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崧:楊寶森的《洪羊洞》

 引言 

 洪羊洞算是一出不大不小的戲。唱工繁重,搖板特多。行腔吐字,做工身段均有定型,無法取巧。且此戲為一 「安工」老生戲,系憑高深的唱工,再加做工的補助來刻劃劇中人及劇情。不能僅以「賣力」取勝,而必須能體會入微,處處入戲為上選。故戲雖不大而求好則難。有人使出渾身解數而演來並不理想,多失之於火爆而不似一個垂危的人在傾吐心情。以前劉鴻升演此戲,調門甚高,神完氣足。老譚曾於私下譏之雲:「我看他在臺上,到底是怎麼死。」意思是說偌大精神毫不入戲。與延昭臥病情景,大相徑庭。話雖刻薄而有至理存焉。 

 這出戏對於寶森而言,是再適合也沒有。寶森每為人所批評,在臺上演戲過瘟,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而這出洪羊洞正是要有氣無力,以低沉蒼勁的嗓音,來唱出心底的衷曲。所以寶森演來得心應手,不費吹灰之力,即將楊延昭的心情,表露無遺。這不能說不是一出天作之合,人戲對工的絕妙佳作,故願為執筆,又從而描述之,以為愛好楊派此劇者之參考。惟時隔已久,記憶有限,未必能道出其中之奧妙於萬一。尚請讀者諸君垂察,並有以教我也。

齊崧:楊寶森的《洪羊洞》

楊寶森之便裝照

 孟大姊的洪羊洞 

 孟大姊小冬在未拜餘叔巖為師以前,常貼此戲。筆者也會數度領教。那時仍在迷「梅」階段,對於鬚生等於走馬看花不肯注意研究。即便是餘大賢的定軍山、珠簾寨,也等閒視之,未能刻意追尋。當時只覺得她歌聲動人,甚為好聽而已。至於其餘的種種身段做工及唸白,則有如過眼雲煙,隨風飛逝。據吳彬青大姊告稱,在餘為孟大姊說了洪羊洞之後,就告訴她說:「我雖然把一出最為得意的戲教給你,但希望你不到四十歲,不要露演這出戏。因此戲的火候兒,年不逾四十是不容易體驗入微的。」所以她以後反而甚少演此戲,因此筆者也就再沒有機會領教過由孟大姊身上翻版下來餘派的洪羊洞。反而是寶森的,倒聽過幾次。在孟大姊拜餘之後,筆者第一次聽她的戲是捉放曹。記得是在北平新新戲院。似為王泉奎之曹操,鮑吉祥之呂伯奢。餘大賢親自為之把場,並在樓上包了第三廂來聽她的戲。該晚盛況空前,座無虛席,購票至為不易,演出結果理想,過癮之至。至今思之,猶為之垂涎三尺也。

齊崧:楊寶森的《洪羊洞》

《洪羊洞》孟小冬飾楊延昭

 寶森之洪羊洞

 最後一次聽楊寶森的洪羊洞是在民國三十七年夏,當他正搭梅老闆的班,在上海天蟾大舞臺演出的時候。那晚的戲碼不能全部記憶。只記得楊在壓軸貼的是洪羊洞。梅的大軸是全部宇宙鋒。以今日價格估之,每出戏都值新臺幣三千元不為多也。那時筆者還是梅迷,對於老生戲不甚重視。那晚仍以宇宙鋒為主,對於寶森不過是順便往觀而已。然如在今日,則將賓主易位。如二者不可得兼而只能取其一,則將舍梅而就楊矣。人之多變,有如斯者。看戲尚且如此,其他則更無足論矣。 

 洪羊洞這出戏,可以說是楊寶森的代表作。他在這出戏裡的「唱」、「做」、「念」無一不佳。而最引人入勝的,還是在唱的方面。他在唱的方面所有技巧,在這出戏裡,無不具備。例如「恍音」、「腦後音」、「頓音」、「張口音」、「閉口音」,以及以逸代勞的唱法,都有層出不窮的運用。若是能將這出戏唱好,其他的二黃戲,自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而此戲之難唱,較之碰碑,有過之無不及,必須痛下功夫方能把握也。

