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突然憤怒起來。
我憤怒的原因是我兒子寄養的這一家屋裡居然沒有人,他們的門半掩著,堂屋和後面的廚房都空空蕩蕩。他們就這麼把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一個人放在外面嗎?萬一丟了怎麼辦?
我拉著我兒子的手在街上憤怒地走動,我來的時候沒有像以前一樣給寄養的這家人打電話。我突然來了,我看到的就是真相,就是他平時的真實狀態。我兒子一個人坐在街頭,一條街就他一個人。他如果撒開腿跑怎麼辦?他如果跑丟了怎麼辦?
他不會說話,卻會跑,他跑起來很快,跑起來沒有方向和目標,所以很容易跑丟。
他在省城武漢曾經跑丟過兩次,兩次都引起軒然大波,驚動了警察、報紙電視、公交司機和無數市民,驚動了一個上千萬人口的城市。
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丟了,怎麼找呢?
他不知道爸爸媽媽的名字,不知道電話,不知道地址,不知道公交線路……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他在這個世界上奔跑,上車下車,走路看人,好像是看一個奇怪的星球。後來我看到有人寫書,說得這種病的孩子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稱他們為“星星的孩子”。那麼,我兒子丟失的時候,他是脫離了看護的外星人在看我們這個星球嗎?在他眼中,我們也是外星人嗎?
我兒子第一次丟了四天。
當時我的母親——孩子的奶奶在帶他。記得那年他十歲,是一個週末的陰天的上午。我和當大學老師的弟弟接到孩子丟失的信息從不同的地方趕到現場的時候,孩子的奶奶已經嚇傻了。她只會說一句:我正在給他買早餐,我自己沒吃先讓他吃。她反反覆覆說這一句話,生怕我們怪罪她。
我們沒有怪罪她,但是她一直在自責。在接下來尋找孩子的幾天裡,孩子的奶奶一直不吃飯,在屋子裡枯坐。我們給她買了一些零食,但她吃不下。她一直在屋子裡坐著,等著孩子的消息。
丟了孩子的人的內心是枯焦的,看這個世界的一切也都是枯焦的。太陽是枯焦的,高樓是枯焦的,城市的水泥地是枯焦的,城市的汽車和人也是枯焦的。只差一把火,一把火能把自己點著,也能把面前的城市點著。
一個尋找孩子的人也是這麼枯焦的:跑路、接電話、尋找信息和發呆看天空。
丟了孩子的人一開始大都瘋狂地在周邊找。周邊的社區,周邊的商場,周邊的車站。一般三兩個小時之後,都跑不動了,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是必須跑,一刻也不敢停。一開始還有方向,後來沒有方向了。一開始還有汗,後來沒有汗了。身上的汗溼了又幹,幹了又溼。等你跑不動了,身上的汗跑不出來了,身上的水分跑枯竭了,天上的太陽還在那裡晃著,那個時候你會發覺自己是枯焦的,是一具行屍走肉,是一段一點就能著火的木頭。
最興奮和最恐懼的是電話響。
丟了孩子之後,我們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在公交車站的廣告牌和馬路邊的建築物上,四處張貼“尋人啟事”。在“尋人啟事”裡,我們對提供準確信息的人懸賞一萬元。“尋人啟事”上登著我和我母親我弟弟的電話。
於是我們的電話一直響。我們用本子登記各種關於孩子的信息。
我們聽說在郊外有一個孩子正在垃圾堆旁邊撿東西吃,我們立即趕過去,垃圾堆邊上撿東西吃的孩子早已經走了;我們聽說大橋頭江邊公園有一個無人認領的孩子,我們趕過去,沒有見到;我們聽說在夜間的銀行門口倒著一個孩子,我們又趕過去。
在銀行門口倒著的孩子長得有幾分像,但他不是我家的孩子。我問他話,他咿咿呀呀,說不出來。
他可能是一個啞巴,或者是智障孩子。他渾身是泥,骯髒不堪。
我和弟弟離開了一段之後,我們又跑回去,有一種東西拉著我們朝回趕。這孩子畢竟和我的兒子有幾分像。
你叫什麼名字?
你家住在哪裡?
你爸爸媽媽叫什麼名字?
我得不到回答。他只瞪著眼看我。
夜裡有點冷。季節是深秋了,枯黃的樹葉從半空中飛過來,地上有嘩啦嘩啦的聲音。我想找一個東西蓋在他身上,我找來找去,周圍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取暖的東西。
他臥在銀行門口的水泥地上,四周除了水泥還是水泥。
離開這孩子很久以後,我一直很難受。我想到我的孩子。他也不會說話,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家住哪裡,他也不知道父母叫什麼。
那麼,他是不是也臥在這個城市某個角落的一塊水泥地上?
他是不是也在深秋季節的深夜裡縮著發抖?
那麼,我的兒子在挨餓受凍,我有資格吃飯睡覺嗎?我必須陪著他。我也不睡覺,我也不吃飯,不,我還不喝水。我堅持找。但是,像武漢這樣一個有著千萬人口的省城,落實一個電話信息,如果在郊區,即使你打出租車,來回也需要兩三個小時。
那就熬著找吧。
丟孩子的人就是這麼一點一點枯焦的。一個電話來,興奮,失望,又一個電話來,興奮,失望。一個電話來了,一個短信來了,孩子?男孩女孩?多高?在哪裡?長什麼樣子?眼睛多大?穿什麼衣服?
對了,指頭,最關鍵的,指頭被咬過沒有?
這是一個重要特徵。
實在撐不住了。
我坐在公交車上睡著了。這輛開往郊區的公交車那天夜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沿路朝每個站點看,看著看著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我坐在街邊的電話亭給手機充電,電池打到沒有電了,換一塊電池,再換一塊。不能斷了信息。我在充電的時候,靠在電話亭上睡著了。
我坐在水泥墩上看夕陽。我看夕陽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夕陽是按秒一滴一嗒的,夕陽是一寸一寸地下沉的。你看著它下沉,你毫無辦法。
那幾天我最恨夕陽下沉。夕陽一下沉,黑夜就來臨。我的兒子就要離開陽光,陷入黑暗之中,陷入恐懼之中。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
讓我枯焦的還有另外一些人。
“孩子在我手裡,你打一萬塊錢過來!”
這是一條敲詐短信。
這條短信讓我起疑,我沒有相信。但是它也讓我心裡發癢,更讓我發疼。敲詐者描述的孩子形象完全是按照“尋人啟事”上來的,讓我不相信,但是又特別相信。
我提出要先見到孩子。不見到孩子怎麼能付錢?但對方不同意,對方說看到孩子後你不付錢怎麼辦?我提出把錢給一箇中間人或者公信力機構,對方也不同意。
這樣的短信有好幾起。那時候沒有微信,無法直接看,我和幾個騙子短信來短信去,前後幾個小時。都是在一個細節上露出破綻的——指頭。
我讓他們描述孩子的指頭。
指頭有什麼奇怪呢?指頭還在啊。一個騙子。
指頭很好,白白嫩嫩的。又一個騙子。
指頭很短。
指頭長?
指頭胖?指頭瘦?指頭粗?指頭細?
這是我孩子的特徵。他的指頭已經傷痕累累,已經面目全非,這是“尋人啟事”上沒有說的一個特徵。
未完待續
《疼痛吧指頭:給我的孤獨症孩子》
普玄 著;祝羽辰 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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