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性去槓桿的藍圖與風險:謹慎悖論or資產負債表衰退?

結構性去槓桿的藍圖與風險:謹慎悖論or資產負債表衰退?

原文發表於《財經雜誌》,原題《結構性去槓桿的藍圖與風險》。

邵宇 陳達飛 / 文

4月2號舉行的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一次會議,首次明確提出“結構性去槓桿”的概念,也標誌著“去槓桿”的重心下沉。去年9月,我們在《財經週刊》發表題為《去槓桿三部曲:穩槓桿、移槓桿和去槓桿》,將“去槓桿”拆解成“三步走”策略。首先是“穩槓桿”,即防止宏觀槓桿率繼續上行,緩解總量矛盾。主要採取的是貨幣政策和流動性管理政策,比如央行在2017年元旦,就利用MLF操作,引導利率上行,用SLF、MLF等替代準備金政策,在準備金政策內部,用更加微觀的準備金政策取代傳統準備金調控,支持普惠金融的發展。其次是“移槓桿”,即防止非金融企業,特別是國有企業部門和地方政府繼續加槓桿,緩解槓桿的結構性矛盾。政策重心放在金融監管和財政政策,一方面,2017年三季度開始,以地產調控為起點,監管措施層層加碼,直至“資管新規”的發佈。同時,監管頂層設計不斷完善,形成了新的“一委一行兩會”監管體系。財政政策方面,開展地方債置換,治理“明股實債”的PPP項目和規範地方融資平臺的運作。最後是“去槓桿”,最終解決槓桿的總量與結構性矛盾。降低宏觀槓桿,最終只能依靠經濟增長,降低非金融企業槓桿,也只能依賴於企業內部現金流的改善,或者是融資結構的調整。

漸進式去槓桿成效顯著。一方面,宏觀槓桿增速已基本穩定。根據BIS的最新數據,截止2017年9月,中國非金融企業總債務/GDP的槓桿率為256.8%,相比2016年底的255.1%,僅增加1.7個百分點,相比2016年9月的253.5%,僅增加3.3個百分點。而在2016年,前3季度宏觀槓桿率的增幅為10.4個百分點。同時,槓桿的結構性矛盾有所緩和。比如,非金融企業部門在2016年2季度就已經開啟了“去槓桿”進程,從最高的166.8%,降到2017年9月的162.5%,連續5個季度下降。當然,居民部門槓桿增速較快也引起了廣泛關注,但從國際比較來看,仍處於較低的位置,故並不是“去槓桿”的重點部門。按照財經委第一次會議的表述,將“分部門、分債務類型”去槓桿。這為“去槓桿”提供了指導思路。但是,如何分部門、分債務類型?去槓桿過程中,還有哪些風險,以及如何應對?都是需要回答的問題。

結構性去槓桿的藍圖與風險:謹慎悖論or資產負債表衰退?

結構性去槓桿的內涵

此處的結構,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宏觀經濟的部門結構。在開放經濟中,宏觀經濟一般被劃分為6個部門:3個實體部門(非金融企業、政府、居民)、2個金融部門(一般金融部門、中央銀行)和1個對外部門。去槓桿的重點是非金融企業中的國有企業和政府部門中的地方政府。第二層含義是,進一步將國有企業和地方政府槓桿分為“好的槓桿”與“壞的槓桿”。據我們的理解,所謂“好槓桿”,對應著明斯基的“對沖融資”(Hedge financing),即這種債務融資的本金和利息,是有未來現金流保障的,故滿足經濟效益和風險控制原則。所謂“壞槓桿”,對應著“投機性融資”(Speculative financing)和“龐氏融資”(Ponzi financing),本金與利息存在較高的違約風險。

國有企業方面,重點是“殭屍企業”。根據2018年2月的數據,按所有制結構來看,集體企業和國有控股企業槓桿率最高,其次分別是股份制和民營企業;在工業部門中的41個子行業中,資產負債率(負債/總資產)從高到低排列分別是煤炭開採(67.71%)、黑色金屬冶煉(65.16&)、有色金屬冶煉(64.17%)和石油加工(63.49%)等,前10個子行業均以國有企業為主,資產負債率基本處於60%以上。從A股上市公司的數據來看,房地產業、公用事業和鋼鐵行業的資產負債率較高。結合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主線來看,去槓桿、去產能和去庫存有較大交叉區域,去產能和去庫存已取得一定成效。那麼,去槓桿政策也將逐步落地。

