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寶刀閒置四十載,臨時兀自呼「殺賊」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些事情,就算你努力了一輩子,也可能做不到。

有些你藏在心裡一輩子的理想,可能說出來都會被人嘲笑。

但人生幾十年,總得過下去,你想怎麼過?

當你不如意的時候,像垃圾一樣被遺忘的時候,會做些什麼?

我給你找了一個榜樣。這個人瀟灑,也偏執,無私,也自私。

他曾如英雄一樣隻手擎天,也曾被冷落幾十年。

這個榜樣叫做辛棄疾,自稱老子。

你可以遠遠地欣賞他,卻學不了他蓋世的才華;你可以佩服他的豪俠,卻學不了他辣手殺人的本事。

他能打仗,能作詞,他名揚天下,卻被閒置40年,他有才幹,但卻又心狠手黑。他治軍鐵血強悍,為政卻貪腐暴虐。他少年時候是個英雄,中年時候是個俗吏,老年時候是個老憤青,到死都在喊“殺賊”。

他這一生啊,大部分時候,幾乎想做的事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辛棄疾:寶刀閒置四十載,臨時兀自呼“殺賊”

01時間

據說,人對時間的感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日益敏感的。

當你童年的時候,你會覺得歲月無限長,時間用不完,每天的日升日落都是漫長的期待。

然而當你年華逝去,白髮蒼蒼的時候,你會覺得一年一年都是在飛逝,轉眼就沒有時間了。

老病那堪歲月侵。霎時光景值千金。一生不負溪山債,百藥難治書史淫。

隨巧拙,任浮沈。人無同處面如心。不妨舊事從頭記,要寫行藏入笑林。

這首詞叫做《鷓鴣天.不寐》,是辛棄疾晚年所作,“霎時光景值千金”這一句,狠狠敲打在所有年華逝去,一事無成,空餘舊夢的人心上。眼睜睜看著殘軀衰朽,再不掙扎幾下,只怕就沒有機會了。

辛棄疾致死都舍不下的,就是他那些沒有完成的願望、理想和夢想,他看上去一生磊落灑脫,然而牽掛卻極重,他不牽掛任何人,他也不牽掛任何財產和名聲,他牽掛的是——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從這首《鷓鴣天》中,我們可以看出,辛棄疾老了,他再也不是那個“氣吞萬里如虎”的少年了,再也沒有“看試手,補天裂”的豪情了。轟轟烈烈的開禧北伐失敗,大宋依舊是那副奴顏婢膝、乞降求和的嘴臉,君臣們割下了北伐倡導者韓侂冑的腦袋,戰戰兢兢送去金國求和。

而辛棄疾也因為“諛韓”“迎合”被士大夫們諷刺,在那些諫官的攻擊下,辛棄疾最後一次離開了朝堂,離開了他的北伐大業,回到了他隱居的瓢泉村。他那些深謀遠慮的主張,那些慷慨激昂的陳詞,那些還我河山的雄心,《美芹十論》、《九議》,飛虎營,都成了夢幻泡影。

開禧三年秋,辛棄疾在再次應召入朝的途中,病重臥床不起。同年九月初十,辛棄疾離開人世,享年六十八歲。臨終時還大呼“殺賊!殺賊!”。他就像兩宋之際宗澤老將軍,垂危之際仍在大呼:“過河!過河!過河!”

李白寫過:“願斬單于首,長驅靜鐵關”。

陸游寫過:“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

同為慷慨豪邁,與李白、陸游相比,為什麼我們更認同辛棄疾?為什麼更為他的遭遇扼腕嘆息?因為他真是個英雄,他真有“補天裂”的手段,他真的曾經“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萬軍之中取賊酋首級如探囊取物。然而到頭來,“元龍老矣”,南朝空養了他四十多年,英雄無用武之地!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

辛棄疾:寶刀閒置四十載,臨時兀自呼“殺賊”

