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鄉鎮紀事」升官記

作者簡介:何慧冰,筆名何嘯,安慶太湖人,六十年代出生,曾做過教師、鄉鎮幹部,現供職太湖縣文聯。1985年畢業於徽州師專中文系,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發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文學評論數十篇。近年致力戲劇創作。

升官記

政府大院門口有棵老槐樹,老得像個巨大的盆景。我們幾個玩得來的青年常在大樹下乘涼,那幽風不知是從哪襲來的,顯得格外的英姿颯爽。

也就是在那樹底下,我無意間知道了張紫月的底細,她竟然是省農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在這個偏僻的山區,應該算高材生了。這讓我暗暗吃驚,因為我一向認為能考大學的女孩一定不漂亮,反之,漂亮的一定考不上大學,而張紫月打破了我心裡的規則。那年月,鄉里有頂職的幹部,也有村裡提上來的。像她這樣憑考出來的確實少見。

撤區並鄉前,她分到青河鄉任民政幹事,口碑不錯,上下都喜歡她。來辦事的鄉民都說,那個女伢不錯,這個評價是很高的,老百姓的語言樸實無華。所以曾書記把她和我放在黨政辦公室。看來書記是有意成立一個大學生辦公室。上面提倡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這不正好穿線對著了針眼?

男女搭配好處多,最好的一點是沒有無謂的嫉妒心。我門前怎麼車水馬龍,辦事的人做作發麻地誇我,她總是笑,笑得很純淨,露出一嘴好看的糯米牙。她不管拿得準拿不準的事,只要我在場,都會問我一下,滿足一下我男人的自尊心,給我的虛榮心撓撓癢。這個張紫月好壞啊!

她家住鎮上,剛長熟就找了個當糧食站長的男人做丈夫。那個年頭,雙職工像六月的石榴令人眼紅。何況男人也帥得像顆大樹,正當妙齡的她在這顆大樹的懷抱裡看護得嬌滴滴光鮮鮮。一對幸福的乳房好像要撐破衣服,千方百計想掙出來。渾圓的屁股如熟透的鮮果,引得幹部們不敢看又不能不看。她的衣服比那顆槐樹開的花還多。女人們就有些不舒服。不就是有兩個臭錢嘛,妖麼事?

吃過早飯,張紫月便挎著漂亮的包,晃悠晃悠來上班。一路上要翻翻泥巴,捉瓢蟲,看見美麗的蝴蝶,也攆去陪伴好久,但她從不捨得捉。

所謂上班,也就是收收文件,送送報告。幹完這事之後呢,就眉飛色舞去水池裡洗衣服。水池在政府大院裡的山牆旁邊,那石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上面爬滿青藤,像童話世界裡妖怪的鬍鬚。望見張紫月搓衣的剪影,常想起小時候看的電影,覺得張紫月是個地主家的小姐,再看見她的緊繃繃的圓透的屁股,一想不對,只能是地主婆。聽人說,女人結了婚,最大的變化在屁股。我有時也就呆呆的看,看得心如雲朵飄飄。有麼事好看?有次她意識到我在看她,下意識地扯扯上衣,笑道,無事就來幫我一下。我走近去問,幫麼忙?她說幫我擰被單。我說好。兩人弓起腰著力把被單擰成麻花,她便把麻花折成對蝦放在水池邊,揚頭問我,馬馬找到沒有?馬馬是我們這裡的土話,就是老婆。尋到了馬馬隨你看,想怎麼看都行。她居然調戲我。我抓起一塊石頭,砸到水池裡,濺她一身水。她笑罵道,你孃的頭――

張紫月洗完衣服,在院子裡掛上繩子,讓衣服滴水,清亮的水珠折射著陽光折射著青春折射著歡樂。過來過去的人都說,張秘書洗衣服啊。張紫月笑,不答。然後進行她的三部曲,泡茶、看報、磕瓜子。她說,何秘書來吃瓜子。我搖頭,不吃,一會手弄的漆黑。怎麼會把手弄黑呢?她說。我發現她吃瓜子從不染手,報紙弄黑了,手始終是白白嫩嫩的。她長著副圓臉蛋,剪著齊耳短髮,一副學生模樣。何秘書,你為什麼要改行呢?有一天,她一邊看報,一邊撿起這個話題,從報逢裡飄向我。當老師幾好啊,我做夢都想。

我就怕人問這話,因為戳到了我的痛處。人生的路子是不能由自己計劃的,我的現在不是我的選擇,而是生活的選擇。在中國,我們這樣的小民沒有選擇的自由。吃飯和生存始終是第一位的。要說選擇,當初我那有點實權的表爺替我辦理調動的時候,問過我,如果教育部門一時安排不了,願當武警不,我搖頭,願到行政不,我想想,點頭答應了。我那時已經身無分文,急於上班,結果就當了行政幹部。我不是官,是個小小弼馬溫。幹部們都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一開始我很不習慣,以前在學校人們都尊敬地稱我何老師。我的語文課深得學生喜歡,報上也經常可以看到我的文章,在那個圈子裡也算小有名氣了。如今環境一變,我成了一個小秘書。書記鎮長人大政協都是老革命,我在他們面前不如一條蟲。資格資格,沒有資,哪有格?大學的恩師給我寫了幾封信,我都沒有勇氣回。想起當年青春少年發表文章,在學校組織文藝沙龍,不曉得天高地厚,恍如隔世。今天,一切荒蕪了,昔日理想如隔日黃花,整日捏著一枚公章,在別人臉色裡混日子。