地方政府去槓桿的主要舉措在於切斷融資來源。一方面,清理整頓地方政府融資平臺,銀監會在1月發佈的文件顯示,2017年,關閉地方融資平臺共136家,為過去4年新高;另一方面,財經23號文再次強調“零容忍監管紅線”,嚴格限制國有金融機構只能以購買政府債券的形式對地方政府融資,還明確了“負面清單”;第三,治理整頓PPP項目。收放並舉,對於那些債務負擔高的區域或經濟效益差的項目要“收”,而對那些既符合深度城市化戰略目標,又符合經濟效益原則的項目要“放”。繼3月份新疆PPP項目全線停工以後,湖南要求各地照“停、緩、調、撤”的原則壓減投資項目,即未開工的疑慮停建;雖開工,但停止後無重大影響的,一律緩建;已開工且停建會造成重大影響的,要從嚴調減投資規模;對於2017年7月15日以後舉借的,需要財政資金償還的債務,撤銷相應項目,籌措資金予以償還。

各項政策措施表明了去槓桿的決心,這是防範重大風險攻堅戰的必然要求。但是,去槓桿可能觸發的風險,也不可忽視。去槓桿,宏觀層面上是降低債務/GDP的比重,微觀層面上是降低資產負債率。從資產負債表的角度來看,要麼收縮資產資產負債表,要麼充實資本金和權益資本。而後者,只能通過改善企業內部現金流,或者從資本市場融資。但是,布倫納梅爾等(2017) 認為,在實踐中,降低槓桿率幾乎總是意味著收縮資產負債表,而不是籌集資本。故在推進過程中,應防止出現“謹慎悖論”(Praradox of Prudence)(Brunnermeier & Sannikov,2016)。

防範“謹慎悖論”

結構性去槓桿的藍圖與風險:謹慎悖論or資產負債表衰退?

圖1:金融迴歸初心,還是資產負債表衰退?

如圖1所示,2009-11年的“4萬億”計劃使信貸、M2和社會融資規模快速膨脹,但2011年之後,各項指標均持續回落。最新數據顯示,3月份的信貸增速同比12.8%,M2同比增速降至8.2%的歷史低位,社會融資規模累積增速同比下降19.44%。金融部門資產負債表的收縮與實體部門槓桿的穩定是密切相關的。但在全球流動性緊縮的壓力下,中國能否按照自己的節奏去槓桿,就顯得特別重要。中美10年期國債收益率的利差,已經從去年最高的150個基點,下降到了現在的90。為緩解資本流動的影響,利差的縮小可能進一步轉化成加息和緊縮壓力。如何平衡去槓桿、防範金融風險和穩增長,關鍵在於預防出現“審慎悖論”。

所謂“審慎悖論”,是指微觀審慎行為有可能導致宏觀不審慎的結果,即個體行為與集體行為的不一致性。中國去槓桿的思路,被稱為“金融去槓桿”。金融部門是實體部門債務的來源,是債務的“供給側”。但如果從供應鏈的視角來看,供給側會傳導到需求側,從而形成債務收縮螺旋。當供應鏈中的一家企業無法獲得新增貸款的支持時,它就會縮減產量。這會導致整個供應鏈中的企業縮減產量,從而減少信貸需求。信貸供給和需求的收縮螺旋會導致經濟增速下降。在這種情況下,資產價格也會下降,對金融機構的資產負債表又是一重壓力。以市值計價的資產面臨縮水,金融機構只能通過補充資本金,或者拋售資產的方式降低槓桿。而這種拋售行為只會使得資產價格進一步下降。而且,金融機構的負債方,即內部貨幣,並不會隨著資產價格的下降而縮水,從而出現了“去槓桿悖論”,即初衷是去槓桿,但結果卻是加槓桿。

貨幣是內生的,以廣義信貸收縮為手段的去槓桿措施會影響貨幣的創造。在外部貨幣(即央行的基礎貨幣供給)保持不變的前提下,約束貨幣創造能力,會導致廣義貨幣增速下降,而這正是中國現在發生的故事。

“債務最小化”和資產負債表衰退

結構性去槓桿的藍圖與風險:謹慎悖論or資產負債表衰退?

