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不是故乡,是故乡的生活方式

回不去的不是故乡,是故乡的生活方式

翻出一篇旧文,大概是七八年前写的,关于一些儿时的记忆。有些事,我担心过去了太久就记不清了,只剩下浮光掠影,实际上记忆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它会一直在某个你也不清楚的角落,等着你。侯孝贤说生命里的吉光片羽会一直在那里纠缠着他,直到他把它们拍出来,所以就有了《最好的时光》。我一直觉得儿时是生命里最好的时光,以一个温暖静默的姿态留守,保护着我的人生平稳宁静。

关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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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的前两天,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在外婆家的房子里,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好像是小时候过年的情景,男人在一个屋里吃饭喝酒,女人在另一个屋里吃饭,两张方桌。外婆夹了好多菜到我碗里,醒来还很惆怅。那时候是外婆去世一个月多,没两天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外公也去了。那是外婆去世以后40天,外公也走了。分别是11月和12月。

在外公和外婆七十几岁身体还很利索的时候,他们就常常谈论关于死的问题,在那些绵长静谧的夜里或是尚未天亮的黎明,外婆就会和外公说起,以后不知道是谁先走,猜测着也许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大概也活不长。倒是没想到真的说中了。因为外公一直在病中,外婆去世的消息直到他走也没告诉他。外婆很早就为自己和外公做好寿衣寿鞋,针脚细密,料子熨贴。小时候听这些,觉得像是玩笑话,也不觉得什么。只觉得死是一件不会发生在和自己密切有关的人身上的事情。村头老太太的死,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人,还眼睁睁看着医生给死了的老太太胳膊上打福尔马林进去,因为是夏天,怕尸体太快腐烂。7岁的时候,也完全不害怕,且并没有做噩梦,儿童的无意识有时候就像是一种残酷。外婆二十多岁嫁给外公,两人的婚姻年头将近七十年,倒不能说他们恩爱异常,两人拌嘴吵闹是常有的事,但是年纪大了后,儿女都不在身边,老来伴几十年,彼此都是不可缺少的伴侣。外公外婆走的时候都是临近90的岁数,外婆走的尤其安详,没有什么病痛,就是寿终正寝。

那年7月的时候,我回老家去看过一次外婆,因为腿脚不好而躺倒的外婆,由于长期卧床而有点神智不清,经常在现实和她的回忆里跳跃。一时看到我,会认不出来,因为眼睛也不好使了。但一时又特别清醒,又如常关照我那些早晚也该成个家的话。我觉得老人大概有种奇异的直觉,他们会大部分时间糊涂,一下子又清醒起来,比如塞到她手里的钱,她会颤颤巍巍地仔细塞到枕头底下的小布包里,然后放心地睡去。外婆在模糊的神智间,常觉得自己又能走动了,又要到小菜地里去挑青菜,做饭给大家吃。一会又觉得自己快步如飞,要走到外面去和别人打牌,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成长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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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个某部分永远活在过去的类型,迟迟不肯面对青春期之前的时代的结束。有些模式我宁愿它永远持续下去,一旦发生变化,我便伤感、犹疑,怀疑人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成长时期的模式便是爸妈哥哥和我,我们一家四口回外婆家去过年,舅舅舅妈和表弟也会过来,一家子总共九口人,我们家亲戚少,其他都是叔伯兄弟姊妹了。

冬天过年的时候,杀鸡杀鹅是肯定的,大清早也常有人绑起猪来去镇上卖,于是一早就听到凄厉的杀猪声穿越整个村子。不仅如此,还要把民沟里的水抽干,把里面的鱼全都捞上来,家家户户分一大脚盆,我最爱去看抽水取鱼,成群的各种鱼在浅塘里翻滚跳跃,那种丰盛的快活,难以言喻。我也曾担心过今年把鱼都吃光了明年怎么办,但是每年好像还是那么多鱼。分到的那么多鱼要吃很久,要用各种烧法储存起来,舅妈就会做一大碗熏鱼,我就会默默去偷吃一块偷吃一块。偷吃的不仅是鱼,还有外婆调拌好的一大盆豆沙馅,藏在房间里的床头柜上,每次我溜进房间去偷吃,外婆就会喊起来,“把我的豆沙馅吃光了,不够做圆子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豆沙馅要藏在那么秘密的地方,总之会有一大盆放在那,用来做圆子吃。