02南歸

準確地說,辛棄疾是個金國人。在他出生之前,家鄉山東早已淪陷了。

少年的辛棄疾,曾經被爺爺辛贊帶著,跑到金國的首都偵察防備狀況,你可以想象,他從小接受的是什麼樣的“仇金教育”。

這個辛贊,是金國的縣令,然而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顛覆金國,所以,他就教出了這樣一個辛棄疾。

辛棄疾出生在金國統治的北方,祖上不是趙家皇室,不受宋朝恩寵,然而他從小就是個“自幹宋”。辛贊雖在金國任職,卻一直希望有機會能夠拿起武器和金人決一死戰,因為辛棄疾的先輩和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並常常帶著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謀劃如何驅逐金虜,克復神州。

辛家源自大唐河西軍戶,曾為唐拱衛西陲,骨子裡流淌的就是忠勇義烈的熱血,你且看稼軒詞中的豪邁壯闊,那與盛唐邊塞詩的慷慨激昂是一脈相承的。

唐亡又五代,五代又有宋,辛棄疾的祖先從隴西回遷山東濟南,做過宋朝的官員,後來靖康之變,北宋滅亡,徽欽二帝被擄北國,黃河以北淪為金國領土。辛棄疾的少年時代,就一直生活在金國統治的區域內。

辛棄疾從小文學天賦就比較好,雖然後世文學界“蘇辛”並稱,然而早年的時候,江北的人們喜歡“蘇黨”並稱,這個“黨”名叫党懷英,是辛棄疾的發小和好友。

傳說小時候辛棄疾算了一卦,卜問兄弟二人的仕途和前程,党懷英得到的是個坎卦,於是留在北方繼續為大金效命,辛棄疾得到離卦,就下決心南歸大宋。後來,那個党懷英成了金國文壇領袖。

而辛棄疾南下,則成了中華千古文人榜樣。

03殺人

據說,陸游懂兵法,李白擅劍術,可惜他們兩位一輩子實踐的機會並不多。

然而辛棄疾不一樣,他不是嘴上說說,筆頭寫寫,他是從小就金戈鐵馬、刀頭舔血殺出來的。

年輕的時候就有人給他算卦:“你能殺人!”後來到了南宋,辛棄疾也得了個愛殺人的惡名。

辛棄疾原本可以在金國當個編修史書的小官,可是他不幹,他一心要造反。

史書記載辛棄疾“膚碩體胖,目光有稜,紅頰青眼,壯健如虎”,就看這虎虎生威的長相,生來就是一條山東好漢。

當年金主完顏亮南侵,後方山東河北的漢人義士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各自起兵反抗金國統治,辛棄疾一看天下鼎沸,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便振臂一呼,聚攏了2000人的力量,反他孃的了。這兩千人都是他們辛家在山東的家族部曲,男女老少都有,原本成不了多大氣候。

辛棄疾就率領這兩千家族武裝投靠了一個叫做耿京的農民起義軍領袖,當時耿京勢力頗大,集聚了數十萬人馬,自稱“天平節度使”,節制山東河北兩州軍事。辛棄疾作為一個文化人加盟一個類似於瓦崗寨的組織,耿京表示相當歡迎,還讓辛棄疾當了掌書記。這個掌書記,也就是秘書。

辛棄疾也是倒黴,陪他同來的一個花和尚,名叫義端,是個江湖草莽,從前經常和他談論軍事,這次也拉了一千多人馬前來投靠。然而這廝是個投機分子,牆頭草,沒幾天偷了耿京的大印跑了,耿京大怒。辛棄疾說大帥莫慌,給我三天時間,我必定摘了那和尚的光頭和大印一起帶回來。

辛棄疾算準了義端必然要去投靠金朝,拍馬急追,終於逮住了這廝,這賊和尚還裝神弄鬼說:“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本相,您是太上老君的青牛下凡啊,您力能殺人,萬幸您不會殺我!”辛棄疾冷笑道:“你這鬼卦算的不準”,然後一刀砍了他腦袋。

