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帶著「愛國」的負罪感前行 向隊友訓話這件事讓他無法入眠

世界上有兩個梅西。一個帶著神的光環,無所不能,榮耀加身。一個是尚未走出宿命的凡人,內向寡言,喜歡安穩和確定性,懶得參與爭端。兩種特性在一副軀體中共存,它們有時會彼此撕扯,一個“梅西”始終是另一個“梅西”的影子。

梅西帶著“愛國”的負罪感前行 向隊友訓話這件事讓他無法入眠

梅西

“梅西一生只翻過兩本書,一本是《聖經》,據他說自己是在大約12歲的時候讀到的;另一本是馬拉多納的自傳,但他並未讀完。”

西班牙人吉列姆·巴拉格在他為梅西撰寫的傳記中這樣說。

在6月26日的聖彼得堡,上帝、馬拉多納、梅西同時出現在以這座城市命名的球場上。

“上帝與我們同行。”梅西說。以萊昂納爾·梅西為領袖的阿根廷隊,在小組賽一平一負的絕境中實現重生,終場前絕殺,以2-1戰勝了打平即可出線的尼日利亞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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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多納在看臺上忘情地慶祝

馬拉多納也在現場。他舉止乖張、情緒激動,以至於從看臺走回包廂時都需要攙扶。終場前,醫生得一直守著他。

這是一幅既慌亂狼狽又催人落淚的場景。當那個信仰、依靠足球的男孩逐漸失去踢球時簡單的快樂之後,他還能在掙扎與撕扯中,獲得內心平靜的理由。

“為了這刻的激情,為了唱響這首歌曲,只需凝視你的偉大”

北半球高緯度地區的6月,幾乎體會不到夜晚的沉靜。21點11分,太陽從聖彼得堡球場正西方“山頂”的玻璃直射進來,正好打在我們看臺上。

三分鐘後,本屆比賽截止到小組賽第二輪結束,射門次數最多的人終於進球了。一卸一墊一突,梅西用他的右腳完成了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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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把“梅西之歌”在俄羅斯唱響

前排的阿根廷人迎著陽光,向著球場,頂禮膜拜。他們又唱起每個人都能張口就來的歌謠:

哦,梅西

加油,冠軍,這場宴會是你的。

你偉大的價值,已經沒有疑問。

而這一首歌曲,關於每個時刻。

許許多多快樂,你給我們力量。

你內心中的裝載著許多的夢想。

為了這刻的激情,為了唱響這首歌曲,只需凝視你的偉大。

梅西,哦,梅西,永遠和你一起。

梅西,哦,梅西,謝謝你,朋友。

所有的球迷,永在你身邊,

從巴塞羅那到羅薩里奧的街道。

一步一步前進,尋找著傳奇。

在每一個地方,已留下你的軌跡。

萊奧萊奧,繼續,萊奧萊奧,加油,萊奧萊奧,榮譽,

萊奧,萊奧,我們都在你的身邊。

梅西,哦,梅西,永遠和你一起。

梅西,哦,梅西,永遠的感謝你。

歌唱是他們抒發自己最直接的方式——刺耳的口哨倒彩不能算在內。

6月16日第一場小組賽對陣冰島。冰島球迷雖少,但他們的心裡都像住著一座時鐘,默數著間隔時長。吼聲的間隔越來越短促,直到最後戰吼形成壓迫性的聲浪。不管球場上發生如何激烈的變動,維京人的表達都不為所亂。

相形之下,阿根廷人太隨意了。誰的歌唱起了個頭,聽到人就會附和著一起唱下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歌聲就消失在場地焦灼的空氣裡。一開始,阿根廷人試圖用歌唱對抗戰吼,他們每個人都歌喉響亮,加上人多勢眾,怎麼會輸呢?

結果就真的輸了。他們輸在了紀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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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根廷跟冰島一戰中,梅西罰丟點球

他們的情緒時刻被場上的局勢所左右。梅西的點球罰丟了,他們長久地陷入沉默。

倒是梅西本人,賽後還能保持體面和禮儀,微笑著接受提問:“罰點球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沒想太多,(就是)控制力量和高度。”

“你覺得罰丟點球需要對今天的平局負責嗎?”

“是的。”“對於沒有贏下這場比賽,我感到很愧疚。”

6月21日,藍白球衣的擁躉們轉戰曾經的軍工城市下諾夫哥羅德。飛機落地的那一刻,機艙裡響起慷慨的掌聲,他們亮出歌喉,再自然不過:“出發吧,阿根廷,讓我們去贏得比賽!”

