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拾一段舞水新晃的記憶

撿拾一段舞水新晃的記憶

從縣城抄近道去夜郎古都(古樂城)玩,必須要經過一座叫民怡橋的吊橋。整座橋長150米,是用比拇指還要粗的10股鋼繩拉吊起來的,懸在舞水上空,上面鋪著木板,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的,要是走的人多了,又不太安分,橋就晃得更厲害,有如在舞水上盪鞦韆一般。膽小的女子自是不敢獨自上橋,就是膽大潑辣的貴州女子,到了橋上,橋身晃動起來,也會尖叫連連,有的甚至兩腿一軟,直接趴到木板上,再也不敢站起身來,只能任由後來的男子半摟著送到對面去,如果被摟的女子沒有男朋友,或者有了男朋友,還不成嫁人,男子也未婚,還可能摟出一段美好的婚姻來。

撿拾一段舞水新晃的記憶

這是父輩以前的事情了。

我的姑爺是個下放知青,特別愛吹牛,當年下放到我們寨子沒幾天,就和姑姑好上了。姑姑對這個滿臉胡茬,說話狂噴口水的男人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他家在縣城,那裡有好大的一條河,這條大河就從他家門口嘩啦啦的流過。大河到底有多大,姑姑並不知道,只知道河面上來來往往的小船有上百隻,河心裡有一片綠地,孤島似的,一到夏天,上面便落滿了白鷺,只要在他家門口扔上一枚爆竹,或者大喊一聲,就會驚得那些白鷺滿天飛。其實他說的這些都沒有讓姑姑心動。真正讓姑姑紅鸞星動的,還是撿大水。這個男人說,遇到發大水,大河邊就更熱鬧了,很多東西會從上游漂來,大夥都不要命地到滔滔洪水裡撿大水,也就是撈東西,用新晃話說就是發點沫沫財。撿起來的多是些木材、傢俱,運氣好的也能碰上活豬、活牛,甚至是整棟木屋子,有時候屋頂上還趴著衣不蔽體的女人。河裡的東西,誰撿到就是誰的。因此生活在大河邊的人就有了期盼。沒金銀首飾的女人期盼能撿到裝有金銀首飾的木箱子,沒地方住的人期盼能撿到一棟房子,就連光棍漢也期盼能撿到個貴州女人,好成家過日子。其實這些東西都是從貴州流下來的。

父輩過的是窮日子,買不起金銀首飾,我想姑姑肯定是想撿大水撿到金銀首飾才和這個男人好上的。這也難怪,姑爺塊頭大,一米八的個,別說是撿裝有金銀首飾的木箱子,就是整棟木屋都撿得上來,但前提是,這些東西要漂過他家門口。然而姑姑嫁過去後,爛木頭都沒撿到一根,反而死心塌地跟他過了半輩子苦日子。奶奶還在的時候,他們正月初一一家四口都會來拜年,而且什麼東西都不帶,就帶著四張嘴巴過來吃奶奶的。我幾個哥哥遠遠見到他們來了,就會把院門頂上,然後跑到樓上躲起來,每次都是我跑去開門。那時候我還小,還不懂事,姑爺沒少誇獎我,說我能幹,有出息,等我長大了他就帶我到城裡讀書,還要到他家門口的大河裡給我撿個貴州大姑娘來做婆娘。每每這時,父親就會半開玩笑半認真說,姐夫,你兩個姑娘也都這麼大了,回娘頭嫁給我家老大老二得了。姑爺總是搖頭,說不行,近親不能結婚,要是侄子到二三十歲還找不到婆娘,我到大河邊幫你撿兩個回來。那時候雖然說是近親不讓結婚,但表兄妹結婚生子還是大有人在的。

姑爺說的大河就是舞水。姑爺是撿大水撿來的,姑爺的繼母是個啞巴,也是他繼父撿大水撿來的。繼父姓李,據說是個渡工。有一次漲大水,他在大河中央撿到了兩間小木屋,當時屋頂上還趴著個啞女人,他就把那兩間小木屋豎在小河邊的一塊空地上,就是現在小河街的街口。啞巴女人沒能生養,十幾年後,李渡工又在大河裡撿到了個孩子,取名李河生,意思是這孩子沒爹沒孃,是大河生的。