後來辛棄疾一直勸說義軍領袖耿京南下歸宋,耿京也動了心,派辛棄疾南下和南宋朝廷聯絡,當時的宋高宗趙構接見了他,嘉獎遺民義軍的壯舉。正在這時候,北方的義軍中又出了叛徒,張安國謀殺了耿京,並且挾裹軍隊投靠了金國,數十萬義軍登時土崩瓦解。辛棄疾怒髮衝冠,他所謀劃的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立刻北上,率領50人的騎兵隊,突襲了五萬人的大營,當時張安國在重重保護之下飲酒作樂,然而辛棄疾劍刃揮舞,所向披靡,他殺入中軍大營,在酒席上生擒了張安國,緊接著又率軍殺出重圍,號召義軍餘部隨他南歸。他率領萬餘人甩開金國的圍追堵截,將叛賊張安國帶回南宋朝廷斬首!那一年,他剛剛21歲。

如此驍勇壯烈的突襲,聽起來都不像是真實的歷史事件,而像是小說演義所說——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堪比甘興霸百翎貫曹營,趙子龍漢水救黃忠,千載之下,令人神往。

盛唐邊塞詩人都有豪言壯語,“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聽起來叫人熱血沸騰,但那都是詩人們的想象,他們並沒有親握刀兵,在沙場上與敵人殊死相搏。辛棄疾不同,別人寫金戈鐵馬,是想象,他寫氣吞萬里如虎,那是親身經歷。

所以我們讀辛詞,才會覺得,壯烈多蘊藉在滄桑平淡之中,因為他不需要渲染,不需要誇張——不就是打仗殺人嗎?大風大浪,老子見得多了,於無聲處聽驚雷!

後來辛棄疾在詞中自稱:“少年橫槊,氣憑陵、酒聖詩豪餘事。”原來打仗殺敵才是他的真正本事,舞文弄墨喝酒拍闌干只是業餘愛好而已。

辛棄疾:寶刀閒置四十載,臨時兀自呼“殺賊”

04閒置

詩佛王維有一首詩叫做《老將行》,其中有幾句想必辛棄疾會感同身受。

那幾句是——

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

人生不怕別的,就怕閒置,好好一樣兵器,哪怕是屠龍刀、倚天劍、偷天弓、換日箭,你閒置他40年,也只能衰朽無用了。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有個角色叫祁同偉,研究生畢業之後被髮配到一個山村的司法所,當他看到老所長白髮蒼蒼30年沒有離開山村之後,祁同偉就黑化變質了。

然而,辛棄疾被南朝一閒置就是40年,哪怕他雄心壯志沒有變,他的手段能力沒有變,他也老了啊。

他21歲的時候,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千里奔襲,萬軍之中擒拿張安國,南下歸國,斬殺叛賊,——“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䄡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那時候,他天下聞名,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日三嘆息

然而,南宋朝廷就是那麼個德行,見到辛棄疾這樣的猛士,感動歸感動,嘆息歸嘆息,你作為一個北方來的“歸正人”,對於朝廷大事,還是閒閒吧。辛棄疾南歸之後,帶回來的萬餘義軍被解散,安置在淮南各州縣的流民中生活;他本人被任命為江陰僉判,一個地方助理小吏而已。

朝廷可以養著他,可以派他去做個安撫使,做個通判,管管司法和地方俗物,談到軍事和北伐,談到家國天下,那都是趙官家的事情,輪不著辛棄疾來指手畫腳。

冒著天大的危險,做下天大的功業,刀光劍影,一腔熱血,來到夢牽魂繞的大宋,結果卻只賺到了“聖天子的三聲嘆息”,最終只能放下手中的刀劍,離開心愛的駿馬,遠望北方的無數江山,做一聲長嘆。空有一身拔山的氣力,空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膽識,空有補天裂的雄心,他在南國煙雨樓臺中,卻使不出半分氣力。

他從來都沒有放棄努力,他不停地上書,向朝廷提出對金用兵的方略,《美芹十論》、《九議》等上書不乏真知灼見,然而朝廷始終棄之不用。辛棄疾在各地做了二十多年的文武官吏,卻因進行練兵籌餉的活動,常被彈劾罷官。在閒置了二十年的光陰後,辛棄疾寫道:“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南歸後的四十年間,他只能把胸中的悲憤和鬱結訴諸筆端,他自稱是一個“江南遊子”,一輩子把欄干拍遍,杜鵑啼血,嘔盡心聲。那一股天生的豪邁、率性和英雄氣激盪在筆墨之間,寫成了千古獨調的稼軒長短句。