旅店裡的住客跟我們熱情打著招呼:“今晚,我們一起慶祝!”

除了新近修建的大型商場,這座城市的多數門戶都內斂低調,建築物的裂痕也沒有盡力遮掩。作為前蘇聯著名作家高爾基的故鄉,它一度以這個最令其驕傲的子民命名。

浩浩蕩蕩的阿根廷球迷經過列寧廣場,在銅像前留影,並對著天空祈禱。

球場旁邊的小商店還保持著閉架售賣的古老形式。酒架都用白布遮上,儲酒的冰箱也側身擠在軟飲冰箱中間,無法開門。

但球迷們總能找到酒。當阿根廷0-3輸給克羅地亞,他們說,“我現在必須得去喝一杯才能平復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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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0-3輸給克羅地亞那場比賽中,梅西似乎消失了

此時此刻,梅西消失了。我是說,不僅僅是沒有混合區的採訪,沒有發佈會的參與,而是他徹底地從這場比賽中隱身了。全場比賽,他只有49腳觸球——上半場20,下半場29。最後15分鐘裡,6腳。這場比賽結束後,他的世界盃總射門次數只多了1次。有媒體挖苦道:“如果這是一場躲貓貓的比賽,那麼他贏定了。”

所謂領袖,就是要把隊伍凝聚起來,但萊昂納爾並沒有做到。他站得遠遠的,“看上去他好像放棄了一樣……至少是對於這場比賽。”

人們開始猜測,更衣室裡發生了什麼。

必須當著隊友的面講話這讓梅西無法入眠

阿根廷的駐地位於距離莫斯科市中心70公里左右的Bronnisty小鎮。很多阿根廷記者為了方便工作,選擇住在這附近的鄉下。

在這裡,教堂的鐘聲一刻鐘一敲響,撞擊聲輕柔。駐地傍著一畔湖水,賽艇隊的年輕人們百舸爭流,老人家牽著狗釣著魚,蜿蜒的小路和沙灘排球場地,興致勃勃者沐浴著陽光,奔跑流汗。

即便在這樣跟足球毫不相關的氛圍裡,都會突然冒出個什麼意外的提醒。6月24日梅西生日這天,當地居民在湖畔搞了個演唱會,還自嗨地切了個梅西人形的巧克力蛋糕為其慶生。在湖心島唯一的一條長椅上,黑粗顏料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個字“I love Messi”(我愛梅西)。

除了本國媒體,來這裡的記者並不多,主要原因不是距離,也不是莫斯科糟糕的交通狀況,而是阿根廷隊的日程,常常跟國際足聯網站上公佈的不一致。起初,我們的記者跑了四次,完全遵循國際足聯的“公開訓練”時間表,卻一秒鐘訓練都沒有看到。

第五次到達駐地時,那扇門終於打開,時間是尼日利亞2-0贏了冰島的第二天,阿根廷隊重新獲得出線的希望。駐地裡的喜氣洋洋體感顯著,他們甚至還為記者準備了餐食——一個托盤盛一個大漢堡,水果也切塊分裝在小盒子裡。就好像一個焦慮到窒息的人,終於把呼吸理順了,並努力想擺出一副從容體面的樣子。

後來才有阿根廷記者告知,足協會把他們商討後決定的準確時間表發在本國記者的群裡。這麼做並非想逃避什麼,只是他們隨便的風格使然。

阿根廷記者向多次無功而返的我們道歉:“對不起,我們的組織總是很混亂,就跟我們國家似的。”

球員內訌了,球員逼宮了,主教練被架空了,梅西不是更衣室的老大了……消息不是從那扇門裡面,而是從四面八方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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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保利與梅西

在打克羅地亞前一天,主教練桑保利參加新聞發佈會,記者請他公佈首發名單,他沒有像對陣冰島之前那樣痛快地念出11個名字,而是猶猶豫豫地說:“我還沒有跟隊員們討論,所以我們還沒有決定。”

這是懦弱還是民主?

再早的時候,桑保利還被問:“為什麼梅西從來不來參加發佈會?”

