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滕固校长像

1940年3月14日,滕固给好友常任侠写信吐槽:“…今夕何夕乎,凉飕凄帷幕。低眉似有恨,酬对言落落。问汝何愁闷,问汝何思索。侧身久呓语,我心如焚灼。…众口但悠悠,炎凉难忖度,讥嘲噂沓来,令我心情恶。我亦血肉躯,焉能常示弱。”内心之郁闷或可感同身受。但随后他便振作起精神:“忧忿易伤人,汝怀且宽拓。蚍蜉撼不易,大树无损削。…”

向好友诉苦,发泄并自我安慰,这是滕固。

1940年6月25日,他用白话文给学生们写信,鼓励他们要有必胜信心,也需时刻反思“我们为什么到这里的”,并强调“学府由来是民族复兴的策源地”,对于未来,他有担忧,“便是诸君的训练尚未十分充足,虽诸君的意识皆能在正道上向前发展,然而学殖与能力还有多少应该增益的地方。”但“古人之所能者,今人应该也能,西洋人之所能者,我们又何尝不能”一句中蕴含的自豪天地可鉴。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1940年6月25日,滕固校长给学生们写的信

热情洋溢地鼓励学生,坚定自信地指明方向,这也是滕固。

几天之后,7月1日,请辞但尚未批准的滕固又用文言给全校职工写了封信,情真意切。他先是回忆了西迁一路的不易,表示自己能力不足,望另请贤能,并对此期间大家的帮助深表感谢,但尚未正式离开前,依需承担一定责任。“风雨同舟之谊”和“内外责难”让他日夜反思,但“纵是非或淆于今听,必功过自定于他年;恩怨初无所容心,毁誉亦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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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7月1日,滕固校长给全校职工们写的信

这是怎样的一份胸怀!?纵然去意已决,仍胸怀天下,这更是滕固。

3月到7月,半年间的这3封信,从不同侧面勾勒着“滕固”,他是自信、坚定的,也是愤怒不甘的,更是悲天悯人、胸怀天下的,如同一名临危受命的战士,在时代携裹中不得已来到前沿,却不惧、不退、不悲、不弃,纵然未得善终,也可谓无悔尽力。

“这封信今天读起来,依然令人胸内如沸。”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高士明十分心仪滕固先生身上这种民族复兴的精神:“这些年,国内各高校办学资源越来越多,调门越来越高,而学界对西迁时期教育的怀念却从不削减,究其根源,应该是大家都意识到,当下高校在‘大楼’林立之际,所匮乏的不止梅贻琦校长所谓的‘大师’,更有滕固校长‘清宵自省,悚惕兼怀’的忧患意识与自省精神。”

1940年12月,教育部批准辞呈,滕固返重庆,归讲台。但不足半年,便逝,年仅41岁。

滕固是谁?

1938年6月至1940年12月,短短的两年半时间,滕固被空降至西迁的国立艺术任校长,临危受命却未得善终,虽流离困苦、内外煎迫,犹自弦歌不绝,初心不改。历史极其迷幻,因着时代属性和书写惯例,真相多数很复杂。当然,这是其迷人的一处,但我们心中则需明晰:尽力接近真实的前提,是对迷雾的当下清醒。

时间拉回两年前。

1938年,教育部一声令下,国立杭州艺专与国立北平艺专两校合并,改称国立艺专。

原本在师资、校风等方面就差别甚大的两校合并后,所有人员、资产、关系、职务等均需重新分配,加上战争的外部刺激和场地恶劣条件的催化,两方矛盾重重,自合并之日起便事故不断,学潮频发,教职工之间同样摩擦不断。如林风眠曾两次“下课”,还被学生关起来过,赵太侔等也相继离开。

不久后矛盾升级,林风眠出走,部分学生随即罢课。为解决困局,林风眠建议教育部在两派之外找一位与双方均无具体利益关系的“中间人”调和,这一重任被赋予滕固。为何他被视为解决矛盾的合适人选?