圖2: 四部門資產負債表勾連關係

製圖:東方證券

“謹慎悖論”的另一種表述,就是資產負債表收縮演化成資產負債表衰退(辜朝明,2017)。辜朝明早在2003年的時候就提到了“資產負債表衰退”的概念,當時主要是用來解釋日本經濟自1991年相繼出現股市和房地產資產泡沫破裂之後出現的經濟長期“衰退”現象。

辜朝明認為,經濟週期可以分為陰、陽兩個階段。陽,對應著經濟的上升週期,往往伴隨著信貸和資產價格的膨脹,槓桿的增加和經濟高速發展。但流動性驅動的加槓桿行為和經濟增長都是難以持續的,一旦銀行等金融機構開始收縮流動性,陽就會轉化為陰。這個階段,企業和居民的目標函數也會發生變化。在經濟擴張階段,企業的目標函數是利潤最大化,也正是在這個目標的驅動下,企業選擇了加槓桿。但在經濟衰退階段,實體經濟部門的目標函數變為“負債最小化”,即使銀行願意放貸,但實體部門會出現“惜借”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等到實體部門槓桿降到預先設定的安全值,投資和消費才會緩慢復甦。辜朝明用大量日本的實證數據說明,日本的“消失”正是源於企業和居民部門的“債務最小化”導致的“資產負債表衰退”。這也是一種“審慎悖論”,一個更古老的說法是“合成謬誤”(Fallacy of Composition),指對個人或單個企業有利的行為,對整體而言,可能造成不利的結果。從總量和結構上來看,中國當下的去槓桿是必要的。但在推行過程中,需要預防出現合成謬誤。

筆者認為,中國出現日本式“資產負債表衰退”的概率較小。日本是被動去槓桿,中國是主動去槓桿。日本是實體部門去槓桿帶動金融部門去槓桿,而中國是通過金融去槓桿帶動實體去槓桿。這一點,從金融機構槓桿和實體部門槓桿的變化就可以看出。自2017年10月開始,以嚴控房地產市場投機為起點,中國開啟了最新一輪,也是最嚴格的金融去槓桿進程。一方面完善金融監管,另一方面制定“資管新規”,防範影子銀行繼續擴張,治理金融體系內部的“虛胖”,從而引導金融迴歸初心,其落腳點都是為了降低實體部門的槓桿。金融部門的槓桿已經顯著下降,但傳導到實體部門仍需要一定時間。

長期以來,中國一直存在“信貸配給”現象。從整體上來說,都是因為資金供給是短板。所以,金融去槓桿,實際上是讓短板更短。所以,與日本因為資金需求方而導致的資產負債表衰退有一定差異。但是,信貸供給通過供應鏈傳導到需求的機制並沒有消失,信貸供給和貨幣流動性的收縮會加劇供求的不匹配程度。

根據我們基於後凱恩斯存量-流量一致(Stock-Flow Consistent,SFC)模型的研究,通過信貸和流動性緊縮的方式去槓桿,很可能會導致一部分債務人出現流動性危機,迫使他們從對沖融資跨越到投機融資和龐氏融資,即借新債還舊債,從而出現“去槓桿悖論”。所以,在“穩槓桿”任務基本完成和“移槓桿”進入下半場的時點,下一階段就是去槓桿。在全球流動性緊縮的環境下去槓桿,需要注意的問題,就是過猶不及。如何平衡好國內去槓桿的速度和金融對實體經濟的支持、人民幣匯率的基本穩定和資本賬戶的漸進開放,是頂層設計面臨的重要挑戰。

我們認為,“結構性去槓桿”就是一種平衡術。將去槓桿的重點放在國有部門的殭屍企業、地方政府和高負債的房地產企業和重工業,對其他行業和資產負債表健康的企業則應該加以鼓勵。從我們模擬的結果來看,貨幣與流動性管理政策並不是唯一選擇,宏觀審慎與微觀的金融監管也可以發揮重要的補充作用。另外,財政政策的“減稅”也可以改善企業的內部現金流,從而起到去槓桿的作用。總之,去槓桿是個系統性和整體性任務,故需要用“寬框架”指導政策制定,加強部門間和政策建的統籌協調,才可以防範去槓桿過程中出現的各種風險。

參考文獻:

1.布倫納梅爾和詹姆斯:《歐元的思想之爭》,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

2.Brunnermeier Markus K. and Sannikov Y., 2016. The I Theory of Money. NBER Working Paper No. 22533.

3.辜朝明:《大衰退:宏觀經濟學的聖盃》,東方出版社,2017年版。

4.Koo, Richard C. , 2003a. Balance Sheet Recession: Japan’s Struggle with Uncharted Economics and Its Global Implications, Singapore: John Wiely & S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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