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05飛虎

既然朝廷不讓北伐,不聽我說話,把我扔在江南做無關緊要小官,那該怎麼辦?沒辦法,辛棄疾選擇的是——

繼續幹,埋頭苦幹,拼命硬幹

辛棄疾為官二十多年,雖然從未當過大官,但哪怕就是做一個地方上的司法軍政小官,也處處展現出了他卓越的治軍理政才能,同時也處處顯露出他與眾不同的個人風格,以至於爭議不斷,譭譽參半,然而辛棄疾一心做事,毫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拿到現在看,他就是官場上一員真正的“干將”。

宋孝宗淳熙二年,爆發了賴文政茶商起義,屢敗官軍。三十六歲的辛棄疾臨危受命,擔任江西提點刑獄,“節制諸軍,討捕茶寇”。

辛棄疾在鎮壓茶商起義事件中,展現了鐵腕冷血、幹練霸道的一面,他步步為營,圍追堵截,終於將賴軍逼入困境。後來,他派人前去勸降,賴文政見突圍無望,接受了招安,辛棄疾隨即將賴文政押解到江州處死,其餘的義軍八百餘人據說也在一天之內被全部誅殺,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這件事像極了電影《投名狀》中龐青雲屠殺已經投降的太平軍,辛棄疾當時沒有任何猶豫,他複製了白起、項羽那樣的手段,對待敵人就得無情,斬草除根不留禍患。這時候,我們就會想起他21歲時候殺伐決斷的凌厲模樣。這件事辛棄疾辦的乾淨利落至極,但皇帝宋孝宗卻很不開心,他覺得作為大宋官家,不可如此無情無義,言而無信。辛棄疾即便有了戰功,在朝廷那邊的名聲依舊不好。

在治軍理政方面,辛棄疾更是一個徹底的唯結果論者,滿口“法無禁止即自由”。

淳熙七年,辛稼軒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軍成,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當時許多同僚官員反感辛棄疾的霸道專橫,認為他是在勞民傷財,他們請出了孝宗的“御前金字牌”,要求他停止一切營房工程。辛棄疾理都不理,竟然將“金字牌”藏匿起來,嚴令施工人員在一月之內建好飛虎軍的營房,如有違期,軍法從事。當時正值雨季,辛棄疾下令拆除官舍神祠,挪用磚瓦建軍營,並要求“所有民屋,每家取瓦二片”,結果老百姓悉數送上瓦片,辛棄疾所需瓦片兩天之內湊足。當時的中書舍人崔敦指斥辛棄疾“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於誅艾,視赤子猶草菅”。辛棄疾遭到了同僚的猛烈抨擊和彈劾。

後來,辛棄疾調任南昌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撫使。當時江西發生嚴重的旱災,糧食歉收,物價飛漲。為了賑災,辛棄疾又是雷厲風行,並且有點“不擇手段”,他在大街小巷貼出八個字的告示:“閉糶者配,強糴者斬”。但凡囤積居奇、投機倒把的,非斬即流。高壓威逼之下,南昌的物價頓時穩定下來。

光宗紹熙三年,辛棄疾起為提點福建刑獄,傳聞辛棄疾到福建上任的第一天,就把牢房的囚犯殺了個乾淨,他的理由是:當時福建民風剽悍狡詐,治安狀況極差,盜賊蜂起,而福州都快成了盜匪的老巢,辛棄疾實在看不下去了,乾脆來了個殺雞儆猴,處決了監獄中所有的罪犯,以鐵腕手段威嚇整個福建的百姓。他說:“福州前枕大海,為賊之淵,上四郡民,頑獷易亂,帥臣空竭,緩急奈何?”辛棄疾的鐵血手段雖然看上去殘忍,但見效極快,福建在他的鋼刀治理之下,立馬海晏河清,一片昇平氣象。