先看一看当时滕固的身份。

首先,学术背景过硬。作为当时唯一在西方接受过专业艺术史学科训练并获得哲学(艺术史考古)博士学位的人,滕固在业界的知名度和口碑是公认的。

其次,背景深厚。被任命为校长前,他任职政府行政院参事,分管文化艺术方面的工作。换句话说,滕固是有政府背景的。

再次,拥有应对学潮的经验。1926年,滕固还在上海美专任教时,面对“裸体模特”事件,就曾被刘海粟请到家里商议应对策略,并被安排回校安定师生情绪。

也就是说,滕固被请来灭火并不是第一次,那这次的结果怎么样?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1938年滕固校长为学生题词

最初,应该不算糟。1938年12月,滕固决定全校再往西迁。学生李浴等人组织步行赴渝的抗战宣传团,滕固对此大加赞许,并赠诗一首:抗战经秋又半年,军容民气壮于前。劳生亦似提戈士,南北奔驰路万千(该诗刊于重庆1939年8月15日的《中央日报》)。从诗中流露的豪气可鉴,当时的滕固是意气风发的,他更是提出了“博约弘毅”这一极具远见与格局的校训。“这四个字今天读来可谓触目惊心,字字千钧。他的意思是——‘立身行己,贵乎博约;开物成务,期以弘毅’。这种忧患意识和自省精神,这无比珍贵的博大坚韧的心智,是新文化教育史上最打动我的地方。”高士明如此说,而刘元玺、张雯在所著《“西迁”之1938——从“为艺术战”到“博约弘毅”》一文中则指出,虽然抗战期间,民族主义情绪高涨,“但‘博约弘毅’不是空有一腔爱国热情,它规定了国立艺专的历史使命,既有立学之法,又有为人之道,将古训之旨置换成‘急起直追,力自振奋’‘立志做大事及人生服务’的时代要义。这是在战争年代里可贵的理智,这一份理智带着战火焦灼过后的悲壮与凛冽,会让人更加懂得中华民族得以千年屹立不倒的精神力量究竟来自哪里。”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1938年国立艺专时期校训及滕固校长释义

但随后大规模解聘风潮使局面再次陷入僵局。当年高校教授是个肥缺,工资待遇远优普通百姓,此举引发的地震可想而知。如何应对?滕固其实很有眼光,他决心启用老友傅雷。因学校迁昆明后招生考试放松,学生混张文凭的想法很普遍,滕固决定请傅雷当教务长来拨乱反正。二人早年便相识于法国巴黎,后曾在上海美专短暂共事。作为老友,他对傅雷的性格是熟悉的,也更明白他的才华横溢。

这个选择本身无错,却不合时宜。当时,人心不稳时局动荡,拨乱反正固然需要,但稳定更是当务之急。傅雷此人内心极真,性格又极刚,1939年2月抵昆时正遇滕固“裁撤”之际,师生不满情绪升至高潮。一心求稳的滕固遭遇执意求变的傅雷,不出意外地大吵一架,傅雷随即在愤怒中返回上海(施蛰存《纪念傅雷》),并在《自述》中记:“未就职,仅草拟一课程纲要(曾因此请教闻一多——傅雷原注。),以学生分子复杂,主张甄别试验,淘汰一部分,与滕固意见不合,五月中离滇经原路回上海。”

本质而言,滕固是位学者(关于他的学术成就可见下文),骨子里的文人气质似乎注定其在漩涡流转的复杂人际关系、错综纠结的事件处理等方面不占优。争斗后期,林风眠想回校,滕固没有同意,此事又引发诸多争议,学潮再起,备感心力交瘁的滕固身体状况日益下降,家庭矛盾加重,离职后仅几个月便撒手人寰。