圆子就是大一点的汤圆,也是糯米做的,一般有芝麻、豆沙、蔬菜三种馅,芝麻馅的是尖头的,豆沙馅的是圆形的,菜心的是椭圆形的,过年的时候会做好多,放在圆形的藤盘里整整齐齐一大片,亲戚家会送一点过去,自己家每顿饭上要热一堆大伙一块吃。

同样的糯米食物还有过年前必须蒸好的年糕,蒸年糕是个技术活,既需要计算糯米和大米的对比数量,又要掌握火候的大小,技术不好很容易蒸出夹生糕来,年糕如果蒸坏了会被视作来年不吉利,所以蒸年糕是件严肃的事情,不只是一大锅米和配料被浪费那么简单。外婆就被请去别人家蒸过糕,因为那家总是蒸不好,我还记得外婆如临大敌的样子,因为被拜托的事情,如果蒸坏了,那实在是对不起人家。现在再也没有那种乡下的大灶蒸的一整大笼糕了,我爸妈那一辈也没有那种技术和体力了,他们只会在现代的灶上蒸一小笼,那种气氛和一大笼糕蒸熟了一整个端到餐桌上拍下来冒出的香气和喜悦,完全不一样。

年三十的下午,外公还会杀兔子,很多年里,外公在边上的小屋里养了几十只兔子用来卖兔毛挣钱,所以那些年每年过年就会杀兔子烧兔肉吃,红烧兔肉尤其鲜嫩好吃。剥兔皮这些事小时候我都见过,在农村,杀猪杀羊都和残忍联系不到一块,猪和羊本来就是喂来卖或者杀来吃的,狗是用来看家的,农村人对待动物有天经地义的用处在里面,没有城市人拿来当宠物的矫情和不切实际。

幼时农村的过年还是具有一定的仪式感,因为会做平常不太做的食物,忙忙叨叨准备好几天。而现在,所有过年时候吃到的东西,平时都在吃。从前的生活因为物质的缺乏和精神的充足而对万物更多一份敬意,做什么事情都有缘由有说法,我在看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时候,惊讶于海峡那边的精神传统和我儿时经历的生活是如此一脉相承,难怪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里奶奶叫着“阿孝咕”的场面令我潸然泪下。

一到过年过节就回乡下对童年时的我来说渐渐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难等的公交车也是一种回忆,那时候公交车的间隔将近一个小时,错过一辆就要在路边无聊地等那么久,也没有手机可以玩。从外婆家到公交车站差不多要走20分钟到半小时,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也是很远。春天的时候河岸两边会开满油菜花,对于我这种从小看油菜花长大的人,就理解不了那些专门跑到婺源去看油菜花的人了。一直到外公外婆病倒,舅舅将他们移到县城里去住,回乡的这个仪式算是结束了。又过几年外公外婆都走了,也没有老一辈再可以回去看。变成我每年过年回家和父母过年,如今又变成每年带着娃回去看她的外公外婆。也许以后也会成为一种孩子心目中的成长模式,虽然现在对她来说回外公外婆家最开心的就是可以去迪士尼玩。

小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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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香港周刊的时候看到“留住本地种子”这样描写当地菜农的文章,因为有机蔬菜在香港、日本这些地方都变得流行起来,内地当然也渐渐流行了。我就想起外婆以前每年把每种菜的种子用小布袋装好,这是毛豆的,这是菜瓜的,这是青菜的,这是豌豆的……外婆八十几岁的时候还在小菜地里挖挖种种,每次我们回乡下都要准备一堆青菜让带走。外婆自己种了好几种菜瓜,有类似于伊丽莎白香瓜的种类,还有牛角菜瓜、黄金菜瓜,有一种菜瓜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吃过,甚至也没有见过,吃起来甜淡适宜、香脆留芬。


小时候最兴奋的时候是鸡下了蛋,我们拿着网兜去鸡窝里挑出来给外婆。我和弟弟会抢着干这事,外婆又总是担心鸡蛋会被我们挑碎,于是场面常常混乱得很,但是拿着温热的鸡蛋放到坛子里的感觉实在是好,乡下生活的活灵活现大概在于它离所谓的生活体验是零距离的。城里人去买一堆菜做饭吃是生活,乡下是吃自己种的、自己养的,基本上钱这个东西对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来说真的用处不大。