辛棄疾不在乎上司和同僚如何看待他,也不在乎老百姓如何看待他,他只想著高效迅速地做成事情,平叛、建設、練兵、賑災、平抑物價,他沒有什麼事情做不成的。

但這位宋朝的達康書記,並沒有任何“政治資源”,他強悍霸道的作風,得罪了許多人,朝廷官員紛紛上書彈劾辛棄疾“唯嗜殺戮,累遭白簡,恬不少悛。今俾奉祠,使他時得刺一州,持一節,帥一路,必肆故態,為國家軍民之害”。

他長期不得升遷,也和那些彈劾他的摺子有關。

06貪腐

中年的辛棄疾有了個貪官的惡名,你要知道,他是一個來自金國的“歸正人”,地位不高,還得養活一個龐大的家族。

南宋的辛棄疾很有錢,這是歷史上頗被質疑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廣有田地房產,妻妾成群,並且還有揮霍奢靡,一擲千金的記錄。

辛棄疾一大家子人,他除原配夫人外,至少有整整、錢錢、田田、香香、卿卿、飛卿等六位侍妾,兒子則有稹、稏、穮、穰、秸、褒、穟等九人,女兒至少二人以上。這樣一大家人,加上侍奉的奴僕,日常消費自然相當巨大,但稼軒似乎很少為經濟犯愁,而且出手格外闊綽。辛棄疾是從北方戰亂中突圍到南宋的,不可能帶來許多山東遺產。而靠他為官數十年的俸祿,也絕不可能支撐如此龐大的家族開銷,更何況,他還廣置田產,建園林起高樓。

洪邁的《稼軒記》記載:

郡治之北可裡所,故有曠土,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寶帶……濟南辛候幼安……一旦獨得之,既築室百楹,財佔地十四。東罔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徑款竹靡,錦路行海棠。集山有樓,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滌硯有渚。皆約略位置,規歲月緒成之

。”

文章中說到辛棄疾有數百間房子,有 “集山樓”、“婆娑堂”、“植杖亭”、“信步亭”、“滌硯渚”等,此外,辛棄疾自己的詩詞中還常常提到“帶湖”、“南溪”、“篆罔”、“蔗庵”、“雪樓”一大串地名。想必莊園的規模應該不會太小,據說在莊園完工之前,朱熹曾進去偷偷窺視一番,結果大驚失色,後來把這見聞告訴陳亮,說辛棄疾的房產比祁同偉和高小琴的“山水莊園”還誇張。

辛棄疾最好的朋友陳亮都看不下去,寫信給勸辛棄疾不能太奢靡:“始聞作室甚宏麗,傳到《上梁文》,可想而知。見元晦說,潛入去看,以為耳目所未曾睹。此老必不妄言。

除此之外,辛棄疾在官場上的貪腐在當時就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的幾次離職據說都與此脫不了干係。孝宗淳熙八年,辛稼軒在江西安撫使任,同年十一月,改除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還沒赴任,就被御史王藺彈劾免職,罪名則是“奸貪兇暴,帥湖南日,虐害田裡

”;“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於誅艾,視赤子猶草菅”。 光宗紹熙五年,辛棄疾在福建安撫使任上時,被諫官黃艾彈劾他“殘酷貪饕,奸贓狼籍”。次年冬天,御史中丞何澹斥責他“酷虐裒斂,掩帑藏為私家之物,席捲福州,為之一空”。寧宗開禧元年,辛棄疾復起知隆興府,“以臣僚言棄疾好色貪財,淫刑聚斂”,又被免官。留下如此多的貪汙記錄,說明辛棄疾愛撈錢是個老毛病了。

