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臂泥匠(民間故事)

一百多年前,關東的白土山可是個熱鬧的地方,因為腳下蘊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白土,細膩得摻進白麵裡做饅頭都吃不出牙磣來,是燒製大缸的上好原料,於是在白土山方圓幾十裡就有大小不同高矮不一的窯帽子上百個,每年清明節一過,天空中燒窯的青煙繚繞不絕。燒製大缸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打缸坯是由缸匠、搖輪倌和泥匠等多個工匠共同協作完成,其中最辛苦的要數泥匠,白泥堆在案子上就像小山一樣,要翻來覆去揉四五遍才能使用,“泥山”在泥匠的手下一會兒變成泥餅,一會兒變成泥條,最後又成為大腕口粗的泥柱,再斷成一段一段的“泥頭”,這一切靠的全是泥匠一雙手上的巨大力量。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寶來窯的大泥匠丁九竟然只有一隻左手。一個只有一隻手的殘疾人怎麼幹上了健全人都難勝任的泥匠?其中緣由沒人知道。

寶來窯窯主是個大煙鬼,抽大煙抽得皮包骨頭,面無人色,走路大擺,外號叫死人影子。頭些年,白土山地界裡的地痞李四狗見死人影子羸弱無能,就想霸佔寶來窯,被缸匠陳禿子一拳打斷了三根肋骨,從此再也不敢來搗亂了,陳禿子因此成了寶來窯的大功臣。陳禿子是死人影子的遠房小舅子,從小習武,虎背熊腰,貪得無厭,陰險可惡。近一年裡,死人影子日薄西山,精血耗盡,已接近了生命的盡頭,因沒有子嗣,就把窯場裡的一些事情交給了陳禿子打理。

窯場的收入分配一直延續著祖上以實物抵薪的規矩,叫“分缸股”,缸匠、泥匠、搖輪倌等幾個大工匠歷來是分得同樣的缸股,可陳禿子一掌事,就揹著死人影子把這些人的缸股剋扣了兩成歸自己,還厚顏無恥地說:“這窯場裡第一主要的人物就是我缸匠,沒有我,缸毛都做不出來,你們都得喝西北風去,所以我掙錢就應該比你們多。”一個工匠剛說出一個“不”字,就被陳禿子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第二天早晨,工匠們都憋著一肚子氣進了窯場,沒精打采地來到自己的工位,搖輪倌搖動起了輪盤,陳禿子端坐在輪盤前,頭也不抬傲慢地伸出一隻大手來。要是以往,丁九會準確無誤地把一塊揉好的泥頭扔在他的手裡,可今天丁九卻躺在白泥堆上一動不動,陳禿子連叫了兩聲:“泥頭,泥頭!”丁九仍若無其事,陳禿子罵道:“丁九你他媽死啦?”丁九反唇相譏:“在這窯場裡,你陳禿子是最重要的人物,沒有你我們都得喝西北風,那就什麼都歸你幹好了,兄弟們,你們說對不對啊?”他這一挑動,其他工匠也都放下了手裡的活計,陳禿子一下子就成了光桿司令。

他勃然大怒,“反了你丁九,找死是不是?”跳起來舉拳就要毒打丁九,沒想到這時死人影子拄著柺棍顫顫巍巍地進了窯場,抖抖嗦嗦地拽住了陳禿子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住手……住手……”死人影子是聽說了陳禿子剋扣工匠的缸股才來的,他責怪陳禿子說:“胡鬧,老祖宗的規矩不能改,誰的缸股也不能少,丁九的更不能少,他……他是天下難找的好工匠。”陳禿子自知理虧,不得不把吞下去的缸股又吐了出來。他恨丁九恨得咬牙切齒。

窯帽子裝窯的方法都是立體的,最底層擺成方形,第一層口朝上,之後一層扣一層,一般要裝七八層,十多米高,缸垛像小山一樣。裝窯既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特別是“穩腳”最為關鍵,“穩腳”就是擺放第一層缸,這是整窯缸的基礎,承受著成千上萬斤的壓力,必須擺得水平墊得平穩,出現一點兒差誤,就會受力不均,“腳缸”破碎造成塌窯。丁九一直負責“穩腳”這道工序,他雖然只有一隻手,可上百斤的缸坯在他手裡就像玩具一樣,騰挪轉移,隨心所欲,他穩的“腳缸”四平八穩,紮紮實實,從沒出現過絲毫差錯。

