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腳獸十大酷刑

萬惡的兩腳獸,榨乾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搭建起鋼筋水泥的森林,讓無數同胞流離失所。他們沒有獠牙,沒有利爪,卻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可怖的存在,尤其是他們臭名昭著的十大酷刑,更是聞之膽寒。


女士們,先生們,下面就是酷刑的親歷者或他們倖存的親人講述的故事,讓我們靜靜聆聽吧。首先有請庫蚊先生。

主持人螽斯大叔說完,鞠了一躬下了臺。稀稀落落的掌聲響了起來。

我躲在臺下,儘量弓著身子。作為觀眾中唯一的兩腳獸,我感覺自己都快被灼熱的目光烤熟了。今晚我是應螽斯的邀請來消遣的,他的原話是:小手,借你的投影儀用用,順便讓你開開眼界!

今天我本來要去參加社裡的酒會,我從未想到過這樣一個在郊外度過的夜晚會比酒會更難熬,我有點後悔跑了出來,而且,這會兒我實在是有點兒餓了。

【斷口】

一隻乾瘦的蚊子垂頭喪氣地走上臺來,摘下帽子鞠了個躬,還未開口先紅了眼圈。臺下立刻安靜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大家好,我是一個鰥夫,我的妻子死於兩腳獸的折磨。她不是一下子死掉的,而是被慢慢餓死的。大家都知道,我們蚊子是最愛好和平的生物了,基本是素食主義者,最喜愛的食物是花蜜和植物的汁液。只有孕期,我們偉大的準媽媽們才向兩腳獸祈求一點可憐的血液。那些可惡的兩腳獸,身體裡裝著4000毫升的血液,而我們每次只需要不到0.5毫升,他們侵佔了我們的家園,卻如此吝嗇,連這一點小小的回報都不願給予——看看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吧!

蚊子先生說著,身後的大屏上出現了一隻網格狀的巨型拍子,臺下頓時一陣騷動,尖叫聲久久不息。螽斯大叔不得不走上臺來,他解釋說:大家不要恐慌,這只是幻燈片。

待到臺下再次安靜下來,蚊子先生才再次開口。他說:這東西,在那些鋼筋水泥森林的每一個洞穴中都存在,相信愛冒險的朋友們肯定見過它。前排那位蒼蠅女士,你為什麼在哭?哦,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丈夫就喪命在這東西下面。什麼?你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什麼?他只是為了引開兩腳獸的注意力讓你逃跑?唉,真是偉大的愛情啊!

蚊子先生沉默了,臺下也沉默了,大家為前排那位不知名女士的丈夫默哀了一分鐘。蚊子先生繼續說:我的妻子,它在整個孕期都沒有去兩腳獸的世界裡冒險。因為它怕,怕有去無回,畢竟類似的故事我們已經聽過無數個了。直到那天,它在家裡暈倒了,我把它送到森林醫院,大夫告訴它,它體內極度缺乏油脂和蛋白質,還有各種微量元素,孩子快保不住了。我們拿著大夫開的藥方,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裡來。那藥方上寫著——兩腳獸的血液0.3毫升,日服。

終於,為了寶寶,我們下定決心,去鋼筋水泥森林裡冒險。我們在黑夜出發,艱難地飛行了好幾公里,才來到一幢水泥森林。我們從一樓找到十八樓,才發現了一個半開著的窗子。我們小心翼翼地飛了進去,房間裡漆黑一片,好不容易才看清一隻肥胖的雄性兩腳獸,正躺在床上打著呼嚕。我讓妻子退後,自己先飛到他的臉部上方刺探一番。我在他的耳邊懸停了很久,他也沒有醒來——看來兩腳獸會被夢魔攝取靈魂的傳說是真的!

我招呼著妻子,讓它趕緊過來。它揮動著衰弱的翅膀,吃力地停留在了那隻兩腳獸的前肢上。它試探著鋸開了他的皮膚,兩腳獸的血液那特殊的味道立刻飄散開來。妻子開始給他注射麻醉和緩凝藥物,好讓血液不至於堵塞它的嘴巴和食道。就在那一刻,我看見兩腳獸的眼睛睜開了。我還來不及發出警告,就聽到那兩腳獸發出一陣奸笑。

我看向妻子,它正在奮力掙扎,可是兩腳獸繃緊了他前肢的肌肉,妻子沒有辦法把嘴巴收回來。我正要衝上前去,房間裡突然亮如白晝,兩腳獸馴服的電魔就在那一刻為他照亮了一切。他繃緊著胳膊,臉上帶著陰沉的笑容,從床上爬起來,走進了另一個房間,坐在了一張桌子前面,然後,他拿出一把剪刀,他……

蚊子先生說不下去了,他哽咽了半天,臺下竊竊私語。良久,他擦去眼淚,繼續說道:就在那個時刻,妻子還在含糊不清地向我喊話,它說的是——親愛的,快跑,別管我!

我眼睜睜看著那隻可惡的兩腳獸,他……他剪斷了我妻子的嘴巴,妻子倒在他的手臂上,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抽搐著。他卻輕輕呼出一口氣,將它吹落在桌子上,然後,離開了那個房間,回到他的臥室裡繼續呼呼大睡去了。我衝過去,看到妻子翻滾著,掙扎著。它抽搐了很久才停了下來。然後,強忍著劇痛,我們跌跌撞撞地飛回了我們位於郊區第109顆曼陀羅的第14片葉子下面的家。

從那天起,它就不能進食了。我嘗試過飼餵它,可是一觸碰到它嘴部的傷口,它就疼得要暈厥過去。一個星期後,寶寶們流產了。那天,它哭得要昏死過去。第二天開始,它就靜靜地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不說話,也不睜開眼睛。

它一直撐了半個月才撒手而去。它走的那天,身體已經輕得沒有一絲重量,一陣微風就將它吹落在泥土中。我本想隨它而去,可是,我遇到了螽斯大叔。他告訴我,這不是偶然,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螽斯大叔走上前來,他接過話筒,對臺下說道:

蚊子太太的遭遇絕不是偶然。我們發現,在兩腳獸最熱門的視頻網站“兩管”上面,很多壞傢伙們都上傳了自己濫施“剪嘴”酷刑的視頻。受害者除了蚊子,還有各種管狀口器的同胞們,他們為此發明了專門的刑具“微型剪刀”,喏,大家請看,這個刑具就長這個樣子。同胞們,這個刑具經常出現在兩腳獸的筆筒裡、桌子上,也有一些奇葩把這東西放在床上。在此,主持人鄭重提醒大家,下次去冒險的時候,見到這東西,請速速離開!