最尷尬的一件事,是辛棄疾走私被老友朱熹截獲,辛棄疾用商船販運牛皮,路經南康軍,被朱熹截獲,朱熹《與黃商伯書》記下這個尷尬的場面。

我們愛稼軒詞,但我們得知道,稼軒並不是一個品行高潔的完人。

07山水

在屢遭彈劾之後,辛棄疾早已失去了朝廷的信任,更是失去了帶兵打仗的希望,百無聊賴之下,他只能寄情山水,把欄杆拍遍,使酒撒氣,笑傲風月。

辛棄疾造了好大一個莊園,自以為可以學陶淵明,優遊歲月,終老於林泉之下。他在詞中自稱:“一生不負溪山債”。

在帶湖山下,半山亭前,棄疾構築了一片莊園和別墅,周圍遍植柳,槭,楓,楊,山下碧溪環繞,精舍後地勢較高,因地制宜,建了一棟兩層高樓,仿舊時東京潘樓式樣,取名“集山樓”。

辛棄疾對此也頗為得意,他曾寫道: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諧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宋人自避難江東以來,十分懷念故國的繁華,因此一切建築,飲食,服飾,風俗,喜喪嫁娶格外依照從前的舊例。辛棄疾每每登上他的小樓北望,不免常起故園之思,然此時中原故地淪陷女真人之手已將近六十年了,華服父老,不免躬身北向,屈事腥羶,而朝中和戰難決,偏安一方的心態漸漸成為主流,把個收復失地的事情拋諸腦後。辛棄疾的整個宦途就是和這些主和的同事不停鬥爭,不斷外放,頑強的鬥爭了二十多年,直到他決定退隱方休。待他徹底拋開那些求之不得的野心和夢想,自然就把人生交給山水風月和杯中酒了。

鵝湖山、靈山、博山一帶,都是辛棄疾常去尋古覓幽的地方。鵝湖山下的鵝湖寺,在通往福建的古驛站旁。著名學者朱熹、呂祖謙、陸九齡、陸九淵等在鵝湖寺舉行了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

這個時期的辛棄疾,透出了人生中罕見的可愛。他縱情山水,常常拿天地萬物開涮。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就說這首《西江月·醉裡且貪歡笑》,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活脫脫寫出了辛棄疾一副和松樹過不去的老頑童脾氣。

然而玩笑歸玩笑,胡鬧歸胡鬧,辛棄疾骨子裡並不是孫連城那種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也不是那種不作為的懶政之人,他只是一身本事無處施展,一腔熱血無處揮灑,只能溪山為伴,吟嘯林泉。

那熱血和頹喪相互激盪,理想和學問天人交戰,便沖決出了辛棄疾一派豪放磊落、瑰麗奇變、包羅萬象的獨特詞風。

08、知己

辛棄疾人生中只有一個真正的知己,那就是詩人陳亮。

陳亮是個南宋老憤青,寫起詩文來殺氣騰騰,陳亮字同甫,又號龍川先生,為人才氣超邁,慷慨任俠,而且喜談兵事,孝宗朝,曾上《中興五論》。其人持論勁直,力主抗金,屢次被主和派構陷下獄。

出獄後,志氣更勵,以“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自許,成為當時知名的“持不同政見人士。”老憤青自然是越挫越憤,其人提倡中興復仇,以達王霸事功之學,反對朱熹等理學家空談道德氣節,坐而論道的性命之學。

淳熙十五年,辛棄疾如往常那般登樓遠眺,只見遠處小溪對岸一個騎馬人悠然而來,馬行到溪上一座木橋卻踟躇不前,大概是因為這橋實在太過狹窄,膽怯不敢過罷。騎馬人奮力三躍,馬只是不敢過。騎馬人大怒,下馬拔出佩劍,奮力揮去馬頭,馬撲倒在地,那人卻面不改色,徐步而行。辛棄疾心下大奇,覺得此人真是我輩中人,遂下樓遠迎。此人正是前來拜訪辛棄疾的陳亮。

兩人一見如故,開懷痛飲,不免議論時政,陳亮一生以在野人士自居,是個沒有套上籠頭的野馬,批評起朝政來自然是毫無顧忌,他痛陳朝中主和派每日價只知歌舞昇平,醉生夢死,渾然忘掉了收復失地,洗雪靖康之恥的深仇大恨。東晉南渡諸人尚且新亭對泣,朝中權貴卻早已把杭州當作汴州,沉醉在繁華富裕的孤島之上,渾然不知四周食人的野獸磨牙利齒,正準備闖入這裡大塊朵頤呢!遺民忍淚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這番言論深得辛棄疾之心,引以為知己。

