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民間故事)

1

村子位於晉北,地處晉陝交界處。

村裡人世代以種田為生,靠天吃飯,貧富差距很小。沒有大富大貴、大魚大肉的暴發戶,也沒有衣不蔽體、冷灶空瓢的特困戶。即使有兩三個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也被左右鄰居照顧得舒舒貼貼。如果村裡的哪家要娶新媳婦了,全村的婦女都搶著去幫忙,縫被子的、剪窗花的、備宴席的,好不熱鬧。至於臘月,那一定是整個村子全年最紅火的時候。臘月,家家戶戶要殺豬,殺豬的人家當天會大擺殺豬酒宴,誰去了都能喝酒吃肉。因此,殺豬當天就能吃掉半個豬身,但從沒有哪家主人在意過。

這裡淳樸的民風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是祖輩流傳下來的。

2

有一年初冬,村裡來了一個跛腳的殘疾人,五十多歲的樣子。當時,村裡的秋收已經陸續結束,但打穀場上堆積如山的秸稈大多還未來得及收拾,早晨落滿打穀場的霜花會使它們和大地連成一片。村裡有人看到那位跛腳的異鄉人就是踩著這樣一地的霜花,拄著破舊的柺杖,衣衫襤褸的走進村子的。當時,晨雞剛剛叫過,異鄉人的鬍鬚和眉毛上亦落滿霜花,儼然西方里的聖誕老人。

村裡人以為他是來乞討的。聽說,今年陝西那邊大旱,幾乎顆粒無收,很多人背井離鄉。之前村裡就來過幾個,挨家挨戶乞討,但沒一個留下來,都是在村頭的破廟裡住了幾天後就走了。

但令人詫異的是,異鄉人一到村子便向周圍人打聽村長的家在哪。被問者用手指了指旁邊不遠處的三間石窯。

村長正蹲在自家的炕頭上端著半碗粥,聽完來者的訴說後,便動了惻隱之心。原來,異鄉人果然是從陝西那邊逃難來的,相伴多年的妻子早已去世,兩個兒子因不堪飢餓遠走他鄉,本村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他只得出來謀生。

異鄉人問,能否借村子裡的破廟,讓他住下來?

村長沉吟良久,問他有沒有什麼手藝。異鄉人說,以前是個木匠。村長左右思索,自從村裡的張木匠去世後,村裡人每有木工活就必得扛著木材走十里地到鄰村去,現如今正好可以補張木匠的缺。村長決定將自家的舊院子給異鄉人住,因為村頭的廟已經破敗的不成樣子了,湊合一兩天還行,但長期肯定沒法住。

於是,異鄉人便在村子裡住了下來。村長為他置辦了木匠的一些簡單工具,說是借他的,有了錢再還。消息一傳開,村裡的人便陸續找他做木活,一隻床、一頂櫃子、一個板凳,從他的手裡做出來就是藝術品。異鄉人還會編條簍,編出來的條簍結實美觀。就這樣,異鄉人的聲譽在村裡越來越好。人們請他做完木工後,也願意多給他點錢,或是用糧食抵。異鄉人從不會在意這些,給多給少全憑別人定。異鄉人的生活雖比不了村裡大多數的人家,但也餓不著、凍不著了。

3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過著,與往常一樣平靜和諧。淳樸的百姓依舊勤勞而又樂於助人。異鄉人也從未給村裡添過任何麻煩,反倒幫了他們很多忙。

經歷了春耕的繁忙,轉眼間便到了夏季。田壟裡的莊稼吸足了雨水,彷彿是在一夜之間長大的。綠油油的玉米有一人多高,已經開始抽穗了;高粱更是節節高升,彷彿能把天上的鳥鳴拽下來;土豆的藤蔓四下張開,有臉盆那麼大。村裡人望著一片碧綠的田地,笑著說“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啊。”

就是這樣看似平靜祥和的日子裡,村子裡卻出了一件大事。

一夜大雨過後的第二天早晨,村東頭的馬嬸便慌慌張張的來到村長家,說她家的牛昨晚在雷雨時被偷了。

“你確定是被偷了的?那麼大個牲口,沒順著蹄印找找?”村長蹲在自家的炕頭,端著半碗粥,像去年初冬的那個早晨。

“圈裡沒有了,不是被偷了還能是啥?夜晚下了那麼大的雨,地上被沖刷得像洗過一樣,哪還能找到什麼蹄印。”馬嬸哭喪著臉道。

村長看看馬嬸的臉,放下手裡的碗,披了那件穿了十幾年的外套,跟著馬嬸向村東頭走去。

等村長到了馬嬸家院子的時候,見院子裡已經圍了好多人。原來,馬嬸的丈夫在四處轉悠找牛的時候,已經把他家“牛被偷了”的事情傳遍了整個村子。村長讓眾人再去找找,可眾人找遍了全村也沒找到。

此時已經接近正午,驕陽炙烤著被昨晚大雨淋透的大地,有霧氣冉冉上升,使人感到悶熱。馬嬸家屋簷上的瓦片一半已經幹了,一半依舊殘留著溼漉漉的雨水。院子裡人頭攢動。

“這都什麼事啊!咱們村的民風向來淳樸,上次的失竊還是二十幾年前的事,如今又有人開始傷風敗俗了。讓我逮著,一定打斷他的狗腿!”村長將菸頭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誰會這麼缺德偷馬嬸家的牛啊!”

