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親的愛情

老母親的愛情

1

女兒說:“媽媽,你就不要瞎忙乎了。外婆不會找老伴的,因為,她還愛著外公。”

“愛”這個詞,從女兒稚嫩的嘴裡蹦出來,我愣了好半天。

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明白,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叫不叫愛情。

母親是上個世紀40年代的人,父親比她大十歲,跛腳,獨眼。按照母親的說法,當年,她是被她的母親用一揹簍豌豆的價,賣給了父親。當然,在那個餓殍遍野的年代,一揹簍豌豆,就是母親一家七口的性命所在。

既然是換來或者說是買來的媳婦,父親也就當成長工使了。父親身體殘疾,在農活上諸多不便,於是,從我記事起,生產隊的,家裡的重活,就沉甸甸地壓在了母親瘦弱的肩頭。挖地,背柴,挑水,甚至燒磚,築牆,抗椽,母親一樣不輸於男人。

“王二瘸子,你好福氣,你媳婦兒比爺們還爺們!”

每當這時,我父親就咧了嘴笑,露出門牙兩個大洞。而我知道,只要父親這一天笑了,我就可以不用膽戰心驚,屏聲斂息了。

與慣常吃的麥子糊糊野菜湯相比,捱打,才是我的家常便飯。

父親脾氣古怪,而我,從小也是倔性子。常常不知道什麼原因,我額頭已捱了重重一筷頭,隨即鼓起一道紅紫的印痕。其實,筷子不是唯一打人兇器,什麼碗,盆子,包括砧板,板凳,父親脾氣一上來,抓著什麼都敢給我砸過來。母親不敢阻擋,只在揹著父親時,一邊給我抹藥,一邊柔聲勸慰。

我流著淚看著母親手上的傷,臉上的傷,新傷夾舊傷,傷痕累累,還有身上那些母親不讓我看的傷,那都是父親的傑作。

“媽媽,你每天那麼辛苦,他憑什麼打你?你明明打得過他,為什麼不還手?”我不願稱呼那個人為“爸爸”,只覺得他不配。

母親不說話,只是長長嘆口氣,轉身進廚房。

生活再艱辛,父親每天的二兩小酒不可少,媽媽居然還每晚給他準備一小蝶炒豌豆下酒,鬼曉得她從哪兒搞來的那些在那個年代極為珍稀的食物,就連我,聞著豆香黏過來,眼巴巴看著母親,她也只捨得給我幾顆嚐嚐味道,還要做賊似的避開父親。

那時小,對於母親這種當牛做馬,挨打受罵後還要阿諛奉承的做派非常反感,長大後讀魯迅的文章,才知道她這叫“麻木不仁,愚昧無知”,而我,則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2

母親的“麻木不仁”被髮揮到極致是父親病重期間。從沒出過大山的母親,一個人步行30裡山路,來到鄉里郵電局,那裡有整個鄉唯一的一部電話。

“芳芳,救救你爸爸,求求你!”

一生勤苦也好強的母親,第一次向女兒求助,居然是為那個在我心裡算不上父親的男人。

恨透了家裡的吵架打架,我不等初中畢業,便匆匆逃離那個魔窟一樣的家。

“等我掙了錢,我帶你走!”這是我離開家時留個母親的話。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掙錢帶母親走的願望一次次落空,等我終於有一點積蓄可以養母親時,母親卻求我救救父親!

應母親的要求,我硬著頭皮回了老家。

疾病讓那個男人吃喝拉撒都需要人服侍,但怪脾氣不減當年。我看到他時,他正把一碗稀飯推到在母親身上。母親一邊擦拭一邊忙不迭地給他說“我這就去重新給你做!這就去!”