還有一些兩腳獸,特別是他們的幼崽,具有著極度危險的傾向。他們會僅僅是為了好玩,而將我們的肢體從軀幹上面分離下來。這是一些遇害者的照片,請大家看看吧!

我抬起頭,看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生物,半天才辨認出是失去了翅膀的蜻蜓和蝴蝶,還有失去了觸角的獨角仙和失去了翅膜的金龜子。不知怎地,我突然感受到一陣真真切切的幻肢痛。

好了,下面有請我們的第二位嘉賓椿象太太。

【活烹】

椿象太太走上臺來,她那褐色喪服下露出的紅裙子顯然引起了臺下一些太太們的不滿,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整理好衣服,畏畏縮縮地說:

我也不想在服喪期穿紅衣服,可是沒有辦法,造物主把紅色印在了我們的身上,我們從來都無法選擇。

不說這個了,我是來警告大家的。

說起來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害了我的先生,它已經那麼多次勸說我搬家,我卻總用安土重遷來搪塞它。從前,我們生活在郊區那條河邊,第五顆香椿背陰處第三個枝椏的第82片葉子上面。食物充足,香椿樹生機勃勃,我們健康快樂。可是,好景不長,兩腳獸有一天突然把所有的香椿樹都砍掉了,說這片地歸了他們,他們要重新規劃——那時我們的卵還沒有來得及全部孵化。我和先生掙扎了很久,才從倒塌的家園裡掙扎著爬了出來,而我們的孩子們,都遭受了滅頂之災。

先生勸我和其它生活在那棵樹上的倖存者一起,搬到更遠的地方去,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想走,我總覺得,我的孩子們一定還有活著的,雖然香椿樹和泥土都被運走了,可是我還心懷僥倖。我總是在那片大樹倒下的地方徘徊,日復一日。終於先生屈服了,它在河邊的堤岸上重新建起了一個家,一個簡陋的洞穴。我們就在那裡住了下來。

不久兩腳獸就建起了一幢水泥森林,先生說,有三十三層呢!我驚恐地看著它,果然,它說:我準備去冒險。

我苦苦勸說它,可是它說,你不願意搬家,現在食物這麼短缺,你又馬上要生孩子了,我不能讓你和孩子們捱餓啊!

我只好讓它去了,它去了好多次,回來時總帶著獵物,它說人類的燈光下,總有被施了魔法的獵物們在打轉,非常易於捕捉。那段時間,我們多麼快樂啊,食物充足,我又產下了十二顆卵,它們晶瑩剔透,我們充滿希望。終於,寶寶們破殼而出了,它們長得飛快,吃了就睡,醒了就喊餓。先生每天無數次往返於兩腳獸的巢穴和我們的家之間,筋疲力盡。我對它說,讓我也一起去捕獵吧。它猶豫了很久,終於答應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跟它一起去捕獵。我們來到了那水泥森林的頂層,先生說,這裡面住著一隻雄性兩腳獸,他從來不關客廳的窗戶,而窗紗的角落有個破洞,正好可以供我們進出。我們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那隻兩腳獸正坐在桌前,面對電腦。我瞅了一眼,頓時一陣頭暈。只見他正指揮著屏幕上的殺手,殺掉每一個撲面而來的殭屍。先生說過,這是兩腳獸最喜歡的遊戲,他們嗜血的本性可見一斑。那些血液和體液橫飛的畫面,只一眼就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不過,這跟接下來的遭遇相比,不算什麼了。先生向著兩腳獸的廚房飛去,我跟在後面。電燈下面的確聚集著很多獵物,在魔法的驅使下做著布朗運動。不過,更吸引我的,是一種從未聞到過的味道,它從一口沸騰的鍋裡面飄出來——奇怪的兩腳獸,吃東西還要弄熟了吃——先生說,那叫方便麵,是那隻兩腳獸的主糧。我想要探個究竟,被先生一把拉住。它說:危險!

我只好作罷。

先生捉到了兩隻獵物,招呼我離開,可是我被方便麵的氣味深深吸引,不願離去。就在那時,兩腳獸突然進來了。他一眼看到了我,他的前肢揮了起來。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我的先生衝了過來,猛地撞開了我。而它自己,被那兩腳獸準準地打落在了方便麵的湯鍋裡。我聽見了它“吱”地一聲,那是它最後的慘叫,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先生釋放出了它的化學武器——臭素,以掩護我離開。可是我太過震驚和悲痛,完全忘記了離開。兩腳獸咆哮了起來。他把一整鍋面都倒掉了,然後洗了好幾遍鍋,重新續了水、下了面。

兩腳獸回到他的遊戲中去了,我看著那鍋面。那誘人的氣味,現在已經變成了死亡的味道。我看著那些沸騰的泡沫,思考著自己是不是也要跳進去。可是,猛然間,我想起了家裡還有寶寶們等著我,我撿起先生之前在慌亂中掉落的獵物,失魂落魄地從紗窗的破洞中鑽了出去,回到了家裡。

孩子們吃著爸爸帶回的最後一餐,它們的眼睛那麼天真懵懂。它們吃飽了,問我:爸爸為什麼還不回家?

我強忍著淚水回答: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打獵,要很久才能回來。

我的孩子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它們的爸爸……

臺下已是哭聲一片。螽斯大叔走上臺來,他擁抱了一下椿象太太,說:這種死亡,是誰都無法預見的,請節哀。其實我們一直在猶豫,雖然關於“活烹”的傳聞很多,可是兩腳獸總辯解說,它們並不是有意施行這一刑罰的。大家都知道小手——說著,他的目光搜尋著我,然後輕輕鞠了一躬,大家的視線頓時再次被焊在了我身上——他繼續說:

她自稱是兩腳獸裡面最淺薄和無聊的人,可是她能聽懂我們的語言,也願意聽聽我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所以呢,她應該不是我們的敵人。

這話一說完,我感覺到附著在我後頸、背部、小腿上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的刺痛感頓時消失了。

螽斯大叔繼續說:小手的意見雖然大部分無關緊要,可也能給我們提供一些不同的視角。她說過,出現在兩腳獸食物中的任何我們的同類,都不是被有意殺死在食物中的。除了被用作食物的同胞,其他任何同胞——蒼蠅、蚊子、老鼠、蟑螂,都是它們最不希望在食物中見到的。

臺下一片譁然。螽斯大叔雙手下壓,繼續說:但是,既然兩腳獸不希望我們出現在他們的食物中,為什麼要把食物的味道做得那麼香呢?為什麼要添加油鹽醬醋,種種諸如此類的誘食劑呢?所以——他們還是故意的!在此,我要鄭重提醒臺下的同胞們,不要被誘食劑的味道迷惑,那裡沒有美食,只有萬劫不復。切記!