可是這一天,裝完一窯缸的工匠們剛要走出窯門,突然聽到“嘎巴巴”的聲響,大家回頭一看,見一口“穩腳缸”破裂了,扣在上面的缸坯正在下落,整個“缸垛”在微微顫動,丁九大喊一聲:“不好,要塌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單臂托住了缸坯,一用力,把即將塌落的缸坯撐了起來,有工匠馬上用一口缸坯替代了破損缸坯,“缸垛”又恢復了平衡,一場塌窯事故避免了。這時陳禿子跑過來,對丁九氣急敗壞地說:“算你今天走運,要是塌窯了,你就死定了,誰也保不了你!”

丁九說:“你怎麼就知道是我的責任?”

“這還用問,‘穩腳缸’破裂了,就是你沒穩好,不是你的責任是誰的責任?”

“這話不能說得太早。”丁九說著把剛才碎裂的缸坯拿過來放在了陳禿子面前,說:“陳大缸匠,你看看這個再說。”

陳禿子不看則罷,這一看,臉色當時就變成了紫色,因為這塊缸坯碴子一面薄一面厚,薄的一面不足手指,這種缸叫“眼猴”,是殘次品,裝窯時一旦把“眼猴缸”當成了“穩腳缸”,很容易造成塌窯事故。缸匠做出了“眼猴缸”是很丟人的事,陳禿子也是數一數二的老缸匠,此時顏面掃地,就是沒有地縫,要是有的話,他會一頭鑽進去。

其實,這個“眼猴缸”是陳禿子故意做出來的,又找機會放在了丁九的“穩腳缸”裡,就是要栽贓陷害於丁九。他本來是想,一旦塌窯,缸坯變成了一堆爛泥片,不會有人發現這個秘密,無憑無據,丁九隻能自認倒黴,沒料想被丁九當面戳穿,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陳禿子無地自容,拳頭攥得“嘎巴巴”直響,心裡說,丁九你等著,有一天我會一拳把你砸成肉餅!這時忽聽遠處有人哭喊道:“不好啦,快來人啊,東家歸西啦!”他就此下了臺階,轉身狼狽而去。

死人影子的死對陳禿子來說是夢寐已久的大好事,現在他成了寶來窯名副其實的東家,他心裡樂開了花。埋了死人影子後,他第一件想要做的事就是收拾丁九,再沒有人給丁九撐腰了,他可以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可他又一想,現在寶來窯是自己的了,眼下還真不能把丁九怎麼樣了,也不能趕他走,整個白土山真難找他這樣的大泥匠,最好的計策就是要想方設法地壓榨他,折磨他,逼他多幹活,少分給他缸股,或者乾脆一點也不給他,叫他白撈毛,諒他一個一隻手的人也鬧騰不到哪去。

陳禿子正在得意,就見有一夥人氣勢洶洶地衝進了窯場,為首的竟然是李四狗。李四狗陰陽怪氣地說:“死人影子死了,你陳禿子轉身就成了窯主,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陳禿子指著李四狗罵道:“你個兔崽子,是不是骨頭又長結實了,你若再搗亂,我就要了你的命!”

 李四狗皮笑肉不笑地說:“陳禿子,要不是有你在這裡橫著,寶來窯早就是我的了,我承認打不過你,可我乾爹不怕你,要是識趣的話,就快點給我滾蛋,否則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李四狗的話剛說完,就見有個人走上前來,那個人長得十分醜陋,個頭矮小,肥胖如豬,渾身長滿了癩瘡。那人用公鴨嗓子的聲音說:“初來寶地,也不為難你,你先打我三拳,我只點你一指,不算我欺負你吧?”說著,雙手平端,上下運氣,轉眼身體像吹鼓了氣的肥豬一樣,幾乎成了圓形,活脫脫就是一個癩肉球。

