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凌燕
圖：來自網絡
多年前的某個下午，門診時間，下班前的半小時，快要停止掛號的時候，病人量明顯的減少了。這時，進來一位中年女性。這個時間點來的人，大都不是看病，而是老病人過來配藥的。
她坐定了，輕聲細語的說，“醫生，麻煩您幫忙配藥。”果不其然。沒等我開口問她配些什麼藥，她就遞給我一張便箋紙。紙上用娟秀的字體寫著數行字，每一行從左至右按序寫著：每種藥的藥名，規格，用法，數量。工作近二十年，我第一次看到條理這麼清楚的藥單。可以說，醫生根據這些信息，不用問一句話，就能把處方開好。出於好奇，我問她，“這是你寫的？”她點點頭。我繼續問，“你是患者的家屬？”她說：“不是，是保姆。”
我大吃一驚，驚訝於這樣娟秀的字體和清晰的思路來自於一位保姆。要知道，大多數來配藥的人，醫生要逐個問，“配什麼藥？配幾盒？”利索的人直接回答，不利索的人要猶豫半天，還有可能出現反覆，一會三盒，一會四盒的。我不由得認真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長相一般但眉目清晰，衣服樸素但整潔大方。一個普通人而已，卻激起了我想要了解她的願望。
我由衷的讚揚她，“你的字寫的真好，你的思路真清晰。”她不好意思的說，“我每個月都要幫老人來配一次藥，我注意到醫生每次都要問這幾個問題，你們上班挺忙的，我這樣寫清楚了，你們就可以省些事。”呀，真是位有心人。我對她刮目相看了。我又問她，“你為什麼選擇這個時間段來配藥？”她說：“我總結出規律來了，每天下午掛號停止前的時候，人最少，這時候來配藥，可以節約時間。”真是一個對待生活處處都用心的人。
我遲疑了一會問她，“恕我冒昧，以你這樣的素質，怎麼會去做保姆呢？”她苦笑了一下說，“我沒學問啊，只讀到五年級，沒辦法，家裡窮，飯都吃不飽，哪裡有閒錢上學呢？我已經是幸運的了，我姐姐一天學也沒上。”停頓了片刻，她羞澀的驕傲的說：“醫生，不是我自誇，我讀書很聰明的，不管什麼課程，我一學就會。
退學後，我還是喜歡看書，看我能找到的所有書。鄰居家有本殘破的顏真卿字帖，我拿回家練了一年多的字。可惜，那本書最終被我姐姐撕了引火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雙眼泛著亮晶晶的光華——為那段久遠的已逝的美好時光。我完全相信她的話，有這樣娟秀字體和清晰思路的人肯定不是愚鈍之人。
我試探著小心翼翼的問她，“做保姆，委屈嗎？”她長嘆了一聲說，“有什麼委屈的呢？我要掙錢養家，做保姆一年比在農村幹活五年掙的錢還多。老公身體不好，婆婆常年癱在床上，小叔子有羊癲瘋，一輩子沒結婚，我兒子眼看著要娶媳婦，我肩上的擔子重啊。”她的眼圈有些泛紅。我們倆同時沉默了。我的沉默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她的沉默是因為沉浸在她自己的苦難裡。我有些後悔自己挑起的這個話題。人生的苦，各有各的不同，何必挑起別人的袍子去看裡面的蝨子呢？
她忽然微笑了，說：“既然做了保姆，就把這份工作做好。對得起自己拿的這份工資，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她說的真好，“對得起自己拿的這份工資，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細細思索，在這個物慾橫流笑貧不笑娼的時代，有多少人能禁得起這樣的拷問？馬無夜草不肥，不義而富且貴，幾乎成為常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何謂有道？不過是成王敗寇。與她相比，身居高位卻尸位素餐者，錦衣玉食卻無所用心者，香車寶馬卻蠅營狗苟者，究竟哪一類人更值得我們尊重？
正當我暗自感慨萬千的時候，她又說：“我喜歡把事情安排的有條有理，按照計劃一件一件的完成，這種感覺挺好的。我打算明年給兒子造房子。”那一刻，她的臉上閃著自信的光芒，高貴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女皇。每一位自立自強、勇於承擔責任的人，都可以是自己王國的皇帝。
梁啟超先生說，“人生須知負責任的苦處，才能知道盡責任的樂趣。”根據能量守恆定律，只有承受了爬坡的累，才能享受下坡的逸。人生，說到底是一種體驗，體驗生命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若不負責任，便沒有苦。沒有吃過苦，體驗不到甜。
配好藥，她起身走了。我覺得她的背影頗為迷人。用心生活的人最有魅力。這些年，工作中遇到的那麼多人，大都面目模糊，唯有她，如石刻般銘記在我的心裡。這個世界並不清澈透明。
職業的高低貴賤，與人格的高低貴賤，常常並不相符。“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君不見沉沉海底生珊瑚，歷歷天上種白榆”。金子與沙子，單看錶象，未必能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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