好了,時間有限,我們還是快快請出下一位受害者的家屬吧,有請大實蠅小姐!

【腰斬】

大實蠅小姐優雅地鞠了一個躬,它那美麗的金黃色外衣昭示著它高貴的血統。它嗡嗡地開口了:各位晚上好。我來自廣元府雞鳴山的大實蠅家族,是第384代大實蠅優選產卵法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

今天,我要講述的是我的母親,一位偉大的女性,遭遇不幸的故事。我的母親,瓜寶女士,大實蠅產卵法第383代傳人,是一位傳奇的人物。它創造了三百年來雞鳴山大實蠅產卵的最高記錄,為我們種群的繁衍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它還總結出了“柑橘臍部優選十方法”,大大提高了產卵成功率。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女性,卻不幸慘遭了兩腳獸的毒手!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母親失蹤了,可是,沒想到母親早就不幸遇害了。而且,這一切居然還被兩腳獸記錄了下來,並且在他們的視頻網站“兩管”上受到了狂熱的追捧!

母親在一次產卵時,不幸被連同它選中的那顆柑橘一起摘了下來,並裝進了密封袋子裡。柑橘漂洋過海,到了一隻大洋彼岸的兩腳獸手中。他錄下了這來自中國的珍貴食物開箱時的視頻。視頻中,母親還活著,只是因為缺氧和飢餓而有些虛弱。可是那隻兩腳獸,他用自己的大拇指一把撈起了那隻柑橘,他的指甲,正掐在母親的腰部,母親瞬間就被腰斬了。

在他發現了被腰斬的母親後,他做出了非常怪異的舉動——跳了起來,滿屋子轉圈,接著拿起桌上的剪刀,瘋狂地向著母親的屍體捅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母親變成肉泥……

大實蠅小姐說到這裡,叮嚀一聲暈了過去。螽斯大叔及時衝上臺,扶住了她。他扶起話筒,說道:鑑於視頻過於血腥,我們就不為大家播放了。並且,我們聯繫了小手,在她的干預下,這條視頻已經因為違反人道主義原則被“兩管”禁播了。

但是,體型的懸殊讓我們在面對兩腳獸的時候,永遠處於劣勢。被腰斬的同胞遠不止大實蠅女士這一位,請看這隻兩腳獸的一條朋友圈:

“吃水果吃到多大的蟲子最可怕——標準答案:半截的!”

當然,圖片我們已經做了馬賽克處理,大家看看點贊數,五萬多贊!點贊,說明有同感,說明有共情——說明他們都曾經腰斬過我們的同胞!劊子手!他們做了這麼殘忍的事,還洋洋得意地炫耀!同胞們,我們任重道遠!只有推翻兩腳獸的統治,才能得到平等的話語權!說著,他的語調突然慷慨激昂起來,振臂高呼:

——打倒兩腳獸!

臺下一片整齊的呼應:

——打倒兩腳獸!

他又喊:

——還我家園!

臺下:

——還我家園!

我躬下身子,頭都埋到了膝蓋中間。我暗自懊悔,螽斯大叔所說的“別緻的聚會”可真夠“別緻”的,可是,現在溜走的話又顯得很小氣,而且,投影儀和幕布都是我帶來的,我只好硬著頭皮聽下去。

恍惚的瞬間,下一位嘉賓已經上臺了。

【酒漬】

這位嘉賓身著鎧甲,很是威風。它一開口,聲如洪鐘。它說道:大家都認識我,我也就不做介紹了——我就是蟹家軍七兄弟裡面最小的那個。

此言一出,臺下掌聲雷動。大家七嘴八舌地說:

——原來它就是大戰小龍蝦,保住我們這個地方的七英雄啊!

——真是英姿颯爽,不過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聽到過它們的消息了呢?

蟹七英雄揮了揮它那碩大的鉗子,示意臺下安靜,接著說道:大家肯定奇怪,這幾年為什麼再沒有聽到我們的消息,那是因為我一直在養傷,而我的六個哥哥……都已經遇害了。

大家看到了嗎?屏幕上這個東西叫做蟹籠,是兩腳獸最惡毒的發明之一。這東西里面放著食物,只能進去卻出不來。那是個晚上,陌生的食物味道讓我無意中闖入了這個牢籠,我的哥哥們為了救我,也都鑽了進來。一整個晚上,我們一刻不停地用我們的鉗子破壞著那些軟軟的繩子,可是那叫做尼龍的東西雖然軟,卻無比堅韌。第二天早上,我們七兄弟被一隻兩腳獸拎出了水面,在他的獰笑聲中,我們不祥的命運就已被昭示。

落到了這個境地,我們也自認倒黴了,畢竟,落在兩腳獸手裡的同胞們,能逃出生天的恐怕萬分之一都沒有。可是,沒想到,那隻兩腳獸把我們帶回他的巢穴後,竟然把我們倒在了一隻大盆裡,然後,把一種叫做白酒的液體澆在我們身上。白酒接觸到我們幾丁質的甲殼,馬上起了化學反應,我們的外殼變軟了,與此同時,劇痛蔓延到我們的每一個骨節。我的大哥最可憐,它在盆子的底部,我們都壓在它身上。因此白酒灌進了它的體內,它痛苦得渾身顫抖,掙扎得連兩隻大蜇掉了下來都不知道。兩腳獸任由我們在白酒裡面掙扎了好幾個小時,才慢慢悠悠地把我們從盆子裡盛進一隻盤子。

朋友們,你們中有很多肯定也嘗試過醉酒的滋味。比如,那顆豐產的蘋果樹,它的樹下,總是堆積著如山的果子,果子慢慢發酵,散發出迷人的香氣。大家肯定都品嚐過那甘露般的半流體的果肉,也都體驗過微醺的美妙。但是,兩腳獸的白酒完全就是毒藥。我們很快就無力掙扎了,只能任他擺佈。

我的視野中,一切都旋轉起來。我看見了一隻盤子,裡面有許許多多的河蝦,它們也跟我一樣散發著酒精的氣息。我還看見了一盆楊梅,泡在鹽水中,許多寄居在裡面的同胞都被迫鑽了出來,在水面上痛苦地翻滾著。桌邊還有一碟黑乎乎的東西,陳腐的屍體氣息混著酒氣,我認出那是一種叫做黃泥螺的同胞的屍體。

這時,兩腳獸抱過一隻幼崽,挑了一隻蝦,擰掉蝦槍、扯掉鬚子遞給他,說:吃吧。

幼崽躲閃著,他說:還活著呢!

