止渴”,而且能夠分享藏者獵獲的樂趣。

新觀石錄|鑑評壽山石之標準

《新觀石錄》延續了清代康熙年間學者高兆和毛奇齡的觀石傳統,在此基礎上滲入了作者的審美觀念和評判標準,對新舊名品壽山石和古今雕藝作了適當的辨明和品評,鑑別與鑑賞並重、賞石與賞藝兼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