夏天的午餐和晚餐经常是我们小孩子沿着民沟巡逻一圈,钓上来的龙虾可以炒毛豆,所以现在对小龙虾无感也是因为小时候吃多了,还有那些关于小龙虾是什么日本人引进的传闻,我也只能说我从小就吃了那么多,还真没把脑子吃坏。挖的田螺也可以炒一大碗,更别提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叉到黑鱼和螃蟹了。我们还喜欢把底部有饭粒的篮子用一块砖压着沉在水桥上,水桥就是几块砖搭起来的供人走到小河边去洗米洗菜的,不一会拎起篮子里面就会有好多小鱼。

太阳渐渐下山,炊烟从自家的烟囱上袅袅升起,叫了一天的知了也终于开始歇歇的时候,是我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光。把饭桌搬到屋外,背靠稻田,吃一顿简单丰盛的晚饭,直到一层青烟渐渐从稻田里浮起,远处的竹林和村落变得模糊,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来。一家人或坐在桌边,或躺在藤椅里乘凉,外婆扇着蒲扇为我和弟弟赶蚊子,天气最热的时候,会把床支在院子里,挂上蚊帐,就和睡在稻田里似的,清早醒来的时候茫茫然。

游夜泳去挖田螺的经历也很是难忘,穿过竹林走到宽一点的河边,月影婆娑,夏风轻吹,我哥还煞有介事地拿着鱼枪,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干大买卖,但其实是挖田螺去的,我和弟弟也就负责在岸上凑凑热闹,听见有人声脚步声就紧张不已,其实不知道在紧张什么,这也不是偷别人的,就是气氛搞得很紧张。挖田螺很容易,一挖一大把,至于非要在晚上挖的原因我也搞不太清,总之弄回来一大盆,几天也吃不完。

夏天的趣事丰富地说不完,记忆里是一片绿色的基调,就像一丛茂盛的树叶,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射下来,你得微微眯起眼睛,回忆的感觉有点微醺。

乡下的冬天特别冷,但也很有趣。有一件令我记忆犹新的事情,就是烧茭白,大人忙着置办年货,小孩子们由一个大孩子领着四处玩。冬天干涸的民沟里,茭白、芦苇等植物都只剩下枯壳,民沟也就一两米宽,大一点的男孩会点燃一把稻草扔到民沟里,那些枯壳都极其易燃,于是不一会整条民沟就会顺着风向从北烧到南,冬天荒芜的平原上,一条火龙烧成一串,远看都很壮观。大孩子们会烧完一条烧另一条,在没有什么娱乐的当时,这件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大家都干得兴高采烈,据说把这些枯壳烧完有利于那些水生植物第二年长得更好,反正只要没有引起火灾,也没有大人们来管我们。

二三十年前的天气似乎冷和热比现在都更彻底一些,冬天极冷,夏天极热。而且乡下的房子一年四季白天都是敞开大门的,所以屋里屋外的气温都一样,冬天过年的时候一边打牌一边嗑瓜子吃花生,壳吐得满地都是,这就是乡下的好处,一扫就完事,天气太冷的话,方桌底下就会烧上一个暖炉,四边围坐脚就可以放在暖炉上,这个情景简直温暖极了。暖炉一般都是铜制的,年头用久了泛着沉沉的光泽,也是当时姑娘出嫁必备的嫁妆之一。外婆出嫁的时候就有,我妈出嫁的时候也有。

乡下冬夜的北风让你有一种只身处于荒原似的感觉,“呜呜呜”的一夜不停,还伴随着一声两声的狗吠,屋里闭灯以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还感觉砖头缝里都是丝丝的凉风,只能抱紧烫烫的汤婆子取暖。这样的夜,最好的感觉是第二天起来发现外面是雪后初晴,门前的一大片菜地都铺着厚厚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出晶莹的光,大地茫茫一片,清透的空气穿越田野弥漫在天地之间。