兩腳獸說:活著才好吃,吃了這東西,眼睛亮晶晶!

幼崽試探著將那隻蝦放進了嘴巴,它的身體被那幼崽的牙齒碾碎的瞬間,我看到了最後的掙扎。

很快就輪到我們了。那兩腳獸抓住了大哥的身體——它被從盆子裡拿出來的時候,位置換到了最上面。只見兩腳獸雙手一用力,大哥就被它撕成了兩半。那兩腳獸左右開弓,張開大嘴吃了起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大哥的心肺腸肚被他一一吐在了桌面上。

我們想要逃走,可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在盤底,眼睜睜看著那隻兩腳獸吃掉了我的六個哥哥。輪到我的時候,我使出渾身力氣,鉗住了他的手指——我之所以還有力氣,是因為剛才我在盆子的最上面,泡到和喝到的酒都最少。兩腳獸大叫一聲,順勢一甩,我被甩出了窗口,掉在窗外的草地上,五臟六腑都移了位。不過,我不敢停留,他的腳步已經追了出來,我飛快地爬到一處荊棘叢中,藏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裡,我晝伏夜出,好不容易回到了這裡。那以後,我又整整養了一年的傷,不過,現在身體還是大不如前了。

說著,它咳了起來。螽斯大叔走上前來,他說:兩腳獸給這個刑罰起了個名字叫醉制,一切江河湖海中的同胞們,都被他們用這個刑罰折磨過。

說到這裡,他看向我,問道:小手,你們兩腳獸不是隻吃熟食嗎?為什麼還會有醉制這種酷刑?

我張口結舌,想了半天,說:我沒吃過醉制的東西,不過,我們相信酒精具有殺菌的作用,跟把食物弄熟一個道理。

說完,我趕緊低下頭。

蟹七英雄終於不咳了,它走下了臺,螽斯大叔又說了些什麼,我的耳朵嗡嗡直響,也沒有聽清。雖然我還是很餓,可是一點兒食慾也沒有了。

【閹割】

臺上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不辨男女,臺下又開始竊竊私語。我抬頭望去,一隻肥肥的橘貓正淚眼婆娑。它說:我知道你們想要嘲笑我,沒關係,盡情笑吧,我只希望,我們的同胞都永遠不要再經歷我所經歷的這一切。我曾經是一隻兩腳獸的寵物,我知道這個詞將受到你們怎樣的鄙視。曾經,作為寵物,我的生活除了不自由,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我的主人是隻雌性兩腳獸,她還有一個男朋友——一隻雄性的兩腳獸,我就是那隻雄性送給她的第一個禮物。

我在不到兩個月大的時候就離開了母親,我曾經是把那隻雌性兩腳獸視作我的另一個母親的。她和那個男人也自稱是我的粑粑和麻麻,稱我是他們的乖仔、兒子。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她曾經整夜整夜抱著我入睡,用注射器給我餵奶,我打點滴的時候,她哭得那麼傷心。雖然離開了母親,可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生活有了巨大的缺憾。雖然我和她長得不一樣,但我覺得我們的心是一體的。

我長到了七個月,有一天,她帶著我去了寵物醫院。這不是我第一次去那裡了,我以為又是揪住我脖子上的皮然後打一針那麼簡單。可是,我想錯了。那天的一針下去,我就軟軟地倒了下去。等我醒來時,我身上穿著網狀的緊身衣,還帶著伊麗莎白項圈。我感覺到生活中的某些東西似乎離我而去了。我回到家裡,等到傷口長好,我才發現,我身為男性的象徵物不見了,我——被閹割了。從此,我和隔壁小花貓剛剛互相建立起來的朦朧的好感蕩然無存了,我的生活中,只剩下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吃。

我變胖了,越來越胖。在我兩歲那年,我開始不愛動,我的雌性兩腳獸也不太關注我了,她總是和那隻雄性兩腳獸吵架,終於有一天,雄性那隻摔門而去,再也沒有回來。她一直哭、一直哭,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好用我的爪墊兒輕輕地撫摸她的臉。她看到了我,不知為何,一種我從來沒見到過的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她捉住我,突然將我甩出了窗外。好在她住在一樓,我在空中時就及時調整了姿勢,四腳落地,並沒有受傷。

那是她第一次將我拋出窗外,也是她第一次對我動粗。我完全懵了,跑回門口,撓著門。她一直不開門。我又費力地爬上窗戶——我說過,那時我真的很胖,比現在還要胖。可是,我發現,窗戶已經關上了。那是夏夜,她是從來不關窗戶的。突然間,我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那是我最心愛的魚骨頭玩具。於是我知道了,無數次聽到過的最可怕的事發生在我身上了——她拋棄了我!

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她的房子。後來,我又很多次地回到那裡,遠遠看著她。我擁有了自由,可是,我心裡總有個地方還痴心妄想地想要留給她。

算了,還是說說我自由後的生活吧。我遇見過很多個自由民的團體,只是,他們都不接納我。因為我被閹掉了,我既不能被當成男性那樣承擔起繁衍的重任,同時,我的體內爭鬥的荷爾蒙也被一同剔除了,因此在武力抗衡方面,我也毫無優勢。

那些被欺凌的事,我不想再多說了。我一直獨自流浪,走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因為自身的經歷,我特別關注被兩腳獸施以閹刑的同胞。

牛,溫和的龐然大物,當然,它們的溫和正是來自於閹刑。兩腳獸閹掉它們,然後給它們套上枷鎖,讓它們幹一輩子的活兒,日復一日,直到再也幹不動。然後,兩腳獸的刀子就會捅進它們的身體。他們會穿上它們的皮毛,喝乾它們的血,吃掉它們的肉,最後再吮淨它們的骨髓。

馬,原野上最自由的生靈,奔跑是它們生活的主題。只是,它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兩腳獸會閹掉它們,再給它們裝上鞍韉,讓它們日復一日地承受兩腳獸的胯下之辱。它們再也不能自由地奔跑,只能在兩腳獸的指揮下,去他們想去的地方。它們不敢反抗,因為血性的基因已經隨著身體中某一部分永遠離開了,還因為兩腳獸的手中,永遠高揚著帶倒刺的皮鞭。