舞水也是我第一次見過的大河。舞水也是我第一次見過的大河。那是八十年代初,三哥在通道某個小鎮上開裁縫鋪,離學校很近,我便轉學去他那裡。那天下大雨,我沒有趕上火車,就到姑爺家住了一晚上。那天下大雨,我沒有趕上火車,就到姑爺家住了一晚上。兩個表姐都嫁人了。姑爺和姑姑就住在兩間破爛不堪的小木屋裡。真是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我記得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還戴著鬥蓬,姑爺喝了我從家裡帶去的那瓶糯米酒,還誇海口說要到大河裡幫我撿個貴州婆娘回來。後來我往公路邊上一站,就知道姑爺在吹牛了。大水漫到了小河街口的公路邊上了,沒有繼續漫上來,200多米的河道,水很難漫上來了。

小河街在縣城的最下游,縣城的最上游是龍溪口。從這裡去龍溪口,河道少說也有3000多米長,河裡就是有好東西也讓上游的人撿完了,輪不到姑爺來撿。能漂到這裡的,多半是別人不想要,或者是不值得用生命去搶的東西。後來得知,他的繼母和那兩間小木屋也是從上游一個叫象鼻塘的塘灣裡撿來的。只有姑爺是在家門口的河中央撿來的,那年湖南到處鬧饑荒,沒有人願意再撿張嘴巴回來。

我2006年冬天回到新晃時,姑爺和姑姑都已去世多年,撿大水撿來的那兩間小木屋早已不見蹤影了。小河街破舊的小木樓變成了清一色的磚瓦房。時間就像一場大水,漂走了它們的過去。漂不走的,只是記憶。

撿拾一段舞水新晃的記憶

離小河街五十幾米遠的地方就是晃州渡口。早在清朝乾隆年間這裡就設有渡船2只,渡工4名,民辦官助,渡工們除了有專門的渡田,每年官府還補助一定數量的銀兩。民國25年湘黔公路通車後,這個渡口曾被擴建為車渡,兩年後,被公路大橋取代。我想,姑爺的繼父應該就像《邊城》裡的那位老人,一生在舞水上擺渡,只負責把這邊的客人渡過去,又把那邊的客人渡過來,因為渡口是公家的,也不收客人的錢。

站在公路橋上往上游望,舞水中央孤島似的綠洲還在,面積不大,也就兩三分地吧,窄逼的,遠遠看去,像河心裡漂動著的一根水草,一到夏天那裡就熱鬧,有上千只白鷺在上面落腳,這也是白鷺在河心裡唯一一塊落腳歇息的地方了,有人索性叫它白鷺洲。白鷺洲的對面是獅子巖電站尾水橋,很多孩子在橋下洗澡,一些膽大的孩子光著屁股站到十幾米高的橋上,像跳水運動員一樣,換著花樣往水裡跳,水性超好的孩子,甚至是一個猛子紮下去,露頭時已是在七十米開外的白鷺洲邊,他們索性爬上岸去抓白鷺。這些白鷺看似悠閒,卻也十分警惕,見到孩子來了也不急著飛,而是分別往兩個洲頭跑,要是孩子往上頭追,下頭的白鷺跑著跑著也會停下來,上頭的白鷺被追得無路可跑了,就會展翅飛起來,像潔白的雲朵從水面上掠過,落到對面的山林裡。孩子折身再往下頭追去,下頭的白鷺也飛走了。孩子總是兩手空空地回到橋下,抬頭再看時,洲頭又落滿了白鷺,想回去抓,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過了尾水橋,沿著竹王大道往舞水上游走,對面是一些紅色的小山頭,一個接著一個,倒映在清澈的水中,有如童話一般。這些紅色的小山頭曾經在沈從文的作品裡出現過,“一個初到晃縣的人,愛熱鬧必覺太不熱鬧,愛孤僻又必覺得不夠孤僻。就地形來看,小小的紅色山頭一個接連一個,一條河水彎彎曲曲的流去,山水相互環抱,氣象格局小而美,讀過歷史的必以為傳說中的古夜郎國,一定是這裡。”(沈從文《沅水上游幾個縣分》)我想,如果沈從文還健在,要是他現在路過新晃,就不會是“必以為”,而是肯定了,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古夜郎國!因為夜郎古都(古樂城)就在這些紅色山頭之間的峽谷裡,飛簷翹角隱約可見。夜郎古都(古樂城)是新晃縣政府10年前為打造夜郎文化而恢復修建的,也算是舞水邊一個著名景區了。