潮来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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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逐渐会想,怀念农村生活到底是在怀念什么?是怀念那些食物?是怀念那种环境?还是怀念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农村生活基本上是一种没有隐私的生活,四门大敞,你家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家都知道。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娱乐就是看三婆和她儿媳妇吵架,有一次下着大雨,我们小孩就在屋檐下一边数有几只癞蛤蟆,一边看三婆和她儿媳妇撑着伞在雨里吵架。吵架为什么好看,因为大人们会说平常不说的脏话,和平常不说的真实的事情,小孩子觉得刺激极了。我外婆会小心翼翼地把我们拉开,用零食给我们骗走。

乡下的生活会有一种你家是一个驿站的感觉,时常有人经过,问候两声,或者是带来点好吃的,或者是拿走点好吃的,总之人来人往,大多是亲戚,有时候是邻居,热闹得很。现在城市里的家要约朋友来家里一趟,那是相当麻烦,首先距离遥远,其次吃饭做一大桌也觉得很麻烦,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都很大,也很少有人会不提前说一声就到你家里来。乡下那种随时有朋自远方来的感觉如今再也没有了。主要是以前一个姓的都住一起,三姑四舅五叔六姨一大堆,现在要碰一次面都得是红白喜事才能遇到。所以看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我也是感慨颇多,城市发展导致传统家族的崩溃,世界大同。

我爸在部队里的时候,我妈在大队当什么支部书记,还要参加什么开河运动,半夜要去挖土开河,为何要在半夜开河这事是没法理解,文革后期后遗症吧。那时候一个村子像一个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还有一口井,井口阴森森的我都不敢探头望。基本上每家都有点亲戚关系,我妈来不及照顾我哥和我,叔伯兄弟姊妹就会帮着带。后来旧房子渐渐寥落,年轻一辈都自己去外面建楼房,不再住村里的平房,村里就剩下老一辈在住。我们家是自我爸转业到农场,就搬到农场里去了。一有假期,就骑车从农场回乡下,大概要骑一个小时,坐车的话半小时。小时候我晕车厉害,就常常支持骑车回家。暑假和寒假,都是在外婆家过的。这种模式探亲一直持续到我和我哥上大学甚至工作以后。

每次回去,从过桥到进村,就像是进入自己的记忆深处,一脚深一脚浅。每次离开,外婆都会送到村口,殷殷叮嘱。外婆和外公都病倒之后,村里的房子就空了,几年没人住,应该就不像样子了。我以前总说,要在这房子的基础上盖个楼房,回来养老。我也不忍回去看它破败的样子,早在几年前,我就前屋后屋地拍过一圈照片,盖因心里早就知道,这一切不可能一直一直重复,它总有彻底变成记忆的一天。

外公和外婆,我更爱外婆。外公重男轻女,我从小就知道。外婆是三个小孩没有偏袒的。母性之伟大在于无意识。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下大暴雨,乡下房子本来就漏雨,外公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跑出去了,电闪雷鸣的十分可怕,就我们三个小孩和外婆在一起,一个特别响的雷劈下来,本来在用盆接漏雨的外婆一个箭步冲过来,包住我们三个人。我觉得那是无意识的保护,没有目的、不求回报的牺牲自我,甚至从根本上来说,这种行为其实是没有用的,但是本能大概就是无法解释的,我一直无法忘记这个画面。

16岁第一次离开家门,船头翻滚的白浪,起伏不定。又一个16年之后,已经不用坐船回乡了。有了桥以后,船已无用,而乡也无亲了。人生的可怕是你觉察到所有这些,如果你能一直像7岁时那样不觉察,那实在是福气。

外婆是一个一生都很在意别人眼光的人,对自己要求相当的高。牺牲自己的需求,大概是上辈和上上辈女性习惯了的事情。到了我这一代,倒变得追求自我得有点刻意了。我妈相当于《千江有水千江月》里的贞观那一辈,在我妈年轻的时候,农业社会、宗族紧密的风貌处于最晚期的流连。有时候有点向往那个时期,觉得那是扎扎实实的生活,人情往来,春夏秋冬,靠天吃饭。我妈那一代人,以走出农村为荣,我们这一代人,以能在城市里成功立足为荣。不过慢慢的,又有从城市退回农村的小潮流,生活多一些选择,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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