豬,曾經的山林王者,如今已經成為了兩腳獸的玩物。它們被閹割,而後只能乖乖長肉,終日被禁錮在難以轉身的圈中,吃著兩腳獸吃剩的食物。它們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悲劇,活著就是為了長肉,長肉就是為了某一天被吃掉。它們再也沒有了獠牙,也無法體驗用獠牙掘出一顆新鮮的竹筍時,那份愜意了。我為我的豬同胞落了淚,也為我自己落了淚。

同胞們,一天不推~翻兩腳獸的統~治,我們悲慘的命運就還會延續下去……

臺下的觀眾個個義憤填膺。我將腦袋深埋在膝蓋中。突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同事發給我一張酒會的照片。我一眼看見了自助餐桌上的那些肉食——雖然不能分辨到底是什麼動物的肉,但看起來都香噴噴的,我的食慾又被調動起來。與此同時,深深的罪惡感也淹沒了我。

【優選】

不知何時,臺上又換了嘉賓。那是一隻母雞,它的聲音如我想象般聒噪,只是,這聒噪中還有一股無法掩飾的蒼老與疲憊。它說:我出生在人類的保溫箱裡,我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我從出生起就被飼餵了大量的激素,在我三個月大的時候,我就開始為兩腳獸下蛋了。要知道,正常的情況下,至少要半年以上我才能發育成熟。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清晨,我的第一枚蛋非常碩大和堅硬,它撐裂了我的肛門。我花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時間才產下它。然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一隻穿著白大褂、頭戴白帽子的兩腳獸就來了,伸出她可惡的戴著白手套的手,取走了我的蛋。我看向身邊的同胞,它們都面無表情。深深的絕望頓時扼住了我的心臟——雞場傳頌久遠的那個詛咒也被施加在了我身上。從此,每天我都要經歷生產的酷刑,用蛋換取生存的機會。那些面無表情的同胞告訴我,身為女性,我應該感覺到自豪,因為那些男性同胞早已在出生後的幾個小時內就被“人道毀滅”了。它們說,兩腳獸豢養我們,就是為了我們的蛋。生蛋是我們生存的唯一意義。

可是,我沒有想到,在那天黃昏的時候,我又一次感到肛門處傳來墜脹的感覺。是的,我又產下了一枚蛋。伴隨著又一次的撕裂,伴隨著鑽心的疼痛。那些面無表情的傢伙都告訴我,把蛋藏起來,它們說,不藏起來,我就會被“選走”。我把蛋藏在翅膀下面,可還是被那隻兩腳獸發現了。

果然,我立刻被捉了出來。我被關進了另外的籠子,單獨的籠子。從那天起,我被迫接受了一次又一次人工授精。我的蛋被收集起來,每顆都被孵化了。兩腳獸稱這個過程為“優選”。在他們的邏輯中,這很好理解,同樣的設備和飼料,一天能生兩枚蛋,自然比能生一枚蛋更為有利可圖。

到我被“淘汰”,一共經歷了七年。兩腳獸說,我的基因是獨一無二的,也有很多一天下兩枚蛋的同胞,但是它們的第二枚蛋都是軟殼,不能運輸,因此就不具有商品的價值。他們說,像我這樣的基因,需要大力保留。他們常常把我抱到實驗室裡,抽取我的血液做各種試驗。我也從他們的閒談中知道了我的前世今生。我本身就是一個“優選”的結果,我的祖輩中,有著各種兩腳獸認為具有“優勢”的基因,比如說,碳酸鈣的攝取和轉化能力更高,又比如骨骼更粗壯,再比如壽命更長。

可是,這一切,只對兩腳獸有利。對於我而言,是違背自然規律的一天兩次酷刑,和因為壽命更長而多經受的大半生苦難。

後來,我“退役”了,兩腳獸把淘汰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他們甚至還給我辦了一個退休儀式。他們在儀式上說,我的基因已經經過了十幾代的培育,現在已經有了一天能產3-4枚蛋的後代,他們說我是偉大的母體,應該受到嘉獎,他們說這昭示著美好的未來。我在臺上,不禁暗暗為我那些後代擔心,它們將經受的是一天三到四次的酷刑。

他們說完了,放開了我,給了我自由。我沒有猶豫,扇動從來沒有用過的翅膀,飛出了院子,一直飛到這裡來了。那是我一生中逃得最快的時刻,等到兩腳獸追來的時候,我早就不見了蹤影。是的,我自由了,可是,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能生出一枚蛋,我畢生的心願——親自孵出一群孩子,永遠也不能實現了。

大家可能覺得我很囉嗦,不過,我還想再囉嗦幾句。總混在實驗室,我知道的總比別的同胞多一些。兩腳獸除了這樣對待我們,還更加殘忍地對待奶牛。

奶牛,美麗的黑白花,溼漉漉的大眼睛。它們終年都在產奶,每個個體的產奶量都足以同時養活十隻小牛犢。它們的乳房從產出第一滴乳汁開始,就永遠處於脹痛中,更不用提由此而產生的炎症和增生了。兩腳獸當然也“優選”過它們,極端地追求奶量。看看那些奶牛吧,它們碩大的乳房已經和身體不成比例,它們的脊背終日疼痛,它們攝取的鈣質源源不斷地化為了乳汁,最終流入了兩腳獸的口中。

同胞們,認清這個世界吧,只有霸主才有話~語~權,我們到了要認真思考的時候了!

它說完,一撲翅膀下了臺。一個瀟灑的老太太。我的身體縮得更低了,屏氣斂息,生怕這些嗅覺靈敏的生物聞出我早餐的荷包蛋和牛奶。同事又發來消息——老大在到處找你!