從縣城抄近道去夜郎古都(古樂城)玩,必須要經過一座叫民怡橋的吊橋。整座橋長150米,是用比拇指還要粗的10股鋼繩拉吊起來的,懸在舞水上空,上面鋪著木板,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的,要是走的人多了,又不太安分,橋就晃得更厲害,有如在舞水上盪鞦韆一般。膽小的女子自是不敢獨自上橋,就是膽大潑辣的貴州女子,到了橋上,橋身晃動起來,也會尖叫連連,有的甚至兩腿一軟,直接趴到木板上,再也不敢站起身來,只能任由後來的男子半摟著送到對面去,如果被摟的女子沒有男朋友,或者有了男朋友,還不成嫁人,男子也未婚,還可能摟出一段美好的婚姻來。成功的例子多了,新晃的小夥子也都變得聰明起來了,貴州年輕女子凡是來龍溪口趕集,要是被看上了,就會跟在姑娘後面,不辭辛苦地陪姑娘逛街,最後還要邀請姑娘到橋頭喝甜酒。吊橋兩頭都有亭子,是遊客納涼躲雨休息的地方,靠夜郎古都(古樂城)那頭的亭子裡,常年有位侗族大媽在那賣甜酒。只要姑娘不太反對,被小夥子半拉著上了吊橋,十有八九就成功了。所以吊橋也是年輕人的姻緣橋,走在橋上,隨時有可能撿到美滿的婚姻。

站在橋頭,遠遠就能望見象鼻山了。源於貴州黃平縣大塘山的舞水,在流經象鼻塘時,水勢漸漸地變得緩和起來,就像柔順而多情的侗家妹子在這裡張開兩條手臂似的河流,擁吻著美麗而精緻的新晃縣城,之後,兩股流水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地向沅江奔流而去,只在這裡留下一片充滿詩情畫意的草地和夢一般的沙灘。而象鼻山猶如一頭大象正在暢飲舞水,塘灣那堵紅色的峭壁,色彩紛呈。這山據說是一頭越南大象變的。戰國時期,越南使者到楚國去朝貢,趕著一群大象路過這裡,其中一頭大象貪戀舞水河畔肥美的水草,躲在舞水河畔的蘆葦中,當粗心的使者到楚國國都發現少了一頭大象,回頭找來時,卻發現這頭大象把長長的鼻子伸入舞水河中,早已化作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了。於是就把這裡叫做象鼻塘了,也就是大象喝水的地方。象鼻山的石壁上至今仍留有前朝詩人的佳句,如姚君遠的《象鼻吸波》:“胡為巨象壓金堤,收盡江波未滿臍。知是越南朝貢使,特留永鎮夜郎西。”如果是站到吊橋中央,橋身晃動,遠處的象鼻山也會跟著動起來,就真以為是一頭活生生的大象了。