齊崧:楊寶森的《洪羊洞》

《洪羊洞》楊寶森飾楊延昭

 令公託夢 

 全劇之第二場,延昭隨院子上,寶森頭帶忠紗,身穿黑色壓銀線團花的帔。個頭兒雖不大,而氣宇軒昂,頗有元帥風度。鼓點子打垛頭,寶森隨著點子亮相。尺寸嚴謹,分毫不差。步至九龍口,兩眼平視,眼神向大邊臺前略一集中即行散開,如此與以後唱的一句身不爽,正相配合。第一句「為國家,那何曾,半日閒空。」「為」字系由低起,完全宗餘。「家」字用的是楊派看家的唱法用恍音。如彩雲行空,風流蘊藉。至於「半日閒空」一句,行腔先緊後拖。使用腦後音,疾徐有致,當即落了一個滿堂。第二句「東」字使用切音,收音時拖長。到了轉身坐大座,身段瀟灑自如。唱到最後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朧。」行腔極活而板槽極準,拖腔娓婉動聽。加上他的嗓音蒼老,韻味醇厚,又非一般老生之所能及。無怪其又一鬨堂也。及令公託夢時,延昭從夢中驚醒。寶森眼神,在凝聚中透著衰弱,是能演戲者。以下的幾句搖板,那時他仍唱的是老詞:「猛抬頭,又只見,我父令公,會記得,在兩狼,父把命送,那有個,人死後,又能復逢。我這裡,下位去,身難轉動。」現在的錄音,已經將這四句刪除了。破壞全劇,莫此為甚。在唱「又能復逢」時,悲涼悽惻,有如孤雁長鳴。「難以轉動」時表情亦佳。以下唱倒板,那時的詞句是:「方才,老元戎呵,前來託夢。」而並非是錄音裡的「睡夢中,思想起,老元戎。」下邊一句「醒來時,不由人,珠淚滿胸。」在唱「淚」字時,用的是頓音,嘴上要有力。此亦為楊派之特別唱法:如無力,縱有此腔,但失去楊派之意味矣。待與孟良說明情由,命其前去盜骨,最後囑咐他「需要小心」。念得是餘味兒十足,面目表情亦佳。就這樣結束了楊延昭的第一場戲。

 焦孟喪命 

 全劇第九場,楊上場後唱的二黃搖板「孟良盜骨無音信,倒叫本帥掛在心。」尺寸適當,絕不拖泥帶水。餘味盎然,可圈可點。唱時站在臺中,面衝著小邊臺口。在唱到「倒叫本帥掛在心」時,面隨著身子向左轉,眼神橫掃臺下,轉身後坐小座。就在這轉身的當口兒幾秒鐘之內,正好程宣上場,場子顯得緊湊,(如當時面不衝者小邊而衝著大邊,就會顯得程宣上場的時間急促了。)不可不注意。及至程宣去掉匣兒呈上來之後,延昭初不知其為何物。待至用手接過匣兒一觀,方知是父親骸骨。先以左手持匣,隨即交與右手,向前兩步跪倒。面呈驚愕,哀痛逾恆。接著起搖板「見骸骨呵,不由人,淚雙流。」「流」字使一個長腔,一氣貫到底,(中有緩氣,但臺下聽不出來,其妙在此。)臺下報以熱烈掌聲。「家院供奉二堂後」之「後」字,用的是頓挫唱法,為楊派別出心裁之絕活兒。但此種唱法,要唱得活而有力,如只唱其腔而無口勁兒,則將無味而流於呆滯,無足取矣。嗣聞焦贊、孟良雙雙喪命,不由得「哎呀」 一聲,昏倒椅上。「聽說,二將呵,雙雙喪命哪!」一句倒板,唱得是渾厚淒涼,兼而有之。「雙雙」二字翻一高腔,緊跟著哪字又使一高腔:人在著急時,往往會將音調提高。此一句唱,即本此理而發,「飛行」兩字,使足腦後音。緊跟著唱「叫老軍」叫字又是楊派的頓挫唱法,用的是頓音。此間名琴師畢玉清君曾稱,寶森此句唱得特佳,為餘氏所不及。筆者有同感焉。楊之此種唱法,用的地方甚多,俯舍即是。如珠淚滿胸之「淚」字及許多鬼魂之「許」字均屬之。最後唱到「休得要」三字時,面目之神情及手勢,至為可取。雙手向老軍表示不要驚動太君時,右手在髯口裡,左手在髯口外,輕輕搖動著,身上抖顫,不用開口,已經將劇情交代清楚了。