我開始思考著偷偷溜走的可能性。不過,不待我想出辦法,又一位嘉賓已經上了臺。

【玷汙】

那是一隻信鴿,它的腳上套著“恥辱”的圓環。當然,信鴿是我們兩腳獸對這個族群的稱呼,這稱呼本身就充滿了功利主義的隱喻。不過,為了敘述方便,就讓我們這麼稱呼它吧。信鴿抖了抖羽毛,開口道:

我要講述的這些事件,並沒有倖存者。而我,也是在為兩腳獸奔波送信的途中,才聽到了這些無比悽慘的故事——我覺得有必要讓更多的同胞知道真相。

三百多年前,在一個叫毛里求斯的小島上,生活著許多我們的同胞,兩腳獸給它們起名叫渡渡鳥。並且,據他們考證,這種生物還是我的表親。遺憾的是,我這表親雖然生著翅膀卻不會飛,更為致命的是,它們居然也跑不快,所幸,小島封閉的環境讓它們躲過了一切天敵。

不幸的是,一艘迷路的船來到了這裡,兩腳獸第一次踏上了這片土地。他們發現了渡渡鳥,並且,在70年的時間裡,把它們趕盡殺絕了。眾說紛紜,兩腳獸的歷史學家考證出了種種結果——食物是一大指向,弱肉強食,不過真相是什麼呢?我曾經遇到過一隻最老的鳥,沒有羽毛,也看不出年紀。它停歇在一朵白雲之上。它對我說,它就是一隻渡渡鳥。它說,對於兩腳獸而言,渡渡鳥的肉粗糙乾硬,難以下嚥。他們只是為了追求趣味,才把渡渡鳥當成了射擊的靶子和徒手撲捉遊戲裡的戰利品。他們隨手擰斷一個又一個脖子,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靈活性與男子氣概。

七年前,在墨西哥灣發生的事情更是可怕。我遇見了一隻鵜鶘,當然也是在雲彩上面。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它的周圍滴落著一些黑色的油脂,潔白的雲朵都被染汙了。它的樣子簡直匪夷所思——身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色油脂,這讓它連扇動翅膀都很難了。它反覆向我提及自己的家鄉,還有它遭到滅頂之災的妻兒。它說大船總是路過它們的家鄉,大家早都習以為常。後來,海上就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金屬建築物。鵜鶘們常常停留在上面休息。誰也沒想到,它有一天突然吐出了無數黑色的油脂。那油脂在海平面上蔓延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噬了一切停留在那裡的生靈。它講了又講,終於承認它也沒有幸免,承認了它只是一個冤屈的幻象。

後來,我又見過許許多多的幻象,我常常想,為什麼這些幻象會向我現身,我又能為它們做些什麼呢?今天這個集~會給我了一些靈感。是的,我的腳上還帶著這東西,可是我已經逃出來了,從此以後,我是自由的,我不再響應鴿哨的呼喚,我只追隨自己的心,我要把故事講給每一個同胞聽。

我知道時至今日,兩腳獸的統治還堅若磐石。只是,磐石也懼怕青草拔節時那生命的力量。同胞們,好好想想吧,到了該團結起來的時間了!

螽斯大叔又走上前來,又是一陣口號。我躲在混亂中,看到同事的信息——老大發火了,你再不來恐怕我也兜不住了!我剛要偷偷拜託同事再拖住一會兒,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又一位嘉賓上場了。

【傾~覆】

那是一位高貴的女性,一隻蟻后。它有著顯而易見的東洋血統,兩腳獸稱它們為日本弓背蟻。它身著孝服,這讓氣氛一下子變得肅穆起來,臺下鴉雀無聲。它說:謝謝大家,我在為我的子民服喪。我是一隻蟻后,你們知道,在螞蟻的社會里,我是絕對的女王,是統領,是無所不能的存在。我能製造出一整個軍團。可是,自從到了兩腳獸手中,我就徹底失去了權力與威嚴。

一種叫做螞蟻工坊的東西,一種兩腳獸幼崽的玩具。裡面裝著的,卻是一整個我們的社會。再沒有更畸形的東西了,我們被裝在透明的盒子裡,離開了我們熱愛的土地,被迫與一種散發著難聞氣味的海藻提取物終日相伴。我們的生活毫無隱私可言。兩腳獸的眼睛,盯著我產卵,這種難堪我不得不一次次忍受。我的卵,被人類的幼崽隨意地取出,把玩,然後拋棄。儘管如此,我還是鼓勵大家活下來,找機會逃出去。我們挖了很多地道,漸漸隱藏到了“工坊”的內部,兩腳獸的幼崽看不到我們了,他又哭又鬧。

此時,我們這個小社會其實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發現自己不能再產卵了。我的大臣們調查之後告訴我,是因為我們天天食用的黏糊糊的凝膠毫無營養,不足以讓我生出健康的子民來。而且,工坊裡很多地方都是通風的死角,凝膠每天都在變質。

兩腳獸禁不住他幼崽的哭鬧,買回了一個嶄新的據說是特價的工坊,把我們全都轉移到了裡面。我的工蟻徹夜工作,終於建好了新的育嬰室和儲藏室。就在工程剛剛完工的時候,整個工坊突然發生了垮塌。特價,這個詞在中國就意味著劣質,在我們這個小社會,更意味著滅頂之災。凝膠由固態變為液態幾乎是瞬間發生的。我的子民無一倖免,它們被淹死時的慘叫至今迴盪在我耳邊……而我,只是因為被兩腳獸的幼崽賭氣扔出窗外,才活了下來……

螽斯大叔拍了拍蟻后的肩膀,她不好意思地說:失態了。

大叔說:請節哀。同胞們,兩腳獸的網站上,顯示螞蟻工坊的總銷量在十萬左右,也就是說,有十萬個小社會正在遭遇或者已經遭遇了滅頂之災。不止螞蟻,蜜蜂在被兩腳獸控制後,也過著非常悽慘的生活。蜂箱,是家園,也是監牢。從此它們的生活裡沒有了富足,因為它們辛勞所得的絕大多數都被貪婪的兩腳獸掠奪了。它們飢腸轆轆,整日被驅趕,去追逐蜜源。沒有了儲備,漫長的冬季,只能迎來大批的死亡。黑心的兩腳獸,想出了用白糖來糊弄蜜蜂的辦法。它們被迫吃下白糖,這種虛假的甜頭,讓身為自給自足的勞動者的尊嚴變得毫無價值。

而白蟻,更是遭受了無妄之災。它們的食物自古以來都是木頭,只是這木頭為兩腳獸佔據之後,就莫名變成了私有物。兩腳獸對付白蟻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煙燻、下毒,手段殘忍,完全是趕盡殺絕的架勢。這一兩年,兩腳獸因為聽信了白蟻可以入藥的傳言,已經不滿足於殺戮水泥森林中的白蟻了,他們在野外探尋,找到生活得好好的、跟他們毫不相犯的蟻穴,然後將其滅族。

同胞們,請擦乾眼淚吧,形勢有多緊迫,已經不需我多說了。在兩腳獸的世界裡,我們的聲音沒有絲毫被聽到的可能。對付兩腳獸,只有實實在在的打擊才能讓他們明白——我們不會再任由他們宰割了!