虽学术成就波澜不惊地悄悄掩盖,但“校长”外壳包裹中的那颗热学者之心滚烫依旧。

滕固,字若渠,1901年出生于江苏宝山县月浦镇(今属上海市),自小习古诗文。17岁从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毕业,18岁赴日留学,19岁发表《诗歌与绘画》等系列美学论文,又发起成立民众戏剧社,出版《戏剧》。24岁时,中国画作品参展天马会第七届美展,被评为“清逸非凡,似乎是诗人之画品”。后受梁启超启发,28岁赴德国柏林大学哲学系留学,专攻美术史,接受系统西方美术史方法训练,31岁时宣读论文《诗书画三种艺术的联带关系》获博士学位。归国后,曾任行政院参事兼中央文物保管委员会常务委员、行政院所属各部档案整理处代理处长等,曾在上海美专、南方大学、金陵大学和重庆中央大学等校任教,艺术、考古等方面撰著不断,还接续发表小说。抗战爆发前夕创立“中国艺术史学会”。具体研究涉及绘画、雕塑、建筑、书法、音乐和文学等,后期致力考古学、人类学等学科与艺术史研究的缔结。具全球视野而不流于偏狭,讲求实证,审美感悟敏锐,虽天不假年,但在美学方法论方面的积累和启示有利推动了中国美学研究的现代转型,被视为中国近代艺术史学奠基人。

他1921年就在《东方杂志》上发表《柯洛斯(克罗齐)美学上的新学说》,这是国内最早评述克罗齐美学思想的论文。1926年发表的《气韵生动略辨》中,借鉴利普斯的移情说阐发了中国古代画论,以“气韵生动”和西方的节奏观念相参证,具有探索性和先锋性。所具深厚传统学术涵养与鉴赏能力则使他可在援西入中的基础上立足本土,进一步发展中外融通的理论路径,并逐步形成自己的方法论意识,如《诗书画三种艺术的联带关系》一文便借鉴西方美学的相关方法阐释中国诗书画关系的独特性。

校长“滕固”:三封倾诉衷肠的信与两年半的临危受命

1937年“中国艺术史学会”成立当天,马衡(左12)、徐中舒(左17)、梁思永(左9)、朱希祖(左8)、胡小石(左10)、商承祚(左6)、滕固(左3)、常任侠(左2)、张政烺(左11)、胡厚宣(左7)等合影

后期,滕固高度重视具体的美术考古研究,如《六朝陵墓石迹述略》、《燕下都“半规瓦当”上的兽形纹饰》、《南阳汉画像石刻之历史的及风格的考察》等文,强调作品本位而非简单的削足适履,注重用独到的艺术体验印证和消化美学思想,借鉴美术考古学等学科成果,力图打通、整合、反拨中国艺术的因循弊端,大力倡导审美创新。“今数十年来,西学东渐的潮流,日涨一日;艺术上也开始容纳外来思想、外来情调,揆诸历史的原理,应该有一转机了。然而民族精神不加抉发,外来思想实也无补。因为民族精神是国民艺术的血肉,外来艺术是国民艺术的滋补品;徒恃滋补品而不加自己锻炼,欲求自发,是不可能的事!”虽受益他国,但滕固注重本土,认为外来只是“滋补”,民族艺术才是主体。

但遗憾的是,现有文献资料几乎没有对滕固性格的直接描写,即使关于死因,也有多种记载:《吴宓日记》1941年5月25日记“滕君到渝即病。半载后,甫出院回家。途中复遭……流氓毒打一顿,受重伤。再进医院,卒于本月二十日上午7:30逝世矣。”而据滕固的学生、美术史家阮璞回忆,他与夫人发生矛盾后,外出时夫人不给衣服穿,也不给钱用,在滕固死后,其衣服都还被扣留着,连入殓的服装都不给,其后事全由艺专总务处的职员程先生料理。沈宁所编《滕固年表》则称滕固是因脑膜炎病逝。

2018年4月8日,中国美术学院90周年校庆之日。以纪念滕固之名,怀思并自省矣。

注:2003年,中央美院图书馆沈宁先生编撰《滕固艺术文集》出版,为研究滕固的艺术人生提供重要贡献,本文基础资料即源自此。同时,滕固先生两封信的图片和释文均来自中国美术学院刘元玺,在此一并表示深深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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