傳說陳亮與辛棄疾樓中飲酒,見西側壁前劍架上掛著一把青鋼劍,回頭道:“稼軒兄,可否借來一觀?”辛棄疾上前取下劍遞給陳亮,陳亮拔劍細看,只見紫電青霜,觸手生寒,劍身一泓亮色流動,不禁大聲讚道:“好劍!?”這是當年耿京大帥賜給辛棄疾的佩劍,當年壯懷激烈,氣吞萬里,如今龍泉無用,夜夜壁上空吟,可悲可嘆。

辛棄疾接過青鋼劍,趁著酒意,仗劍而舞,如奔雷掣電一般。陳亮倨桌而歌曰: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鍊凡幾年, 鑄得寶劍名龍泉。

龍泉顏色如霜雪, 良工諮嗟嘆奇絕。

琉璃玉匣吐蓮花, 錯鏤金環映明月。

正逢天下無風塵, 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 文章片片綠龜鱗。

非直結交遊俠子, 亦曾親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棄捐, 零落飄淪古獄邊。

雖復沉埋無所用, 猶能夜夜氣沖天。

此後十日陳亮居辛棄疾家中,兩人泛舟帶湖,登山遠眺,遊覽鵝湖寺,常有詩作唱和。陳亮作別後,辛棄疾覺意猶未盡,故動身追趕陳亮,想挽留他再住幾天。追到鷺鷥林,遇到一場大風雪,被堵在客棧,只得悵然而返。歸途投宿泉湖四望樓,夜聞笛聲,淒涼之極,有感於心,遂作《賀新郎》一闋,詞曰: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枝微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未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辛棄疾另外一個知己,就是曾經抓他走私現行,政見也不和的朱熹先生。然而政見是政見,私交是私交,辛棄疾分得明白。

朱熹病逝時,他的學說已被宣佈為“偽學”,在宰相韓侂冑一派的壓力下,許多朱熹的門人弟子不敢前往弔唁,而被朱熹“斷過財路”的辛棄疾卻不畏禁令,前往哭祭,並留下了一句留傳千古的悼詞:“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09戒酒

辛棄疾是兩宋最有趣的文人之一,東坡是曠達清逸,而他是豪俠灑脫,而單單一個“豪”字,其實並不能詮釋他的文學風格,辛棄疾本身是一個好奇心極重,充滿樂趣的大學問家,人世間一草一木,一碗酒一場雨一陣風,在他筆下,都是極有意思的事情。

常言道:“酒是聖人糧食”,輕易戒不了,辛棄疾退隱後的生活沒有了公文案牘勞心費力,加上罷官後心情沉鬱,往往借酒消愁,每天喝得酩酊大醉。

有一天,辛棄疾如往常般登上晚晴小樓,當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秀雲出岫,倦鳥歸林。棄疾昨夜宿酒未醒,不禁神為之奪,自然就酒醒了。棄疾乃是有為之人,內心深處對自己沉醉酒鄉當然是不滿的,這時猛然自惕,決心戒掉這杯中之物,於是取來紙筆,奮筆寫下一闋《沁園春》以志戒酒,詞曰:

杯,汝前來!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需來。”

後來陳亮來看他,二人一見如故,結為知交,有了如此的好朋友好兄弟,可以一起使酒罵座,把欄杆拍遍了,然而“酒”呢?於是辛棄疾很會變通,酒這玩意兒又“招則需來”了,這酒也是可憐。

要陪陳亮喝酒,自然就要破戒,辛棄疾於是大筆一揮寫道:

杯,汝知乎?酒泉罷侯,鴟夷乞骸。更高陽入渴,都稱齏臼;杜康出筮,正得雲雷。細數從前,不堪餘恨。歲月都將麴櫱埋。君詩好,似提壺卻勸,沽酒何哉?君言豈病無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記醉眠陶令,終至全樂,獨醒屈子,未免沉災。欲聽公言,慚非勇者。司馬家兒解霞杯。還堪笑,借今宵一醉,為故人來