又是一陣口號。我再次在混亂中偷偷打開手機。同事說:老闆都跑到女廁所去找你了!我回復她:再幫我拖一下,我很快就到!

當然,我不可能很快就到,因為這個集會已經越來越吸引我了。

【活剝】

新嘉賓已經上了臺,臺下一片讚歎。她是一隻白狐,一隻魅惑、美麗的白狐。她小心翼翼地惦著腳,翹起了尾巴,生怕美麗的皮毛沾染一絲灰塵。她說:大家好,我知道大家都認為我們狐狸是造物主的寵兒,因為我們擁有著幾乎所有生物中最美麗的毛髮,不幸的是,兩腳獸也這麼想。他們從來不明白遠觀比褻玩更像君子所為這個道理。很多雌性兩腳獸把我們的毛髮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穿在身上招搖過市。那些失去了生命的毛髮,附帶的是無比陰沉的死亡氣息,只是兩腳獸那遲鈍的鼻子從來感受不到。

有需求,就有殺戮,這是兩腳獸的世界裡,第一個弱肉強食的法則。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並非出生在山林中,我出生在一個皮毛農場。農場,我們被當做莊稼,成長,然後接受採割。我們生存的意義就是貢獻出自己的皮毛。我從出生起就生活在甚至不能站起來的籠子裡,我被拔掉了四顆尖牙,因為我在懵懂的年紀曾經攻擊過我的飼養員。因為煩躁和抑鬱,農場裡的狐狸一直在絕食。只是,飼養員想出了一個可怕的辦法,她們把食物做成泥狀,充入高壓管裡面,再把管子插入我們的喉嚨,硬生生地灌下去。一天六頓,高油高熱量高膽固醇的食物泥,還添加了生長激素,目的就是讓我們皮膚更加鬆弛、毛髮更加美麗。隨之而來的脂肪肝和高血脂,有誰在意呢?反正我們生命的終點都是死亡。

毫無尊嚴的死亡。為了保持皮毛的完整性,我們的死亡都是被注射氯化鉀後的心臟爆裂導致的。這種痛苦我沒有品嚐過,只是我目睹了太多同胞在臨死前那最後的哀嚎。心臟越跳越快,肌肉不堪重負,裂口出現,大量血液湧出,最終爆裂。這一切不過發生在幾分鐘之內,卻是地獄中最嚴酷的刑罰都難以比擬的難捱。我們的大小便失禁,浸泡在嘔吐物中死去。後來,兩腳獸們覺得這樣會汙染皮毛,在處死我們之前的三天內就對我們禁水禁食,我們在乾渴飢餓中煎熬整整三天後,就會迎來充滿痛苦的死亡。這就是我所在的農場中千千萬萬條狐狸無法改變的命運。

我們被削下皮子,我們失去了皮毛的紅彤彤的屍體被胡亂丟在地上,然後被拉走、剁碎,混在食物泥裡再次灌入我們的喉嚨。這是世間最違反一切能被定義為綱常的東西的舉動,而我們根本無力反抗。

我是那個農場唯一的幸運兒。我被前來挑選皮子的那個粗壯磁性兩腳獸的幼崽看中,被農場主作為禮物送給了她。而在離開的途中,我的籠子鬆動了,我逃了出來。

可是,方圓幾百裡內,有無數個這樣的皮毛農場。處處都是危機。我經過一個雪貂農場,看到了那些長著針尖狀皮毛的動物被活剝皮子。它們的性格無比剛烈,它們寧死不屈。那隻削皮的兩腳獸在炫耀著自己的技術,他聲稱自己的手速天下無雙。他手下那隻雪貂,在剝下皮子後的半個多小時內還一直活著。我看著它的眼神,它的眼睛定格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上,誰會在活著的時候就看到自己失去了皮毛的樣子?它的眼神中那種死灰般的絕望,我至今不能忘記……

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老闆。我慌忙摁掉。不一刻,老闆又發來消息:馬上出現在我面前,不然……

【偽善】

不知不覺間,白狐已經下了臺,我暗暗懊惱竟錯過了它如何逃出生天的故事。臺上半蹲著兩隻狗,它們的品種和性別我一望可知。這是因為,我自稱是兩腳獸裡愛狗的人。我靜靜地聽著他們開始講述。

第一隻狗,第一眼只能看出性別是雌性,因為它碩大的乳房說明它正處於哺乳期。再仔細看,才能在嶙峋的瘦骨下看出它其實是一隻被稱為魔天使的馬爾濟斯犬。它說:我一生生育無數,可是沒有一個孩子跟我相處超過一個月。我是誰?我是被兩腳獸稱為賽級的純種犬,身為女性,身為純血者,繁殖是我逃脫不過的噩運。

我被繁殖者從我的主人手中高價買下,主人也許灑下了揮別的淚水吧,不過這毫無意義。當然我在幼年時期跟主人相處的那些日子,是快樂的,可是這快樂根本無法填補我作為生育機器的漫長而悲涼的一生。

我老了,我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檯下的諸位,我的牙齒早已掉光,我的皮毛乾燥,我的腸胃異常敏感。我就要死了,因此我被繁殖者掃地出門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飢餓的感覺早已離我而去。也許下一秒我就要倒斃,但在此之前,我想要告訴大家我的故事。在兩腳獸的一切惡行中,他們對我犯下的罪行,我認為最難以饒恕。這是因為他們打著愛的幌子,卻做著最殘忍的事。

繁殖,無休止的繁殖。我被關在籠子裡,從來得不到“放風”的機會。人工授精和分娩是我能被放出籠子的唯一機會。過度的生育讓我體內的鈣質大量流失,而兩腳獸為了節省成本卻還在一味地剋扣我們的口糧。我的一生,不知吞下了多少夾雜著玉米芯的玉米麵窩頭。毫無營養的碳水化合物。生育和哺乳,從無間隔。我的骨髓中每一顆鈣質都被輸入了那些幼崽的體內,我覺得自己現在跟鳥類一樣,已經擁有了中空的骨骼。我為繁殖者創造了無數的利潤。而他,只是在我的幼崽還沒有換回我本身的價值之前,才給我開過小灶。那以後的日子,每一天在他眼中都是賺來的,利潤最大化才是他的終極追求,其他的一切,都無關緊要。