齊崧:楊寶森的《洪羊洞》

左起楊寶森、杭子和、楊寶忠

 白虎星歸位 

 全劇第十一場,也就是八賢王探病的一場戲,是全劇精華之所在。大段唱工,繁重做工,都集中在這一場裡,同時也是寶森表演最佳的一場戲。簾內一聲「攙扶」,緊跟著六郎以左手 

 最精采

的還是下面一段快三眼的唱工。尺寸之佳,火候兒之老,,無以復加,難怪臺下為之瘋狂。他這段用的是以逸代勞的唱法,與大保國之「臣不奏」 一段唱有異曲同工之妙。有如在跳探戈舞步時自己跳裡圈,讓女舞伴跳外圈:帶著舞伴圍著自己的身子婆娑不已,令人目不暇給。寶忠的琴一上來便耍雙弓子,用力卯上,疾如穿梭,風雨不透。唱未開口,胡琴先落了一個滿堂,所謂先聲奪人,當仁不讓是也。寶森唱時,兩眼微睜。身上鮮有動作。開口便鏗鏘入耳。「朝罷歸」三字開始落好。以後接二連三,掌聲此起彼伏。「年邁爹尊」及「洪羊洞」三字,最能沁人脾肺。及至「私自後跟」和「洪羊洞喪命」真是高山仰止,全園為之沸騰,待唱至「千歲爺呀」聲近糜糜,眼神鬆散,面呈無可奈何之狀,最令人心折。全場報以熱烈掌聲,至此已值回全部票價。以下的唱做,都是梅楊二位老闆在大放盤請客矣。 

 太君及柴郡主上場。太君念「我兒醒來」楊接唱搖板:「適才問,與賢爺,把話來論。耳旁聽得,有人聲。」「得」字向上挑。「有人聲」三字,工尺雖擺得平,而以咬字收音取勝。在平平之中有味兒,是為他人之所不能及也。「兒的老孃親」一句,高聳入雲。誰說寶森的嗓子不好,如聽到這一句,應俯首認輸。嗓子既寬且亮,好不羨煞人也。以下「白髮人」的「發」字和「反送了」的「送」字,均有獨到之處。至於以下的低腔「黑髮」和「兒的娘呵」有如滾雪球,順坡而下,勢如破竹。「好不傷情」的「傷」字,系運用口型變化而出。將此字切了個結實,十分夠味兒,到「情」字則一瀉千里,急轉直收,堪稱絕妙。 

 總之這段搖板與上一段搖板,俱為難能可貴,也是二黃搖板中之最難唱者。學此戲者,必須注意切磋。否則畫龍不能點睛,失去神髓之大半矣。扶宗保右肩出場。身穿古銅色褶子,腰間繫有腰包,神情頹喪,面色蒼白。一段二黃慢板唱得是神韻十足,堪稱上選。聲音悲涼蒼勁,悽惻動人,大有繞樑三日之概。「盡」字完全用腦後音,斂而不瘟。「番」字拖長腔,滑而不膩,及至「宗保兒,攙為父,援榻靠枕。」 一句,身上邊式,不瘟不火。先以左手扶宗保。突然站立不穩轉身,改用右手扶宗保。繼而順勢向左甩髯口,左手隨之。再向右甩髯口,右手隨之。如此者兩次,再以右手扶桌邊,幾乎扶空。然後斜倚桌前,定了定神,再慢慢沿著桌邊滾身轉入大座。這一段做工,細膩之極。據稱是得自叔巖。想系由乃兄寶忠轉授,故能有此火候兒也。與一般做此身者,大異其趣。其差別實難以道里計也。 