在稼軒筆下,無論是酒水、劍氣還是松樹,都是朋友兄弟,充滿人性和人格,可以喝之罵之,也可以戲之笑之,還可以坐下來講道理。

稼軒不是無聊,而是有趣。

10殺賊

等到辛棄疾年華老去,在南朝官場喝山水間一晃就是四十多年之後,朝廷主戰派終於佔了上風,準備北伐了。這時候,廟堂之上的君臣們終於想起有個能打的老爺子叫做辛棄疾了。

嘉泰三年,主張北伐的南宋宰相韓侂冑起用主戰派人士,已六十四歲的辛棄疾被任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年邁的辛棄疾精神為之一振。他先後被起用為紹興知府、鎮江知府等職。

第二年,辛棄疾晉見宋寧宗,慷慨激昂地說了一番金國“必亂必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並親自到前線鎮江任職。辛棄疾離他的北伐夢只有一步之遙。他一上任立刻招兵買馬、蒐集情報、制定行軍規劃。這位情報專家深知情報的重要,不惜重金購買了一幅詳細的金軍部署圖,他是拼盡了自己的一切,想要為北伐作出貢獻。

在那期間,他寫下了千古名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 , 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 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詞中分明可以讀到他老當益壯的雄心和對北伐的慎重和憂慮。畢竟金國依舊強大,北伐不是兒戲,然而一切都被辛棄疾料中了。南朝此時缺將帥,韓侂冑雖然又恢復中原的決心,卻準備不充分,輕敵大意,再加上宋朝內部黨爭和後宮傾軋嚴重,四川軍閥吳曦叛變,受金國冊封為蜀王,北伐宋軍先勝後敗,韓侂冑手中無將帥可用,北伐形勢岌岌可危。

幸好人心尚在,大宋軍民忠義,四川安丙等諸將聯手斬殺吳曦,楊巨源、李好義等請乘勢收復四州。李好義出兵,一舉收復西和州。張林、李簡收復成州。劉昌國收復階州,張翼收復鳳州。孫忠銳收復大散關。李好義進兵至獨頭嶺,會合當地民兵夾攻金軍。金軍大敗。宋兵七日到西和,所向無敵。金將完顏欽逃走。

正在形勢大好,金兵喪膽之際,南宋軍閥卻又內鬥廝殺起來,安丙與孫忠銳不和,命楊巨源伏兵殺孫忠銳。吳曦原部將王喜指使黨羽劉昌國在酒中放毒藥,害死李好義。安丙又誣指楊巨源謀亂,把他下獄害死,假說是自盡。南宋文武,自來是勾心鬥角,一盤散沙,白白斷送了大好形勢。

最終轟轟烈烈的開禧北伐真的成了元嘉草草,韓侂冑壯志未酬,反遭投降派宮廷政變謀殺,身首異處,最終腦袋都被宋朝群臣送往金國求和。這又是一個岳飛風波亭的悲劇。

開禧三年秋,那時候韓侂冑還當權,希望辛棄疾能夠臨危受命,挽狂瀾於既倒,他奏請朝廷再次起用辛棄疾為樞密都承旨,令他速到臨安赴任。但詔令到鉛山時,辛棄疾已病重臥床不起,只得上奏請辭。同年九月初十,辛棄疾帶著憂憤的心情和愛國之心離開人世,享年六十八歲。

辛棄疾一生,也是這般轟轟烈烈開場,悲風颯颯地收尾,他直到臨死之前,還是恨滿心頭,五內如沸,一肚子的無明業火和不痛快,他這六十多年啊,除了少年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剩下的時光,都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心心念念要滅亡的大金依舊在,他心心念念要收復的河山,還在北邊。

辛棄疾曾自嘲地寫了一首詞,慨嘆自己的姓氏不太好,這個“辛“,是辛苦,是辛辣,全無半點溫和愉快,甜美暢快。

他說: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菩薩蠻.姓氏》

辛棄疾啊,還真是椒桂,十分辛辣,十分烈性,他彌留之際,還在大呼:“殺賊!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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