“一頭牛值好多錢呢,掉錢眼裡唄!”

“錢?會不會是那個異鄉人呢?”有人在人群裡小聲嘀咕。

人們當然知道他所說的“異鄉人”是誰。這句話像投入湖面的一顆石子,一開始是周圍兩三個人的小聲議論,而後逐漸擴大,最後竟是集體在議論。

“那個異鄉人行動不便,怎麼會是他呢?”

“行動不便就不可以偷了嗎?說不定他早已有了外應,只等趁昨天的雷鳴滾滾,沒人能聽的到動靜,正好下手!”

“就是他,他就住在馬嬸家對面,最熟悉馬嬸家了。”

“沒想到那個異鄉人竟然是這種人,早知道如此,村長就不該收留他。”

“可是他平時看著人也挺好的啊。尤其是那木工,絕了,我們家的飯桌還是他做的呢。”

“平時那是掩人耳目,說不定背地裡有什麼預謀。”

“也是啊。”

……

議論到最後,人們的結論是竟然是驚人的一致:就是異鄉人乾的!

村長思索片刻,便領著院子裡的人向異鄉人的居住處——也就是自家老宅走去。

4

異鄉人正坐在院子裡用工具刨著一塊木頭,見一大群人浩浩蕩蕩的走來,眼神裡充滿疑惑與茫然。

“你昨晚有沒有離家?”村長徑直走到他的面前問,語氣已沒有一向的平和。

“沒有啊,昨晚一直下著大雨,再說我腿腳不便……”

“住你對面馬嬸家的牛被人偷了,是不是你乾的?”有人在村長背後氣勢洶洶地問道。

“你傻啊,小偷會說自己是小偷嗎?進屋搜,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另一個人接著道。

於是有兩個人走進了異鄉人住的屋子,不一會兒,其中一個手裡攥著一截繩子出來,

說是在牆角找到的。

站在旁邊的馬嬸忽然驚叫起來“這是我們家的繩子,好像就是拴在牛鼻子上的。”

“你還有什麼話說?”村長此時倒顯得很平靜了。

異鄉人此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淚花,臉漲得通紅,卻不知如何分辯,盯著村長低聲喃喃道“我沒偷,我沒偷……”

“說吧,那頭牛哪去了?”村長並不為其所動。

“還能哪去了,肯定是跟同夥賣了唄。”旁邊有人附和道。

異鄉人被眾人逼到牆角,口誅筆伐達兩小時,被要求交出賣牛的錢。異鄉人被逼無奈,最後用顫抖的手從衣襟裡掏出一個銀鐲子,然後淚如雨下。村裡人更加相信那頭牛就是他偷的。

後來,這隻鐲子被遞給了馬嬸,算是賠償,此事便不了了之。

5

發生那件事的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馬嬸聽到院子裡好像有不連貫的腳步聲,連忙起身披衣去看。但見牆角立著一張犁,薄霧中,一個瘦小的人影正在一瘸一拐的遠去。馬嬸這才想起,半個月前,自己曾拿著這張快要斷柄的犁請異鄉人換一根新柄。

馬嬸拿起這張犁,看到嶄新的犁柄,甚至能聞到新木的清香,犁柄上綁著一截繩子,正是那天的繩子。犁鏵映著清晨冰冷的光輝,那一刻,彷彿一柄冰冷的利劍,刺穿馬嬸的心。馬嬸猛然間想起,綁在舊犁柄上的繩子和牛鼻子上的繩子本是一根,當初只是被分成兩截,當做不同的用途。而綁在犁柄上的一截是為了防止從中間裂開的犁柄再繼續裂下去。

就是從這天起,聽說異鄉人不見了。有人見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村子。

半個月後,又有人在離村東頭不遠的山溝裡開荒種菜,發現埋在坍塌的斷崖下的牛,當時牛已經腐爛一半了,只能從皮毛辨認的出是一頭牛。那人通知了馬嬸,馬嬸帶著鋤頭站在壁崖,只在土裡刨了幾下,便露出那另半截熟悉的繩子。

原來,當晚的滾滾雷聲使馬大嬸家的牛受到了驚嚇,逃出牛圈,黑暗中墜下山崖,又被雨水沖塌的崖壁掩埋,所以當時沒人能找到。

6

這個故事是奶奶告訴我的,每次講的時候,她的眼裡總是噙滿淚花,手上的銀鐲子閃閃發光。沒錯,她就是故事裡的馬嬸。

“這個銀鐲子一定是異鄉人的妻子留給他的最後紀念物。”奶奶顫抖的說。

而我,腦海中每次都能再現薄霧中異鄉人蹣跚的背影,好似那就是人性的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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