從象鼻山對面再往前走四五分鐘,就到晃州風雨橋了。這也是新晃境內最長的風雨橋,橋長220米,寬12米,下部主橋橋型為鋼筋砼預應力連續箱梁梁橋,上部為木結構的風雨橋,採用榫卯結合,不用一釘一鉚。風雨橋廊橋門樓寬15米,門樓立柱為方形,木欄杆。5座鼓樓錯落有致,7至15層不等,以居中一座23.8米為最高,小青瓦蓋面,青磚走角,並配以448只白色畫眉翹角,振翅欲飛。橋上歇息納涼者眾多,偶爾也有侗家亮麗的女子亮起畫眉般的歌喉。沿著歌聲再往前走五六分鐘,拐過龍溪口大橋就是龍溪口了。龍溪口也是沅水上游最後一個大碼頭,所有的帆船也都到此為止。想必當年沈從文、梁思成、林徽因,還有聞一多與西南聯大200多名師生都是在此上岸吧。龍溪口有三個碼頭,大碼頭、沅州碼頭和萬壽宮碼頭。客人都在沅州碼頭上下船,另外兩個碼頭都是上下貨物。舞水是沅水支流,湖南湘、資、沅、澧四大江河,以沅水最長,水域最廣。在陸路不發達的年代裡,便捷的水路成為了連接洪江、常德、漢口、上海等鬧市的黃金道。大船重船隻能上到龍溪口,再往上由於河道淺,礁石多而難於前行,因此龍溪口成為湘、黔、川三省物資集散地,布匹、食鹽等生活用品在龍溪口起岸,通過羊腸小道流向湘西、黔東、川東各地,而湘西、黔東、川東的一些特產則在這裡裝船,銷往常德、漢口、上海。從龍溪口到上海有多遠?小時候我問過在舞水上放排走水的父親,但他的回答很模糊。遠著哪,我們把小排放到洪江後,就換成更大的洪江排,很多人都在排尾上種菜,往往排到常德、漢口,點種的白菜就可以吃了,等到上海,偌大的一塊菜地的菜都吃光了。

龍溪口碼頭的繁華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後來境內相繼修建魚市、獅子巖、春陽灘等水電站大壩,通航受到影響,到八十年代,舞水通航完全中斷了。現在,偶爾也有一兩隻小漁船彎在舞水岸邊,像一兩點溫馨的記憶。

撿大水也就成了口口相傳的故事。

撿拾一段舞水新晃的記憶

儘管現在舞水發大水的時候,也有一些東西會順流而下,比如木材,比如傢俱,但沒有人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撿了。前兩天,我和妻子在獅子巖電站大壩邊散步,親眼目睹從貴州那邊漂來一棟小木屋,散步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去撿那棟小木屋。理由很簡單,即便撿起來了,也沒有地方豎。眼下,新晃的地皮也漲得跟大城市差不多了,寸土寸金,除了房地產開發商外,沒有幾個人能買得起這麼貴的地皮。我想,屋頂上要是真的還趴著個大姑娘,肯定有人會奮不顧身地去撿的,不過,即使撿上來了,人家也會回貴州去的。因為貴州那邊在搞旅遊開發,日子好過。我這樣想的時候,小木屋突然掙扎著從大壩上衝下去,看似輕輕一碰,就全散架了。好端端的房子一瞬間成了一些爛木頭,匆匆流逝。

這是百年一遇的暴雨,很多城市都進水了,遭了災,所有的電視臺都在報道災情,只有龍溪口好端端的,沒有進水。龍溪口在新晃城北,目前這裡正在搞舞水風光帶,防洪堤又加高了。現在,我和妻子就站在沅州碼頭邊的淺灘上,曾經的沅州碼頭變成了龍溪廣場,也是市民的親水平臺。每當日落黃昏的時候,大媽們都聚到這裡跳廣場舞。這裡離舞水真的很近,只要下十幾個臺階就是舞水了。滔滔洪水退卻後,河灘上的人一下子又多了起來。這些人跟我和妻子一樣,是來撿石頭的。每次發大水,總有一些石頭會被洪水掀到岸邊來。妻子撿到一塊光滑無比的石頭蛋子,遞給我看。這是一塊值得收藏的好石頭,上面有山川、河流,還有田野的樣子。

最近又流行撿大水了。

舞水流經的幾個縣市都成立了奇石協會。

落日的餘暉裡,有攝影師在捕捉光與影,舞水在他的鏡頭裡靜靜地流淌……也許瞬間,即是永恆。

作者:蒲鈺,苗族,湖南新晃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作品《腦袋開花》《我還活著》《青春的手槍》《出門在外》《龍虎鎮》《天歌》《裂縫》《愛情病了》《懷化九人詩選》等。長篇小說《青春的手槍》榮獲新浪第四屆原創文學大賽銀獎和最佳文筆獎,《腦袋開花》被改編成熱播電視劇《邊城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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