這位崇尚進攻的搖滾樂和文身愛好者回答說:“這種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我想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別人。”

“你之前說過,這支國家隊更多的屬於梅西,而不是你。”

“這個問題我要解釋一下。教練需要組織球隊,這是事實,我們作為教練,是能夠組織球隊去應對各種情況。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有這樣的球員,他們想在球場上創造機會,就像梅西那樣的,教練的工作就是組織球隊圍繞著這樣的球員,只有這樣,球隊才能充分利用這樣的球員的卓越的技能。因此,(完整地表述應該是)他支撐著球隊,球隊也支持著他。對於這種事情,教練要允許它發生。這是我說這句話的本意。”

然而,在那場無比失意的0-3完敗中,我們一點也沒看出這種戰術意圖的落實。

到底是誰對誰不滿意?

在最後一輪生死戰戰前,隊中元老馬斯切拉諾和足協主席塔皮亞出面解釋:隊伍很和諧,所有的負面言論都是謠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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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切拉諾更像隊伍的一個領導

然而,這樣的出面,又鑿實了另一個猜測:馬斯切拉諾才是隊伍的領袖,梅西不是。

“梅西是阿根廷隊的形象,馬斯切拉諾更像一個領導,我認為他是沒有袖標的隊長。馬斯切拉諾做事考慮周全,在困難時刻站出來說話。”ESPN記者、阿根廷人Javier Navarro對我們說,“梅西受到大家尊重,但不是那個會領導一切的人。”

另一位電視臺的記者Maximiliano跟Javier觀點相同,“梅西作為球員當然是舉世無雙的,但是他在巴薩從來沒有做過隊長,從來不是更衣室的老大,只是在場上好好踢球。巴薩的領袖是普約爾、哈維、伊內斯塔,他們更適合做球隊的隊長。”可是,梅西又必須是隊長,“因為隊長總是球技最好的那個人,人們覺得他場上場下都應該是領導,但是他的性格不適合。”

2010年,馬拉多納執教國家隊。南非世界盃小組賽最後一場對陣希臘前一天,馬拉多納把隊長袖標給了梅西。梅西“激動甚至有些靦腆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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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一直都很不習慣自己必須當著隊友的面講話

梅西向貝隆求教。貝隆回憶說,“但讓他感到不自在的並不是要擔任領袖的重擔,讓他久久無法入眠的是自己必須當著隊友的面講話。”

上任第一天,梅西對著首發11人圍成的圓圈,“連話都說不成句”,“還是貝隆喊了幾句大家才上場。”

傑拉德·皮克回憶說,在阿根廷隊傳統的隊長賽前演講中,隊長首秀的梅西只說了“今天沒有演講,加油,讓我們上場比賽吧。”

世界盃後阿根廷換帥,新上任的亞歷杭德羅·薩維利亞依然覺得,梅西應該“感覺到自己被愛戴”,於是他飛到巴塞羅那,將隊長袖標交給梅西。

當時就是隊中大哥的馬斯切拉諾理解並贊同這一切。萊昂面對他時會禮讓,但哈維爾很堅決:“不,萊昂,必須是你當隊長。能夠以最佳的方式來代表我們的人是你,我不認為任何人是把它當成禮物送給你。這就應該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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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戴著阿根廷隊長的袖標

曾在阿根廷隊隊中擔任體能教練的費爾南多·西尼奧里尼則認為梅西不需要這個隊長袖標,“只要保證萊昂高高興興地做他想做的事,不要嘗試給作為球員的他增加過多責任,就讓他好好踢球得了。”

但在面對梅西本人的時候,西尼奧里尼也道出了這個內向的另類隊長的意涵。

2010年世界盃四分之一決賽對陣德國前,西尼奧里尼走到梅西面前,雙手捧著他的臉對他說:“小萊昂,別擔心!你現在正在通往成為歷史最偉大的球員的路上。你只要奉獻出你的全部就可以了,你還年輕,還有參加世界盃的機會,所以不要有任何顧慮。外界的因素始終是外界因素,你只需要照顧好球隊那七八個人的情緒,使他們始終對你不離不棄。你要為他們努力,享受比賽。因為,如果你不高興,如果你不享受比賽,你便無法調動隊友們的情緒,這也意味著你的失敗。”

如果天才能夠享受比賽,那麼他必將成為勝負的主宰。這才是“不適合當隊長”體質的梅西至今仍能站在C位的最大理由。

6月26日賽後新聞發佈會上,尼日利亞記者問主教練格諾特·羅爾,“我們覺得這場比賽下半場沒有對冰島那場比賽好,防守的時候有些位置上看不到人了,請問教練這是怎麼一回事?”