 在八賢王念「醒來」時,寶森接唱搖板。最耐人尋味的一句是「險些兒,喪呵了,我的命殘生哪!」「命」字使一個小腔,「殘生哪」是帶著哭味兒唱的,而「殘」字用的是「恍音」,所以聽起來特別悅耳。下面的幾句搖板,是以尺寸變化為襯托,以「咬字」和「氣口」為技巧,歌來別具一格,非同凡響。但學起來並不容易,尤其是如像寶森運用得那樣靈活,必須要痛下功夫方能辦到也。 

 在唱「宗保呵,柴夫人哪,將我攙定。」時,唱腔兔起鶻落,高低有致。隨著點子走到臺前跪在臺口接唱:「恕為臣,再不能,社稷重整。恕為臣,再不能,扶保乾坤。」唱腔大路子而在尺寸及咬字上作功夫。該快則快,該拖則拖。感情流露,清新悅耳。至於咬字切音,「不」字與「坤」字,均屬可圈可點。在唱「霎時間,腹內痛呵,心血上湧。」時,在亂錘之中向右錯步,再向左錯步,作站立不穩狀。晃頭搖須作心血上湧狀。 

 下面的一段散板,唱得是鬼斧神工,變幻莫測,與身上表情互相配合。嚴絲合縫,不作第二人想。散板詞句如下:「我面前,站定了,許多的鬼魂。焦克明,氣昂昂,他的心懷不不憤。那孟、孟、孟佩蒼呵。他那裡,拱手相迎。那一旁,站的是,勇將嶽勝。抬頭只見兒的老嚴親。哭一聲,老爹爹,黃泉路呵等。無常呵到,萬事休,去見先人。」這段唱裡,有幾點是值得提出的。「面」字和「兒」字用了小腔,十分悅耳。「許多鬼魂」的「許」字,用的是「頓」音。用在此處,顯得特別美妙。與鎖麟囊裡的一段流水,「袖手旁觀」的「觀」字有異曲同工之妙。惟如唱為「觀觀」或「許許」則大錯矣。能以「頓」音出之而不能唱成疊字也。在唱心懷不憤時,也只有兩個「不」字,而不宜用好幾個不字。「不」字多而又唱不好,則有如出氣矣,實欠大方。在唱完「孟佩蒼」時,下了一記大鑼,在臺上他有個小動作,正相配合。「拱手相迎」的「拱」字又是一個「頓」音。「相」字運用口勁,「迎」字又是一個長腔。但與前面好不傷情的「傷」字,復有所不同。「情」字用腔是不規律無段落的,而「迎」字是有規律、有段落的,在錄音內可聽出其差別也。在出鬼魂時,寶森臉上有神情變化。在唱到「抬頭只見兒的老嚴親」時,寶森系就地而跪,並非搶前兩步然後再跪。因鬼魂應該是在空中飄忽無定、看不見摸不著的,並無一定的所在,何必要向前走兩步,豈非畫蛇添足之作!在這種地方,看出是高人一籌了。等到唱最後一句「去見先人」時,顯得聲嘶力竭有出氣無入氣,正與臨終時跡象相同。「去」字仍用「頓」音,唯用力微弱。「先人」二字,用的直腔,以示其已近尾聲了。殭屍氣椅之後,隨令公鬼魂之雲帚引下。這一出惟一無二的洪羊洞,也就此告終。 

 總之楊寶森的洪羊洞,唱得是不瘟不火,恰到好處。佐以寶忠之琴,如蝴蝶穿花,游龍戲水,極盡烘雲托月之能事。舉凡小節骨眼兒、小墊頭,無不嚴絲合縫,刻劃入微。搖板之尺寸氣口,無人能及,省去寶森不少力量。一段快三眼如行雲流水,珠聯壁合。鏗鏘入耳,擲地有聲。傲視菊壇,蓋世無雙,可為此二人詠矣。 

 (原載《傳記文學》第卅三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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