陳禿子根本沒有把眼前的癩肉球放在眼裡,也沒客氣,照著癩肉球的肚皮就是一拳,他本以為癩肉球不被打趴下也得斷掉兩根肋條,可沒想到癩肉球竟然紋絲沒動,自己反被彈出去了兩丈遠;又打一拳,還是如此,他知道今天碰到對手了,收了架勢,拿出了“黑熊探山”的看家本領,當年就是這一招制服了李四狗,才有了他今天的天地。這一拳的確“探”得很深,可拳頭就像“探”進了無底深洞,什麼也沒碰到,自己的半條胳膊卻全陷進了癩肉球的肚皮裡,無論怎樣用力也收不回來了,引得李四狗的一夥人哈哈大笑。這時,癩肉球惡狠狠地舉起了鋼叉一般的手指向陳禿子戳去,陳禿子認得出來,這是江湖上傳說的“鐵禪指”,他心裡說,完了完了,小命休矣,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癩肉球的“鐵禪指”還沒戳在陳禿子的身上,就猛聽到有人大聲斷喝:“癩肉球,我正想去找你,你倒找上門來了!”喊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大泥匠丁九。

癩肉球見到了丁九,收起了“鐵禪指”,平地一轉身,陳禿子就像一截爛木頭一樣飛了出去,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一口大缸上,鼻口流血,慘叫不止。他譏諷地說:“丁九!我以為你早死了,沒想到竟藏在這裡苟延殘喘。”

“惡魔未除,我不會死的!”

“當年你有兩隻手,成了我的手下敗將;今天你就剩下了一隻手,又能怎樣?”說著運氣在全身上,“肉球”上的癩瘡凸顯出來,就像一塊塊烏黑的馬糞,臭氣熏天。

丁九雙目噴火,剛勁的左臂在空中晃了晃,猛地收回,一聲怒吼,直向癩肉球的胸口打去,這一拳神力莫測,擊穿了癩肉球的皮骨,隨著一股黑血噴湧,整個拳頭從他的後背洞穿而出。他一反掌,掏出了一堆穢物,摔在了癩肉球的臉上。癩肉球開始還面帶冷笑,瞬間變成了死灰色,遊絲般地說了句:“隔山……勾魂……拳……”眼看著圓球一樣的身子一點一點地癟縮了回去,放出一股燻人的臭氣,肉皮隨之鬆懈下來,如同披在身上的一層又髒又臭的破布,晃了兩晃,倒在了地上。李四狗一夥人見“乾爹”見了閻王,拔腿四散逃命,轉眼就無影無蹤。丁九衝著茫茫的蒼天大喊道:“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報應就到!”

十八年前,癩肉球憑著一身怪異功夫,欺男霸女,無惡不作,被百姓稱為惡魔。一次他光天化日之下作惡被丁九碰了個正著,便出手去搭救無辜者,一拳打去,拳頭陷進了癩肉球的肚皮裡無法自拔,癩肉球哈哈淫笑,用“鐵禪指”戳斷了丁九的右臂。丁九發誓報仇雪恨,為民除害,遍天下尋師學藝,經高人指點,他來到寶來窯當了個大泥匠,用揉一大堆一大堆的白泥練戰勝癩肉球的武功—“隔山勾魂拳”。他揉泥其實就是打泥,拳頭雨點般擊打在白泥上,發出具有穿透力的“砰砰”聲,如今,一尺厚的白泥他一拳下去就能擊穿,又硬又厚的案板上留下他無數坑坑窪窪的拳頭痕印,絕技終於練成。他打算今天就下山去,沒想到癩肉球竟當了李四狗的“乾爹”作惡找上門來。

眼前發生的事情陳禿子看個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大夢方醒,自己處心積慮要算計的丁九竟然身懷絕技,功夫不知超出自己多少倍,危難之際又救了自己的性命,他又是懼怕,又是感激,連滾帶爬地來到丁九腳下,抱住了他的雙腿聲淚俱下:“兄弟,我有眼不識泰山,我該死,我該死,我把寶來窯都送給你。”

丁九甩開了陳禿子,說:“從今以後,你要是再欺負工匠,我可饒不了你!”頭也不回地向山外走去,從此銷聲匿跡,再也無人見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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