“回答很簡單,里奧·梅西。”

“國家隊沒有給他帶來太多歡樂”

西尼奧里尼當年寬慰小萊昂的理由之一——年輕——已經隨著時間消退了。

“很遺憾,我覺得他不會再參加下一屆世界盃了,而且他隊裡的好朋友都要退出國家隊了,國家隊將要重組,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意願留在國家隊了。”做了25年體育記者的Javier Navarro說,“隊伍很依賴梅西,他今年31歲,下一屆35歲,對於他這樣的天才球員來說並不算老,但是我想他在國家隊太累了。”

馬拉多納傳記作者Daniel Arcucci在向我們描述梅西的國家隊之旅的狀態時,用了一個近似“宿命般”的詞,“梅西在國家隊就是宿命般的不行,沒有辦法解釋。”

除了世青賽和奧運會,梅西所在的國字號球隊沒有拿過任何冠軍——這在以足球為信仰的南美洲,是一個重大的缺陷,尤其對一個帶著神性光環的天才而言。

“梅西在世界盃上的壓力太大了,球隊輸了他會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最困難的時候可以激發出最好的馬拉多納,梅西就不是,一旦他受到挫折他的眼神就會暗淡下去。”Daniel Arcucci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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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盃預選賽戰勝厄瓜多爾,是梅西在國家隊最開心的時候

Javier Navarro的記憶裡,“國家隊沒有帶給他(梅西)太多歡樂,他因為沒有為國家取得榮譽而有負罪感。”印象中唯一一次看到梅西真的開心,是在這次世界盃預選賽戰勝厄瓜多爾出線的時候,“和他的隊友一起唱著歌進了更衣室,那是我見過他最激動的時候。”

梅西在巴塞羅那的家裡,營造出一種羅薩里奧的生活氛圍。後者是他13歲就離開的家鄉。他遠在西班牙的營養師會去正宗的阿根廷牛肉店為他選購食材,烤牛肉+葡萄酒這樣典型的阿根廷配搭,梅西只會和家人們一起享用。他雖然學會了加泰羅尼亞語,但他的西班牙語仍然帶著阿根廷口音。

即便如此,異鄉人的尷尬還是時常出現在阿根廷人看待梅西的眼光上。除了舉起大力神杯的榮耀,阿根廷人更喜歡迭戈·馬拉多納的原因更在於“親切”,他跟這片土地的關聯性更強,傳記作者吉列姆·巴拉格評價迭戈,“永遠是一位來自棚戶區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心中永遠揣著某種未獲理解的雄心壯志:向世界展示自己不是個窮小子”。正是因著迭戈永遠不知疲倦地展示慾望,人們更加體恤他,就像理解和崇拜一個更高的自己。

可是梅西全然不同。他的公眾形象永遠波瀾不驚,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追求的生活方式。

阿根廷作家烏戈·阿希在《外國人梅西》的諷刺文章中說,“梅西是海報;馬拉多納是旗幟。”

他說他喜歡看電影電視劇,但總也不記得那裡面的故事。他喜歡的只是家人團坐在一起的溫暖和踏實。

他說他有其他愛好,比如羽毛球、網球、滑冰、高爾夫,但是時間不夠用。

“事實上我們的生活非常簡單,圍繞家庭,如果不符合常規的話是很困難的。我們習慣於(過著)訓練、吃飯、看孩子(的生活),陪著孩子吃完飯,洗澡,等他們睡著了之後,我們睡覺。沒什麼特別的,非常平常,我感覺很舒服。”

雖然這樣靜默的方式一定不夠適合潘帕斯大草原上吵吵嚷嚷,但真正理解梅西的人總能找到與他溝通的方式。

“教授”赫拉爾多·薩洛里奧就曾經常用繪畫的方式跟這位“海報”式的偶像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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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第一次參加世界盃的梅西

2006年,萊昂納爾·梅西第一次參加世界盃。薩洛里奧給他畫了一幅畫——一輛F1賽車。其中的暗語是,你還有很多圈要跑呢。

“現在還不是他贏得比賽的時候。”薩洛里奧說。

年輕的萊昂並不服氣這樣的勸告,但他聽進去了,留下了那幅畫。

在成功與失敗交替的輪迴中,已經不再年輕的萊昂,這次會將自己的賽車,開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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