什麼是純種?我見過無數的同胞,為了這兩個字受盡折磨。兩腳獸們為了這兩個字做出了無數的定義,並用這些定義來套住我們的子宮。折耳貓,美麗的天使,終身承受著劇痛的折磨;狼犬,因為苛刻的體型標準,後半生都在跟髖關節作鬥爭;臘腸犬,被惡意培育的過長的脊椎,讓年老時的癱瘓成了不可逃避的命運;脊髓空洞症從出生起就折磨著查理王犬,它們的大腦被迫擠在小小的顱腔裡,只因為兩腳獸喜愛這種外貌,還有他們的心臟,完全不足以供給日常活動需要的血液,無盡的虛弱感和劇烈的疼痛伴隨著它們的一生……

這樣的例子太多太多,只要是純種犬,在兩腳獸的基因篩選下就必然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的出生就註定了無法擺脫的疾病和痛苦……

我累了,也說不動了……

第二隻狗上前一步,開口了。它是一隻純種的中華田園犬,當然很多兩腳獸稱這個品種為土狗並對其嗤之以鼻。它體型高大,只是瘦得皮包骨頭。它說:我的一生,永遠在路上,在逃跑的路上。身為一隻土狗,我在兩腳獸的眼中,只有兩種價值——作為警衛,作為肉食。我生命的前兩年,曾經為兩腳獸擔任警衛工作。我睡在院子裡,沒有窩,下雨的時候只有躲在牆根可還淋得透溼。不過,這根本不算什麼。我被緊緊拴住,隨著我漸漸成長,皮圈深深陷入了我的脖頸,不過,呼吸困難的感覺我已經習以為常。我的食盆中,都是兩腳獸的殘羹冷炙,我的水碗中常常是乾涸的,即使在烈日當空的時候。我把這些看做生活的磨練,我盡職盡責,即使在深夜也永遠用一隻耳朵緊貼地面。我從不謊報軍情。我幫兩腳獸捉住過好幾次小偷和強盜。

後來,僅僅是因為我嚇到了一個惡作劇的孩子,我那被認作主人的兩腳獸就以五十塊錢的價格把我賣給了“收狗”的人。我被迫和很多同胞一起擠在一隻狹窄的籠子裡。那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同胞。我興奮極了,只是我身下那隻年老骯髒的同胞馬上告誡我,保存體力。它說:我們就要成為兩腳獸的食物了。我聽司機說,他將會把我們運往一個美食節,在那裡我們將會被絞殺,然後作為肉食出售。它說唯一的機會就是在籠子打開的瞬間,攻擊那隻打開籠子的手,然後逃之夭夭。

那時,攻擊兩腳獸的行為在我看來完全不可思議。我擁有最尖利的牙齒,只是這牙齒不是為了我的主人而準備的,即使在他背叛我賣掉我的時候,我也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老傢伙的話就像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我舔舐著自己的牙齒,感受著舌頭被尖利的部分摩擦時的微微疼痛。

載著我們的車走到了一條僻靜的小路上,突然被攔住了。那些攔車的兩腳獸舉著橫幅和標語,他們聲稱自己是拯救者,還有舉著攝像機的兩腳獸記錄著這一切。司機慌亂地躲避著鏡頭,他聲稱自己從來沒有強買強賣過,也沒有做過盜竊和搶劫的行當。此言一出,整個車廂裡的同胞們都怒不可遏地吠叫起來。

於是我們被拯救了,我們來到了一個郊區的大院子裡,那裡有著更多的同胞,據說它們也是被拯救出來的。那些拯救者此刻在我們眼中變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可是,好景不長。這個地方被報道後,越來越多的被拯救的同胞被送了過來,還有越來越多的食物和現金也被那些真正愛我們的兩腳獸送了過來。那些拯救者的初心慢慢地變了。那些完全利用業餘時間做志願工作的拯救者,漸漸被排擠出了核心圈子。他們失去了話語權,後來又慢慢失去了更多。

商人聞風而至,接管了這裡。我們開始被剋扣口糧,我們常常捱餓好幾天,然後被放出來,僅僅是為了拍攝一條在微博上發佈的“愛心視頻”。我們狼吞虎嚥的樣子讓無數觀看視頻的真正愛我們的兩腳獸落了淚。更多的食物和現金源源不斷地進入了商人的腰包。商人又說,他要統一採購更為合格的食物,以後只接受現金的捐助。於是,商人把大把的現金裝進了自己的腰包,用他手縫中漏出的部分安排我們的伙食。

環境不斷惡化,氣氛也不斷惡化。爭搶食物引起了無數的打鬥。終於有一天,一隻衰老的同胞無聲地死去了。只是,它把一種叫做犬瘟熱的病毒留給了我們。大半同胞都病倒了。商人苦惱了幾分鐘,突然靈光一現,他把患病的視頻發佈出來,換取了更多的捐助。

我就是在那時逃跑的。我咬了商人的手,然後一路狂奔,一直跑到世界的盡頭去……

螽斯大叔最後一次走上了臺,他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今天是我們反兩腳獸聯盟成立的日子,請大家記住這十個故事,並把它們講給更多的同胞聽。我們的苦難不會結束,我們的反抗也不會停止。

就在我以為又要開始喊口號的時候,螽斯大叔話鋒一轉,對我說:下面我們請小手來談談她的感受吧!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在一陣鬨鬧中只好走上臺去。小小的舞臺,我看起來就像一個龐然大物。我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對不起!

我低下頭,一直重複這句話。

臺下突然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我在面紅耳赤中下了臺。我的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老闆咆哮道:你再不來,明天就也不用來了!

我慌忙收拾起筆記本和投影儀,來不及跟螽斯告別,就一頭扎進了夜色。

我終於趕到了酒會,已經到了尾聲,燈光暗淡,音樂若有若無,人們在舞池裡擁舞。這一切讓我感覺到恍如隔世。

老闆捉住我,問道:你說的今晚在跟的大新聞到底是什麼選題?

我思考了三十秒,然後告訴他:我的選題黃了。

老闆劈頭蓋臉地咒罵合著他的唾液落在我臉上。等他終於心滿意足地離去,同事端給我一盤食物。她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留的,看,有你最愛的生蠔和海膽,還有這個牛排,可嫩了,好吃極了!

我看著那盤食物,鮮豔的顏色,混沌的湯汁。我挑著沙拉吃了起來,只是,我的刀叉突然就不自覺地紮在了牛排上面,那微焦的表面和豔紅的切面,我的味蕾太熟悉它們的味道了。

我一邊吃,一邊流出了眼淚。

那一刻,我終於承認了,我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無可救藥的兩腳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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