幾年不見,母親比病床上的父親還蒼老,但不變的還是那副受氣包的討好勁兒。

我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扯過母親手中的碗,一下摔得粉碎。“不吃拉倒!”稀飯冒著騰騰的熱氣,四散濺開。我看見了父親驚愕憤怒的表情,然後,我臉上,重重捱了一巴掌,母親打的。

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家,扔下我帶回的所有積蓄。

3

父親無可挽回地離開了,在母親用完我留下的積蓄和賣老家房子的款項之後。

無家可歸的母親,毫無疑問地和我住在了一起。

我原以為,父親去世了,母親的苦日子到頭了,但母親不開心,很明顯。

我知道,對於我沒有照顧生病的父親,沒有給父親送終,她一直心懷芥蒂。她不能理解我內心對父親的厭棄,正如我不能理解她的不幸不爭。

代溝,不可逾越,我唯有加倍對她好。

我教會了她打麻將,但玩了沒幾天,她說坐久了腰疼不去了;我教她學跳廣場舞,她說太累,不想學;我陪她聊天,她沉默寡言。

白天,她常常一個人望著老家的方向自言自語,半夜起來遊魂一樣念念叨叨。

母親太孤獨了,給她找個伴吧,老公說。

隔壁的張大爺,脾氣好,整日笑眯眯的,母親搖搖頭;同事的伯父,有退休工資,人也和善,母親搖搖頭;夕陽紅婚戀館介紹的李叔叔,做得好飯菜,母親搖搖頭……我和老公黔驢技窮,眼睜睜看母親一天比一天憔悴。

女兒的話讓我醍醐灌頂。

“要不,我送你回老家去?”我試探著問。

“好好好!”母親兩眼發光。隨即開始進屋收拾她的行李。我聽到了她在哼唱一首小曲,那是父親喝酒之後常哼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她就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我?”想著自己對她的呵護備至,居然抵不過她對家暴一生的父親的念想,我心裡五味雜陳。

4

父親的墳是個小小的土堆。我和母親回去時,草還未青。

應母親的要求,我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算是對未能為他送終的歉意。但我始終流不下眼淚,母親卻哭得稀里嘩啦。

“芬芳,我知道你恨你爸,但你不能恨他,他能允許我養活你,已經仁至義盡了。”母親哽咽著說。

“爸爸養活閨女天經地義,哪有他那樣對閨女的?”我依舊憤憤不平。

“你不是他的親閨女!“母親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我懵了。

”我嫁給他前就懷了你,當時,我有一個相好,他跟紅衛兵去北京了,說好回來就娶我,但這一去就不見蹤影。而當時家中已經連續幾天揭不開鍋,你外婆急著要你爸那一揹簍豌豆救一家人的命,我不敢說破,只好嫁了過去。”

“即便這樣,就衝我喊他‘爸爸’,他也不該下死手地打我呀!”想起那些水深火熱的日子,我依舊恨意難消。

“芬芳,男人對這種事,怎麼能寬宏大量?但至少,他沒有把這事嚷嚷出去,沒有把咱們娘倆掃地出門,就已經是最大的恩惠。否則,在那種凡事上綱上線的時代,我和你還有活路嗎?更何況,我又沒有給他生個一男半女。”

我沒有經歷過文革,但我從書中瞭解那些荒謬和殘暴,我知道,母親說的是實話。

“而且,他心情好的時候,對我,也好呢。”

母親從貼身衣兜裡掏出一把很古老,做工很粗糙的牛角梳,緩緩地梳理著她稀疏的白髮,臉上,竟有了嬌羞的神色。我知道,那把梳子,是父親為她打磨的。

我一時有些恍惚,那些父親為母親梳髮,簪一朵玉簪花在母親髮髻的片段一閃而過。

是的,這麼多年,可能是捱打的恐懼讓我自動屏蔽了那些美好的瞬間。

“那,我的親生父親是誰?”我問得小心翼翼,儘管,我知道,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問這樣的問題。

“你只有一個父親,就是墳裡的這個。人,不能忘本。”母親抬起頭,她的臉沉了下來,目光裡已經有了凌厲,我低下了頭。

“芳芳,給媽在這兒修一間小屋吧,我今後就天天陪著你爸。吵了一輩子,打了一輩子,老頭子,現在,你吵不過我,也打不了我了。我多想,你能從這土裡爬出來,罵我,打我……”

媽媽溫柔地撫弄著墳頭那些土坷垃,喃喃低語。

我鼻子一酸,別過頭去。

兩隻蝴蝶,纏綿著,翩翩飛過墳頭。

母親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們,她渾濁的眼睛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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