張紫月見我不做聲,也沒有再問,繼續在報上尋找她的“觀點”,過了一會,自言自語,現在的報紙,沒勁!我正在替鎮長起草擴幹會報告,剛好寫到郵電方面,順口接道,是啊,每年硬往底下分攤徵訂任務,報紙不愁銷路,沒有競爭,能好得了嗎?張紫月悄悄走過來,看見我寫的報告,用力擰下我的肩膀,言行不一,就是你這些討厭的文人,寫的是什麼?你看看!我說,鎮長的報告總不能講反動話吧。張紫月笑道,可惡啦你!我停下筆,笑道,罵得好!罵得好!一邊揉肩膀,你還淑女呢,掐的痛死人。她說,該打!該打!又要打過來,被我躲開了。

叮呤呤――有幾個人騎自行車回來了,那動作派頭有幾分像敵後武工隊。為首的是曾書記。書記就有書記的範,國字臉,平頂頭,在辦公室門口停住車,其餘的人也紛紛下車。曾書記大聲說,小何,有什麼人找我沒有?我跑到門口說,沒有,書記。那年頭沒有手機,電話都少得可憐,整個政府只有一部電話。書記每次回來都要問一下。張紫月記起有份文件,是分配救災柴油的,連忙追著書記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一會兒,張紫月急匆匆轉回來說,書記發火了,叫你去。我嚇了一跳,問她,什麼事呀?她說,過來!神秘地把嘴送到我耳邊,這回怕是要剝你的皮。然後格格笑了。我心裡一虛,有股涼意襲來,是不是那條香菸的事發了?但我表面上冷靜如冰。

再怎麼樣,他總是人,不是鬼。我笑道。

你快去,慢了,惹我馱罵。她真有點慌亂。

我收拾起紙筆,用手梳梳凌亂的頭毛,站起來往書記房間裡走。剛到門口,譁――,一盆水潑我一身。我想喊,看見書記站在門口,像個浮雕,一臉的皺紋載著無數沉重的心事。我小聲叫道,曾書記,你叫我……書記說,小何啊小何,你做的好事?我便沒有做聲,僵在哪裡。書記看我的表現符合他的期望,聲音小了,說,進來吧。我便跟他進到房間裡。

桌邊坐著一個人,瘦精精的,黑皮,眼睛很靈泛。曾書記給我介紹說,這是河灣村的葉書記,又指指我,這是何秘書,剛來的,情況不熟。葉書記發我一根菸,用埋怨的口氣說,何秘書,你給我們村惹了個大麻煩。我說,我不懂你的意思。葉書記以為我是故意跟他頂嘴,大聲說,你是不是給我村河灣組寫了採砂報告。我一想,是有這回事,那次生病時在房間裡蓋的章,可是……哎呀……我說,你村不是同意了嗎?我不過是在你們的證明上加蓋了一個公章。放屁!我們根本沒有同意。他們找村裡多次了,我們一直沒有同意。我大聲說,那個證明是假的嗎?我記得清清楚楚,還有公章。曾書記說,都莫吵了,情況已經弄清楚了。公章小何肯定是蓋了,至於村裡蓋沒蓋,你葉書記也回去問一下,如果也蓋了,就由鎮村兩級共同承擔責任,如果沒有蓋,就由鎮裡單獨承擔責任。你看如何?葉書記也是聰明人,聽曾書記這樣說,就不好說什麼,站起來走了。曾書記說,吃過飯再走啊。葉書記說,不啦。

葉書記走後,曾書記對我說,看看,這個事多麻煩。你的公章一蓋,就代表一級政府同意。你蓋了,就強迫我同意了。葉書記是來找我的麻煩的,他以為我是幕後指揮。你看,我連報告影子都沒有看見。曾書記手敲著桌子若有所思。我說,曾書記都是我的錯,現在怎麼辦呢?唉,有什麼辦法?沒有什麼辦法!你章一蓋,就收不回了。我這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滿懷內疚地說,曾書記,真對不起!良久,曾書記卻出乎意料地說,其實你做的也沒有什麼錯。現在中央在提倡民營經濟,老百姓開採河砂也沒有什麼不對,利用身邊的資源致富,我們政府應該鼓勵。河灣村憑什麼不讓老百姓開採?還不是想村裡幾個人自己開採。這不是以權謀私是什麼?這是大道理。你錯在沒有按照規矩辦事。這是小道理。官場講規則,你要好好學習研究。但也不要深陷其中,迷信其能。凡幹事者,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破,有所不破。

為這事,鎮裡專門開了六大班子聯席會議,會上據說爭論十分激烈。大部分領導支持我的意見,認為我給河灣組開採權是對的,完全符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

不久,鎮裡提拔我當了辦公室主任。第二年,張紫月卻提拔了副科,當了我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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